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温度稍高。
前排, 韩助理礼貌招呼她,像从前一样。
锦棠把车窗降下,在灌进来的风中感受横生的暖意。
她的手搭在旁边。
原本, 是不应该来的。
但不得不承认,纪祈宁的话确实有影响她。
她是个很合格的说客。
指缝漏进丝丝微风,撩动发梢, 锦棠从上车后就没再看旁边的人。
不知道江少珩想带她去什么地方。
锦棠还没有好好逛过巴黎,这种四面繁华的景象,她只在京城见过。
车驶进林间小道, 似乎是幢别墅,门前带着花园。
一楼, 灯火通明。
寂静夜间, 甩上车门的声音尤为显著。
这边,似乎就是普通的住宅区。
明明亮着灯,却没有一个人。
推开屋门, 是纯中式的建筑风格, 在这座城市显得方枘圆凿。
江少珩说,齐雅蕴把自己丈夫的骨灰存在这儿。
想让齐肆带回国, 埋在老洋房旁边的墓园。
人死, 落叶归根。
锦棠很明白这些道理,在正厅摆的照片前, 缓缓鞠躬。
死者为大。
生前, 她对江景林的印象很模糊, 只记得瞧见他喝过几碗药。
是生生吊起来的命。
然而,清润的男音在耳边萦绕, 江少珩给了她一个有些意外的答案:“但我不同意。”
现如今的江家,眼前人掌权。
老爷子在世那会, 至少还有权衡的余地。
他问锦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
当事人沉默,算是给了这个问题答案。
在她看来,江少珩就是这样的。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这个人一直没变过。”
这次,她答了。
“是。”
江少珩笑笑,自嘲一般的。
“锦棠,我对你不够好吗?”
“够。”
换做别人,都没有对她同等好的能力。
浓夜中,他的背影染上月光的几分落寞,凄凉又无奈。
江少珩很认真问了句:“那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没什么人情味。”
明明,她该是那个觉得自己最好的人。
该怎么说呢,锦棠空着的两只手抓住旁边衣角,又缓缓放下。
“大概是因为,你对其他人并没有那么好。”
江少珩告诉她,自己这辈子大概只会对她一个人好。
“锦棠,我这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大都恭维,用些浅显的词来形容我这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认为我很好呢?”
哪怕大多人半真半假。
锦棠有些微滞,自始至终,她也没有觉得江少珩这个人不好。
然而,他没给锦棠回答的机会。
或许是怕听到自己意料中的答案。
面对江景林的黑白照片,她靠在窗台一边,微垂下头,淡淡启唇:“我想跟你说说江家的事。”
江少珩自认为,不是个喜欢解释太多的人。
这是第一次。
“你只当听个故事。”
他说,那毕竟是过去的事。
江少珩记事起,父母这个词就挺陌生。
老爷子就这么一个亲孙子,捧在手心里养着,那会,齐肆还不知道叫他小叔。
只一个劲喊哥哥。
但老管家告诉江少珩,他们两个人可不一样。
身在江家,却相差太多。
齐雅蕴期间也回来过,那会,她对自己甚至更上心一点。
七八岁孩子的思想没有那么错综复杂,谁对他好,自然愿意亲近谁。
但老爷子不同意。
他明确禁止了,在江少珩成年前,他们夫妇不能回国。
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了江家的财权,齐雅蕴当时想直接养着他。
可老爷子没用任何人。
“少珩,以后会有很多人对你特别好,但是你谁都不可以相信。”
这些道理,是十岁那年得知的。
江少珩那会只有桐花镜般高,他问眼前人,“那爷爷呢,我可以相信您吗?”
