韩景亦脸上带着伤坐在床边, 静静地看着躺在病床上仍旧昏迷不醒的时纵。
良久之后,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起身走到窗边, 拨通了公关部的电话。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们,关于陆燃和先生的所有新闻全部辟谣,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先生根本没做过。有些舆论该压就压, 还用我教你们怎么做事吗?”说起这个韩景亦就火大, 他一直觉得夫人不肯回来, 是因为网上那些关于先生和陆燃恋情的报道。所以自那夜从陆燃手中把夫人接回来以后, 他不想夫人再继续误会先生, 就安排公关部辟谣了。这都几天过去了, 网上还有大量关于先生和陆燃恋情的不实新闻。
“虐妻这件事更是无稽之谈, 先生有多爱夫人外人根本不懂。”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 总之得把这些负面舆论全给我压下去, 不然都卷铺盖滚蛋!”
“什么新闻发布会?先生现在的情况你觉得能开发布会?记者要求什么我们就要做什么?你们都没脑子吗?”
“还是那句话,做不了就滚蛋!”
韩景亦挂断电话, 气不打一出来。
几分钟之后, 他才缓缓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时纵。两秒之后, 他收回视线, 揉着眉心出了病房。跟守在门外的一群保镖交代之后,他就打起精神快步离开了医院。
自先生晕倒后,他已经几天没怎么睡觉了。昼夜颠倒地照顾人, 加上因为负面舆论的影响, 集团股价严重下跌,董事们早就坐不住了, 还有一大堆麻烦事等着他去处理。先生如今昏迷不醒,这时候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集团事务繁多,不光要与董事们周旋,还要防着老先生。虽然自从江管家绑架夫人被先生教训以后,老先生将他带回北潭市就没了音讯,此后老先生也没再干涉集团事务和先生的私生活。但是老先生毕竟不是个善茬,且一向跟先生不对付,以前没动先生,是忌惮先生如今的实力,可现在先生倒下了,老先生难免不会趁机发难。他得仔细盯着,一刻都不能松懈。
*
池岳市。
车内,连致小手抄在胸前,背对连岁,一脸不悦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绿化带。
“致致,我们快到了。一会儿见了你外曾祖父,要叫人,知道吗?”连岁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连致别过头,小小的身子往车窗边挪了挪。
连岁见他还在闹脾气,柔声哄道,“好了宝贝,还生爸爸气呢?爸爸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个坏人太危险了,你继续留在云央镇不安全。只有把你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爸爸才能专心对付坏人。知道吗?”
“骗人骗人你骗人!”连致回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恨恨地盯着连岁,“爸爸你和那个坏人结婚了,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还有,我的妈妈是谁?以前我问过,可你每次都不说。后来怕你不高兴,我就不问了。”
“现在想想,爸爸是不想说,还是难以启齿?难道真的像同学们说的,我是一个见不得人的野种吗?”
闻言,连岁心中一沉,弯下身子心疼地扶住他小小的双肩,“不是的致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不是什么野种,你是爸爸的宝贝。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
“那爸爸你告诉我,我的妈妈是谁?她在哪儿?”连致眼中蕴起水汽,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连岁无言,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儿子去解释这个问题。他不能跟儿子说他没有妈妈,因为这样他会伤心,也很有可能他压根就不会相信自己所说的。他也不能告诉儿子他是自己怀胎十月鬼门关里走一遭才生下来的,因为时纵不配。
时纵根本就不配让儿子知道他是他的父亲。
“我就知道!你就是骗我的!同学们说,我是你在和时纵结婚期间跟其他女人生的野种!说你诉讼离婚是为了在小三面前宣誓主导权,最后一定会撤诉回到时纵身边!还说你把我送走,其实是嫌我碍事,不想要我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从连致稚嫩的小脸掉落下来。
连岁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不是的致致,不是这样的。”他慌忙摇头,心疼道,“爸爸向致致保证,爸爸一定会跟他离婚的,爸爸也一定不会不要你。”
见怀里的儿子一直哭个不停,连岁也红了眼眶,“致致,你是爸爸的一切,爸爸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绝对不会不要你。”
“你知道当初爸爸是什么样的吗?懦弱,胆怯,自欺欺人,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有了你,爸爸才知道活着的意义。爸爸做了很多很多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有你,爸爸才变得勇敢起来,当初才会从山崖冲下去,…”连岁陷入回忆。
连致的哭声越来越小,良久之后,连岁回过神擦掉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如果没有你,爸爸早就死了,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傻儿子,爸爸如今站出来和坏人对抗,不是为了宣誓什么主导权,而是为了我们以后的安定生活。致致那么懂事,一定能理解爸爸的,对吗?”
