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正说得高兴,忽听芷仙在床上大叫道:“姊姊们千万提携我这苦命妹子呀!”众人知她梦中呓语,境由心生,俱都可怜她的遭遇。尤其灵云,自从遇见芷仙,便觉她性情温和,英华内敛,谈吐从容,动人怜爱,不由得点了点头。英琼在这空山古洞之中,寂寞惯了的人,一旦涉远山川,迭经奇险,死里逃生回来,得了许多飞行绝迹、本领高强、同自己差不多的剑仙,来常共晨夕,喜欢得不知如何才好。一会儿指挥猩猩帮着她打扫床榻,一会儿又去烧锅煮水弄饭弄菜,把过年时在城内买的那些年货俱搬出来,请大家食用,又把四壁宫灯点起,忙了个不亦乐乎。逗得若兰、金蝉高了兴,也帮她忙进忙出。中间还夹着一个大猩猩蹦前蹦后,显得四壁辉煌,人影幢幢,满洞生春,笑语喧哗,非常热闹。灵云、朱文虽然断绝烟火,但是也还不禁饮食,禁不住英琼劝客情殷,每样都用了些。英琼又去看了看芷仙,见她睡得正香,知道她多少夜不得好睡,昨晚熬了一夜,路上受了许多辛苦颠连,便不去唤她,只与她留下些吃的,灶中添上火,准备她醒来食用。自己仍同大家围坐,计议明早用紫烟锄去掘开通往凝碧崖的后洞。

  英琼又把同余英男交好之事说了一遍。灵云道:“她就是寒琼仙子广明师太和女韦护广慧师太的徒弟么?自从那广明师太误收了神手比丘魏枫娘做徒弟,把平生本领不惜尽心传授。谁知那魏枫娘在新疆博克山十年冰雪寒风中,将广明大师独创的天山派法术学成以后,假说奉了师命,到西南各省收罗弟子,光大门户,其实却是仗着本领,到处淫恶不法。又收了西川的黄骕、薛萍、钱青选、伊红樱、公孙武、厉吼、仵人龙、邱舲等男女八魔做徒弟,愈加胡作非为起来。气得广明师太从新疆博克大坂赶到四川寻她时,被她约来西藏魔教中一个惯使妖法害人,名叫布鲁音加的番僧,埋伏在她的巢穴之中,假说请师父去赔罪悔过,由那妖僧暗中用乌鸩刺,废了广明师太左臂,还算见机尚早,得逃性命。广明师太逃出来后,因为她素来好胜,吃了徒弟的亏,虽然恨在心里,却不好意思寻人报仇,反倒避在一旁,装聋作哑。那魏枫娘见师父都不敢管她,越加无恶不作。去年被家母同餐霞大师在成都城外将她杀死,八魔才害怕,躲往青螺山敛迹,轻易不敢出头。事后广明师太写信来道谢家母同餐霞大师替她清理门户,并说她因误中孽徒暗放毒刺,不久便要圆寂,又说她还有两个徒弟,甚是不才,只有一个徒弟很好,名叫余英男,可惜不是空门中人,现在她师弟广慧门下,请家母同餐霞大师便中照应等语,想必就是此人了。”