老爷子叹了口气,说不能。
那个家,就是这么冷清的。
江少珩没有能信的人,长此以往,做什么事他都不解释。
推心置腹有时候是种奢望。
思绪沉沉,在锦棠看来,一个人生在这样的家庭中,是万幸,但终有遗憾。
纯白境地,她抬眸,一时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感同身受这个词大概就是种讽刺,就像江少珩永远不明白她身在灯红酒绿时的踟蹰难定。
锦棠不能体会上位者的无奈孤单。
就像是江少珩说的,这只是个故事,可她却比眼前人还难走出来。
转圜话题,他真如自己所说的,不信任何人。
“江景林去世,齐雅蕴并不清白。”江少珩很清楚,早些年他身子骨还硬朗。
可越补越虚。
药有三分毒,他喝了大半辈子。
如果江少珩没猜错,当时回国,他是用了调精神的药,对身体的损害很大。
齐雅蕴是连儿子都能舍弃的人。
面对江景林的照片,他这些话却没什么避讳。
锦棠记得,江少珩连神佛都不信。
然而直到今天,她才渐渐清楚。
江少珩说,他这个人从不叫惨,这辈子最后一次。
“锦棠,我想让你心疼我。”
他微闭上双眼,在以前两人的种种是非面前,江少珩想得个宽宥。
室内,静得出奇。
锦棠距离他半米之外,垂眸,眼里的光被抽走。
“你总说我拥有很多。”
他顿了顿,抬头,门外是另一番天地。
这世上多得是普通人。
靠近半步,纸莎草混着淡淡香灰味,慢慢贴近,他听见江少珩说:“那这些里有你想要的吗?”
她怎么不像旁人般的千挑万选。
在这种境遇下,眼里这个人拿出了他这辈子拥有的一切,就摊在锦棠面前。
她没退后,也不朝前,只说:“江少珩,你不适合这样。”
所有人都把他捧得高高。
“适合。”
说这两个字时,他声音有些喑哑,带着浓重鼻音。
夜里,尤为清晰。
“锦棠,你能不能从我这里拿些东西。”
这样,他至少可以认为眼前这个人需要自己。
江少珩想让她一直在。
无论因为什么。
……
巴黎这边的课业结束时,已经步入了初夏。
锦棠没有薄衣服,只能穿着长款衬衣回南城。
收拾行李那几天,老师让她去拿签字盖章的材料。
临时办公室就在宿舍楼内,几层楼就到了。
敲开房门,李老师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上,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证明材料和盖章证书厚厚一摞。
“在这边点点,缺什么直接告诉我,回国再发现可就麻烦了。”
锦棠站在空桌面前,一份份地清算。
没什么错误。
理理资料,她全抱在怀里。
正要走,掌心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她停下脚步,先一步点开屏幕。
面前,李老师调侃道:“是上次见到那个男生?”
说的是江少珩。
他最近常来这边,因着要回国,锦棠辞掉了咖啡厅的工作。
江少珩说,他来拿钥匙。
正巧被李老师撞了个正着。
“男朋友啊?”不像是法国人,没有学生气。
倒有种陪她来读书的意思。
锦棠摆摆手,否认道:“这是我老板。”
眼前,江少珩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没移开。
原来被否认关系,心里并不好受。
抿着唇,江少珩攥着冷冰冰的钥匙上了车。
锦棠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如今,面对李老师洞察一切的眼神,她还是点点头。
“我瞧着他相貌端正,看着条件也不错,可以考虑考虑。”
徒然,锦棠想到那晚的事。
江少珩也让她好好考虑。
他说,左右现在她都没有男朋友,一个女孩子拥有个追求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锦棠,我能管你一辈子。”
哪怕她以后有了另一半,江少珩大概都不会对这个人的事置之不理。
纠缠不清确实挺没意思。
但他做不到不见不念。
掌心的震动声还是没有停,她缓缓打开,是江少珩的消息。
说是纪祈宁给她寄了东西。
原本送到了咖啡厅,但钥匙她已经还回去了。
【锦棠】:你不能让韩助理给我送过来吗?
【江少珩】:锦棠,怎么选,你今天都能见到我。
屏幕内,江少珩戳中了她的心思。
【锦棠】:你不忙吗?
【江少珩】:晚上想吃什么?
【锦棠】:我拿了东西就走。
【江少珩】:那我让管家开瓶酒。
答非所问,就是得把她留下。
【锦棠】:纪祈宁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江少珩】:过来吧,就当是应酬了。
锦棠说过,自己是老板。
话赶到这份上,江少珩说,让韩助理去接她。
回到宿舍楼内,锦棠把资料往行李箱最后一层放,她给纪祈宁打了通电话。
那边人似乎也不忙,接得挺快。
“东西收到了?”