连致没有答话,只是将小小的脑袋完全埋进连岁的胸膛里,哭声也渐渐地止住了。
车子飞速行驶,很快就驶入了城南一条私家道路里,最终稳稳地停进了一处三层的法式别墅内。
与泉山冷清的欧式别墅不同,这栋法式别墅像一颗璀璨的珍宝一样,被点缀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中,一下车浓郁的自然气息就扑面而来。
“岁岁。”鹤发苍苍的老人松姿柏态,步伐稳健地走来。
看着年近九十的于岩虽然身形清瘦,但走起路来丝毫不像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原本还有些担心的连岁,此刻心里稍稍有了一丝安慰。起码,外公的身体很好,比起父亲的状态,他看起来好多了。
“外公。”连岁拉着儿子上前,“致致,快,叫人。”
“外曾祖父…”连致揉了揉湿润的眼睛,还打着哭嗝。
“这就是致致吧?”于岩蹲下身,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连致。
其实在得知连致是连岁和时纵的儿子时,于岩心疼连岁,甚至有些迁怒他,可一想到他也是连岁的孩子,何况稚子无辜,慢慢地也就接受他了。
于岩仔细打量着眼前小小的团子,心中暗叹,跟连岁小时候真像。他默了片刻后,一把抱起人,“致致不哭,以后外曾祖父陪你玩,好不好?”
连致拿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盒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他这副乖巧的模样,于岩爽朗地笑了起来,抱着人就朝里走,“岁岁,快进来。”他一边叫着连岁,一边朝厅内的佣人吩咐道,“可以上菜了。晚上把那几个家伙都给我叫回来,给我外孙接风。”
闻言,连岁慌忙开口,“外公,不用了。我吃了饭就得走。”
“这么急?”于岩顿住脚步,回头一脸担忧地看着连岁。
“…嗯,我还得赶回云央镇,周一得上课呢。”其实倒也不必这么急,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主要是外公口中的那几个家伙,他实在招惹不起。
舅舅家的三个表哥,从小就爱欺负连岁,说他长得像小姑娘,没事老爱掐他脸。小时候还老逼着他玩过家家的游戏,玩就玩吧,非逼着他扮新娘子,他们三个都抢着当新郎,玩到最后三个人准打架,次次都要吓哭他。以至于后来每次连岁来外公家玩,都躲着他们三个,专挑他们不在的时候才敢去。
虽然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都长大了,连岁也已经为人父,但一想到要见那三个表哥,还是会本能地想躲他们。
于岩突然反应过来,“哈哈,你啊,都是做爸爸的人了,还这么胆小。”他抱着连致继续往餐厅走,“别怕,那几个小子现在懂事了,不会欺负你了。要是还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外公,外公打断他们的腿!”
连岁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外公您说的哪里话。”
“你从小就不会说谎,外公啊还没有老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于岩将连致放在准备好的儿童餐椅上,佣人们已经将饭菜都端上了桌。
见连岁仍旧立在原地,于岩朝餐厅门口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往里走,“关于你和时纵的事,你放心,外公一定会全力支持你。你父亲不在,外公还在,谁也不能欺负到你头上!”
“谢谢外公。”看着外公瘦削挺直的脊背,想着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操心自己的事,连岁瞬间就红了眼眶,“不过这是我跟他的事,还是让我自己解决吧。”
“那怎么行?”
“没关系的外公,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连岁了。您放心,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见外公还想说些什么,连岁又笑了笑,接着道,“这样吧,如果我遇到麻烦了,第一时间向您求助,好吗?”
