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不是炫耀,倾听也不能只听过往的温馨。
夏酌给自己的中肯定位是:在心理学领域的其中一个小分支里小有建树的教授。他绝不敢妄居道德仲裁者。
他想给谭熙提供的帮助不是去分析和拆解一段悖德的情感,而是去缓和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
谭熙一贯风度翩翩,所以内在的自我厌恶情绪极其的不易被人察觉。
敏锐如夏酌,自然是早就察觉到了。
容貌是与生俱来的,大部分样貌健全的普通人都不会去整容,但谭熙既非天生残疾,也没有后天受创,更没有上镜取悦观众的谋生需求,何况兄弟两人给夏酌和时与看过以前的合影,谭熙二十岁的样貌清秀俊朗,堪比韩裔男星,为什么要去整容?
谭熙说的“微整”其实已经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因为他整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也就是整张脸最明显的部分。
虽然兄弟两人的发型不同、声音不同、气质不同,很难混淆,但是这次旅行的一些照片上,两人同时戴了遮阳帽,挡住了发型,夏酌看到那些定格的照片时还是不免惊讶于谭熙酷似谭嚣的容貌。
既没有必要修正,也不为了谋生或藏匿,那么修改容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我厌恶。
或者也可以说是下定决心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因为小时候遭受过种族歧视?还是因为情窦初开就爱上了同父异母的弟弟?
作为朋友,夏酌不想以心理疏导的名义去揭谭熙的伤疤。谭熙愿意倾诉多少,他就听多少,也不做评议。厌恶的情绪只能通过倾诉去缓解,不论是厌恶别人,还是厌恶自己。
有答有问,才能将疏导进行下去。
听谭熙倾诉了“动心”,下面顺理成章的就是“相恋”。兄弟相恋。
夏酌问:“得到他的回应之后呢?你们……”
“后来,我们只在一起了四天。”谭熙看向漆黑一片的海水,眼底的碎光也逐渐褪去,“我用短短四天的时间……毁了他。”
“毁了以前的他,小时候的他。因为跟我在一起,所以他再不可能是在巴萨罗那踢足球的明艳少年。是我自私地把他拉进了人间地狱。我应该拒绝他的,但是他太好了,二十岁的我实在太年轻了,没有什么自制力,根本无法拒绝。”
“我们的事被我母亲发现了,不是发现,是切切实实地看到了。嚣嚣一口咬定是他逼迫我的,然后一个人跑去了韩国,一走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你想,他以前偶尔一次的考试分数比我高,惹了我母亲不高兴,他都能一个人跑去西班牙躲得远远的,给我和母亲留个清静,那这样的事被我母亲看到了,他怎么可能不跑?这次他一跑就是十年,也是为了给我和我的母亲留个清静。”
“因为他知道我喜欢清静,不喜欢争吵,何况是血缘的既定事实以及无法改变的、毫无意义的争吵。”
“从小到大,他为我做了太多,包括毁掉他自己。毁掉前程,走了太多弯路,甚至连自尊、自爱和自由也全部都毁掉了。”
“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能让他白白自毁前程,所以我有十年都没去找他复合。因为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唯一的哥哥,唯一的亲人,我到底要怎么作为一个最差劲、最不称职的‘男朋友’去找他复合?我到底还要怎么继续毁他?”
“于是我美其名曰给他自由,实际也不过是自我逃避。逃避十年,从摧毁到重塑,不仅仅是对他而言,也是对我自己而言。”
“以前的我只会逃避,直到我以为他跟庄齐不仅住在一起还要买房置地、安居乐业甚至像你和时医生一样结婚领证……我才鼓起用十年时间积攒出的勇气,再去找他。因为我知道那个被我摧毁的人已经完成了重塑。”
“这次我不是去摧毁他的,我是想让他帮我破茧。如果他明确地、确凿地、没有丝毫留恋地拒绝我,那我也可以破茧成蝶,重获新生。”
“令我惊喜的是,他没有拒绝我。”
“但是他也没有明确地、确凿地、毫无保留地接受我。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因为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太多人只看得到他光彩夺目的一面,也只能接受看到他光彩夺目的一面。然而即便是巴塞罗那,它也有深夜。”
“他以前那么单纯、善良、阳光,跟我在一起才四天啊,就学会了怀疑、猜忌、跟踪、监视这些阴暗的东西。他怀疑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脚踏两只船,一边骗自己的弟弟,一边骗自己的室友。当我再次回来找他,他也不能立刻抹除这种怀疑。他派人监视我、跟踪我,看我是不是又要‘故技重施’,如果怀疑是真,他就会决绝地跟我一刀两断。”
“如果他没有派人跟踪我、监视我,我母亲就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我母亲以为是他对我纠缠不休,所以才用了那样极刑般的手段去处置他……”
“那种事……不论嚣嚣怎么对待我,他都不该被那样对待。我以为嚣嚣走不出来的,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很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也很想让我母亲给他道歉。”
“可是嚣嚣就是嚣嚣,嚣嚣还是嚣嚣,我以为他变了,但是他没有。是我以前只顾着欣赏他的光彩,却从没有意识到,光彩的背面还有阴影,光彩的背面本就应该有阴影。光影之间相辅相成,才能塑造出有血有肉的、多面的、立体的人。后来我看到了那些‘阴暗面’,却又差点忘记,他的光彩还是依旧明艳夺目。”
“他对我说,是我的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就为这一点——不为我母亲给他出过的学费,也不为父亲去世后我母亲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的养育之恩——就只为了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这一点而已,我的母亲就是对他有恩的,他也会一辈子都心怀感恩。”
“他说他不需要我母亲向他道歉,因为他同样也无法向我母亲道歉。”
“他说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要他不消失,他就是我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凭什么要求一个人向眼中钉、肉中刺道歉?他反而还是要感谢我母亲做出了那样的事,他才能再无愧疚之心地抢走她的儿子。”
“他说我为了赎罪都能去整容,他的皮囊不过就是被人摸了几下而已,洗干净以后压根什么都没变,多大点事儿?”