在店里看到块表,纪祈宁觉得挺适合她,当即就买了。
不算太便宜,大几万的价格。
锦棠淡淡开口:“没呢,得去江少珩家里拿。”
“你不在咖啡厅了?”
“嗯,得回国,那边的工作就辞了。”锦棠合上箱子,把手机的免提打开,就丢在床上。
那边,纪祈宁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笑了声,纪祈宁感叹:“他倒是知道找机会。”
“你别说,这得多亏了我。”
锦棠也是这么想的。
纪祈宁说,就这事,怎么也得让江少珩给自己介绍笔大生意。
“不过讲实在的,我走之后,你们两个有进展吗?”
进展?
锦棠不明,她和江少珩会有什么进展。
停了手里折衣服的动作,“还是老样子。”
“锦棠,说真的,你不能让江少珩这样的人在短时间内有太多改变,他能为了你来巴黎,已经是在我意料之外了。”
纪祈宁就不会为了齐肆停留。
也不是她为了老朋友说话,但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方式不同,程度不等。
江少珩这样的,已经超出了所谓的底线。
锦棠明白她的意思。
坐在床沿上,她低头,看着亮起的屏幕,时间在一秒一秒过着。
心里泛起阵无奈,锦棠慢吞吞道:“祈宁,但我只是个普通人。”
他们之间,似乎一直都没有太清晰的对错之分。
立场不同,经历使然,选择自然也相悖。
“那就顺其自然吧,”纪祈宁提议,继而道:“锦棠,有些事也得看命。”
兜兜转转,该遇见的人总会有个结局。
……
傍晚,韩助理把车开到宿舍楼下。
来得次数多了,轻车熟路。
等待的时候,锦棠收到了他的消息,说是不急。
半小时后,锦棠下楼。
只有韩助理一个人,江少珩没来。
“锦小姐,少爷有个挺重要的视频会议得开。”韩助理帮她开了车门,冷气四溢。
缓解了夏日的烦闷和热意。
“外面晒,您先上车吧。”
校园内,学生成堆出现,偶尔往这边的豪车上扫一眼。
“谢谢。”
暖风顺着门涌进来,韩助理顺着后视镜看她,“您旁边有毯子,少爷让我放的。”
很厚,他是知道自己习惯的。
当初在博物馆工作,冷风太足,膝盖总是疼。
韩助理让她睡一会,说是公馆离着这边还有段距离。
锦棠说了声“好”,靠在椅背上,却迟迟没闭眼。
“韩助理,我能问你点事吗?”
“您别跟我客气,直接说就好。”前排开车的人笑了声,随即拐进主干道。
“在你看来,你们少爷会为一段感情停留多久?”
韩助理跟了江少珩很久。
没有明明白白的回答,他顿了几秒,只说:“锦小姐,这事我不好回答。”
“毕竟这么多年,您是少爷第一个喜欢的人。”
没有前车之鉴,也就做不了两相对比。
锦棠目光倾斜,看着近处的后视镜,只能望到开车人的肩膀。
背对着自己,锦棠不清楚他的表情。
韩助理说,想知道的话,她完全可以去问江少珩。
“少爷对您,远比您自己想象的要好。”
先前在杳霭苑,锦棠做什么都是怯怯小心,她深知两个人的差距,也就从来都不会要求什么。
现如今,就更没有去索求的想法了。
“我只是在等他的兴趣消失。”
她希望江少珩停留得没那么久,就像纪祈宁说的,在绝对的宿命之前,事在人为这个词就有些无力。
他们之间,似乎选择权永远不在锦棠这儿。
如果身份互换,如今放不下的那个人是她,可能现在,连见江少珩一面都难。
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前排,韩助理的话打断她的沉沉思绪,“锦小姐,您其实不需要这么悲观。”
“如果一定要我说,反正都有最坏的打算,您大可以试试,提些少爷不可能会答应的事。”
韩助理告诉她,以退为进,总不会太吃亏。
如果是抱着一定会分开的想法,那怎么分开,用什么样的方式,就不那么重要了。
锦棠的指尖一顿,心里有了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