“这还差不多。”于岩将他按在餐椅上坐下,“吃饭吃饭,快吃,一会儿凉了。”说完他又看向咬着勺子的连致,“致致,别老盯着你爸爸,你也快吃啊。”
连岁莞尔,“外公,您也快坐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外公碗里夹菜,“以后的一段时间,致致就拜托您照顾了。”
于岩拍胸脯,“岁岁,你放心,外公一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嘴里包着鱼丸的连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爸爸,你一定要赢。
致致会乖乖在这里等着爸爸。
等着爸爸来接我回家。
*
吃完饭后,连岁就出了别墅,直奔机场。
机场贵宾室内,连岁与陆燃相对而坐。
连岁看着他脖子上丝巾没有完全遮住的红痕,率先开了口,“陆先生,你这脖子怎么了?”
陆燃尴尬地抓住丝巾遮了遮,“没,没什么。”
“你呢?那天回去之后,有没有…什么事?”他话头一转,小心试探。
“我以为陆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有没有什么事。”连岁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那银灰墨镜下遮住的大半脸颊是一副怎样的神色,“那天我只喝了一口甜马天尼,根本不可能醉酒。陆先生,你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陆燃无言。
“我一直觉得,我和陆先生,应该是同一个阵营的人。现在看来,是我错了。陆先生自有一套追爱的手段,根本用不着跟我合作。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帮我,对吗?”他早该猜到,陆燃会帮着时纵的。
“不是。我帮了。只是…”陆燃扣着手指,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没成功。”
“什么意思?”
“那晚我明明进对了房间,却睡错了人…”
“…嗯,然后呢?”连岁虽然面色如常,但内心还是有些唏嘘的,没想到这陆燃,真的会铤而走险到这一步。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嫁给时纵。
可惜,运气不好。
“对方是个变态,他勒我脖子,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才捡回了一条命。”说起这些,陆燃一副受惊后怕的模样。
“你确定,那个变态不是时先生?”连岁觉得,时纵也干得出这事。
陆燃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阿纵,我很确定。”
连岁将信将疑,他想起上次他们在小镇酒吧见面,陆燃穿的是立领的外套,加上酒吧内灯光昏暗,他根本就没注意到陆燃脖子上有没有勒痕。
可看他如今这副模样,也不像说的假话。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跟这件事有关?”
“嗯,我被那个变态给…”陆燃顿了顿,换上了一副乞求的语气,“我怕阿纵觉得我不干净了不要我,所以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安南市,当面跟阿纵解释清楚。”
连岁有些不太懂,“这种事,我能怎么解释?”
陆燃摘下墨镜,与连岁极为相似的漂亮眼眸里盈满了泪水,他握住连岁的手,带着哭腔道,“你就跟阿纵说,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我不是故意对不起他的就行。”
“…”连岁看着他这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
“你之前说过的,如果事情败露,让我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不作数了吗?”泪水从陆燃脸上簌簌滑落,连岁仿佛看见了当初那个卑微求爱的自己。
“求求你,帮帮我。”陆燃握住他的手收得越来越紧,梨花带雨的模样越发可怜,“我不能没有阿纵,求求你了…”
“非要当面解释吗?”连岁问。
“嗯,你必须跟我一起去。阿纵脾气不好,如果我一个人去,他会杀了我的。我知道他对你还有感情,有你在,他肯定就会相信我了。”
看着他这个样子,连岁有些恍然,“你不觉得这样爱一个人,很累吗?”
“只要能跟阿纵在一起,我怎样都没关系。”
呵,真傻。
跟他以前一样。
不到黄河心不死。
“好。我答应你。”正好,父亲留给自己的一笔钱,一直还没机会去处理。趁着这次回安南市,将那些钱都捐了吧。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与自己当初住的边境山区一样的地方,留守老人和儿童无人照料,生活无比艰难,教育资源匮乏,为了上一堂课吃一口饭,往往需要每日跋涉数十里。
自己赚的钱够用了,没必要留着。捐给那些山区里努力活着的人,会更有意义。
“谢谢,谢谢,谢谢你,连先生。”陆燃擦掉眼泪,重新戴上墨镜,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三天期限已到,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如果不这样做,就得去伺候那个死变态。
连岁,别怪我。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