“他说连原谅、宽恕都谈不上,只是可怜我的母亲在作茧自缚,也还是感谢我的母亲,用短暂的痛苦帮助我们破茧成蝶。”
“他说他其实从小就是活在阴影里的人,所以他早就不惧怕阴影了。”
“他说我不是他怀疑过的第一个人,也不是他监视过的第一个人。他说他在孤儿院的时候就怀疑过所有的志愿者老师,怀疑他们是不是真心想留在孤儿院当老师,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比如丰富履历。他也监视过一场又一场的领养面试,监视过那些小孩子,也监视过所有去孤儿院领养小孩子的大人。”
“他说被我误以为的‘善解人意’,不过是苦苦练习‘察言观色’的成果而已。”
“他说被我误以为的一个人包揽所有责任的逃跑,不过是以退为进的试探而已。”
“他说他从一开始,九岁,就没有相信过我是真心实意、毫无所求地对他好的,所以他才一直都很努力地讨我喜欢,因为他想要一个家,一个富有的家,比孤儿院那些被领养走的孩子得到的家好一万倍的家。结果演了太多年,假戏真做,一不小心让两个人都入了戏。”
“他说他小时候就想当孩子王,长大后就必须要当人生赢家。人生赢家不得找个最强伴侣?别人在他眼里都不够强,只有他哥哥我,勉强够得上资格,毕竟跟他流着同款血液。还说幸亏不是姐姐,直接免去生育烦恼了,这还是得感谢父母。”
说到此,谭熙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到此,夏酌也彻底理解了为什么谭熙和谭嚣两个人在一起就已经很是热闹。
他们确实是多面的,就像酒里的水果味,层出不穷,叠叠无尽。
忏悔是一面,感恩是一面,愉悦也是一面。
在绚烂的回忆、缤纷的画面和繁杂的情绪中,皮囊只是其中一面,流利掌握多种语言也只是其中一面。思维上的灵动豁达,才是最多面的。
两人笑着碰杯,并未注意不远处的live music乐队悄悄换了人。
夏酌觉得,开解了谭熙的并不是他,而是谭嚣。
夏酌只是给谭熙提供了一个倾诉的机会,让他在倾诉中将所思所忆固定在语言里,理清、捋顺而已。
谭嚣的豁达却早就已经为谭熙提供了冲破闭塞思维、排解负面情绪的所有途经。
只要谭熙愿意敞开心扉,那就是条条大道通罗马,畅通无阻。
“夏酌,谢谢你耐心听完了我的忏悔。以前有悔,现在没有了。”
“谭熙,很高兴认识更加完整的你。”
.
半小时前,谭嚣战胜困意,爬起来在酒店房间里洗了个澡,为了百战不殆,为了身强体健,该清理的还是得及时清理。
刚才都是他哥哥在出力,他本来就不累,洗去困意干脆直接精神了起来。
小刷了一会儿手机,见哥哥还不回来,于是一键拨号,任性打了个国际漫游,铃声却响在房间里。
又等了两分钟,谭嚣把两部手机一左一右塞进牛仔裤的裤兜里,戴口罩,出门。
哥哥说下楼买个东西马上就回来,这是买到马德里去了?
他长腿阔步地急匆匆往电梯那边走,没走到电梯,电梯门就打开了,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是同样行色匆匆的时医生。
时医生不坐电梯,除非楼层太高或者情况紧急。
为了顾及时医生的幽闭空间恐惧症,他们这次酒店订的是五层。五层对健步如飞的时医生来讲不属于楼层太高的范围,看来是情况紧急。
“嚣儿!”时与举起手机挥了挥,“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又怕太晚打扰你们。”
“找我什么事儿,时医生?”
“我老婆失踪半小时了,手机也不带,我下去找了他一圈儿没找着。”时与皱着眉头,“你说他是西语文盲迷路了,还是被你们西班牙的FBI抓壮丁了啊?”
“西班牙的不叫FBI,叫CNI,Centro Nacional de Inteligencia。”谭嚣被时与逗乐了,“你要这么说,我哥难道也被CNI抓壮丁了?”
“你哥不在房间啊?”
“也失踪半小时了,也没带手机。”谭嚣掏出兜里两部手机,摊手,耸肩。
“我还想问你哥认不认识F……CNI的人呢,帮我找找老婆。不行,我要报警了。西班牙是拨110还是911?”
“是112。”谭嚣笑着从时与手里把刚按下112的手机抽了过来,“才半小时而已,先别报警吧,我陪你找找,也顺便找找我哥。”
“报警要趁早。何况咱在西班牙人生地不熟,报了也不一定能迅速出警。”
“你刚不还跟我说‘你们西班牙’么?怎么就人生地不熟?”
两人走回电梯前,时与不耐烦地同时按了按“上”“下”键。
谭嚣看着楼层标识牌,问时与:“你刚在楼下没看到我哥对吧?”
“没啊,大堂,小商店,大堂厕所,都没有。”
“那咱们先去楼顶这个酒吧看一下?”谭嚣指了指标识牌上面印着的顶层酒吧的营业时间,“酒店里的餐厅都关了,只有这个酒吧还开着。”
“我老婆从来不去酒吧。”时与不假思索,“他不喝酒。”
“我哥也不爱喝酒。”谭嚣走进电梯,按下顶层键,“但是楼里只有这家还开着,会不会是酒吧里出了什么事,他们就被抓壮丁去破案了?”
“那就去看一眼,没在那儿我就报警。”时与伸手,要回了自己的手机。
两人一人揣着两部手机,气势汹汹地推门走入露天酒吧。
酒吧里一片祥和。星空璀璨,音乐温柔,男男女女成双结对地卿卿我我,哪有什么悬案大案要破?
不对,有一桩。
妈的,有一桩!
那俩背影干嘛呢?!
说说笑着碰杯?两杯红酒?桌上不仅有小蜡烛,还摆了几个小碟子,下酒菜都吃完了??
时与和谭嚣对望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躲到了暗处。
“你家夏教授不是不喝酒?”谭嚣先发制人。
“肯定是被你家谭教授给带坏了!”时与暗中观察。
好吧,确实,夏教授确实是不喝酒,哥哥确实是挺坏的。
谭嚣无可反驳,只好另辟蹊径,看向正在收摊的乐队,扬了扬下巴,说:“时医生,这么浪漫的氛围,要不咱俩好人做到底,去给他俩助助兴?”
“走。”时与毫不怯场,“只要有谱儿的我都能弹。”
“靠谱儿。”谭嚣打了个响指。
.
间歇的音乐重新响起。
时与弹键盘,谭嚣摘下了口罩,拿起了麦克风,唱的是Alex Band的Will Not Back Down ,《不会后退》——
*I let you down*
*But I'll make it up to you somehow*
*In time, you'll see it's true*
*If my will is strong*
*And I know that as these days go on*
*You'll find I'll get to you*
*If it's the last thing that I do*
*我让你失望了*
*但我会用某种方式弥补*
*时间会证明这是真的*
*如果我的意志坚定*
*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
*你会发现我会到达你身边*
*即使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Some say I'm cruel*
*But nobody knows what I feel for you*
*But my love, you're the only one*
*有人说我残忍*
*但没有人知道我对你的感受*
*但是我的爱,你是唯一的一个*
*Yeah, do you understand?*
*I can't let you slip right through my hands*
*No, my love, don't try and run*
*See in my eyes, you and I are one*
*是的,你理解吗?*
*我不能让你从我手中溜走*
*不,我的爱,不要试图逃跑*
*在我的眼中,你和我是一体的*
……
谭熙和夏酌都听出了谭嚣的声音,于是回头去看,只见谭嚣坐在主场的座位上,时与坐在键盘的座位。两人几乎并肩而坐,谭嚣边唱边给时与翻谱子。
流行音乐的伴奏曲谱都不难,这首歌时与正好听过,于是弹过一遍就已经可以边弹边唱了。
键盘前也有一个麦克风。
时与弹唱——
*Every step you take, I'll be a second behind*
*Every move you make, I'll be the thorn in your side*
*And know you can't fight this now*
*I will not back down*
*你迈出的每一步,我都会紧紧跟随*
*你的每一个动作,我都会是你旁边的烦人精*
*你知道现在你无法抵抗*
*我不会后退*
时与看了谭嚣一眼,示意他继续唱。
谭嚣歪头笑看着时与,接着唱道——
*I'm the sky, the stars, the moon, the setting sun*
*I'm the feeling inside you when you're coming undone*
*You know you can't fight this now*
*I will not back down*
*我是天空,星星,月亮,落日*
*当你崩溃时,我是你内心深处的感觉*
*你知道现在你无法抵抗*
*我不会后退*
……
谭熙和夏酌又碰了一下高脚玻璃杯。
夏酌笑说:“你家那位不爽了?”
谭熙摇晃着杯中所剩不多的果汁,回敬道:“你家那位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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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1SL814/Church-with-](chapter-)
谭熙对本文的解读到此结束。
番外还要继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