  英琼道:“她只说幼遭孤露,五六岁被恶婶赶将出来,倒在大雪之中,醒来已在一个山洞内,旁边还生着火,面前站定两个尼姑,一个年纪较长的,先收她做了徒弟。不多几天,那年纪较轻的,忽然要告别回山,行时对年长的说道:‘此女资质甚好,师兄莫再把她误了啊!’那年长的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如此说,你就把她带了走;我救她一场,算是我记名徒弟。’说完,便叫英男重又拜师。英男拜罢刚站起身来,那年轻的便解开僧袍,将她抱在怀内。她觉着有些气闷,还未说出,忽觉身上寒冷。偷偷用小手拉开袍缝一看,只见下面尽是白雪云雾从脚下飞过。她虽然年幼,已猜出这两个师父都不是凡人,又喜欢,又害怕。如是过了好半天,才落到一个山上。她新认的师父已觉察出她在半空中往下偷看,笑对她道:‘你看在云雾中奔驰,好玩么?’她也是福至心灵,当时便跪下求救。她师父道:‘早呢,早呢。你先认的那个师父,名叫广明。我叫广慧,是她的师弟。我俩都不是教你的人。不过你同我二人有缘,所以被我二人将你援救到此。你要从我两人学本领,便会走入旁门,反误了你。不如等你机缘到时,再说吧。’当时英男同她师父还不大熟,又是小孩子,见师父不允,也就罢了。后来英男年长一些,屡次跟她师父出门,飞来飞去,仗着她师父非常疼爱,便执意要学。她师父被她磨不过,才教她坐功练气,及许多轻身击剑之法。又过了几年,她见她师父能在二三十里外飞剑取人首级,又打得一手好梅花针,她又磨着要学。她师父道:‘我教你打坐驭气,便是学飞剑的根底,那是从峨眉派一个好朋友处问来的,与我的飞剑不同。我的飞剑实是旁门,因为克欲功夫不纯,你的资质太好,反误了你。’执意不教。她又要学那梅花针,她师父道:‘你这孩子,真是见一样,要学一样。这原是我一个救急防身的东西,你既一定要学,好在于你现时用的内功并无妨碍,就教与你吧。’

  “英男学成梅花针以后,在四五年前,她随广慧师太在西川路上,遇见一伙强人,劫一个镖客的镖。那强人劫了镖,还要将保镖的人众杀死。英男好生不服,便请她师父上前打抱不平。她师父道:‘你不要忙,自有人出头的。这些强人,还是自家人呢。’说罢,果然看见路旁纵出一个壮士,先替那镖客求情,那伙强人不允,动起手来。那壮士武功虽好,怎耐强人太多,堪堪寡不敌众。英男气恨不过,在暗中对那伙强人放了一把梅花针,那伙强人才败了下去。她师父见她放针出去,急忙带了她回到山上,埋怨道:‘你怎么爱闯祸,你看那壮士虽然不能抵敌,那旁边树林内还隐着一个能人呢,何苦我们结怨作甚?’说罢,便对英男道:‘三五日内,如有人来问我,便说我病了十来天,好多日不曾下山。不论来人怎样无礼,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再生事端。那来人不久便有人收拾她,她虽万恶,何苦我们自残呢?’果然到了半夜,广慧师太忽然真病起来。倒把英男急得要死,日夜衣不解带地服侍。到了第三天,果然来了一个女子,直闯进来,首先看见英男,便冷笑道:‘我听说我那老不死的师父在雪堆中救出一个女花子,想必就是你么?’英男年轻气盛,见那人盛气汹汹,刚要质问她为何出口伤人,广慧师太已在里面呻吟唤道:‘外面是哪位道友来了?恕我病中懒于行动,请进来吧。’那女子闻言,又冷笑一声,闯进室内。英男在外偷听,只听广慧师太与来的女子辩论了好半天。那女子一口咬定,各派剑仙中,使用这一种梅花针的,只有她师父同广慧师太,现在真凭实据在此,如何不认?口气非常强硬,咄咄逼人。广慧师太却说自己因误食山中药草,已病倒十来天,声音非常低弱,好似病势越发沉重。英男心如刀割,刚走进房,广慧师大忙对她使眼色,只得重又退出。那女子争论了一阵,半信半疑,说是还要去查访放针人下落,并要用飞剑去杀那壮士。出来时,一眼看见英男,眼中闪出凶光,硬要英男送她出洞。英男刚要倔强,又听广慧师太在内说道:‘你这贱丫头,来了几年,连什么也没学会,枉自生了一副聪明面孔。你师姊叫你送她,你也不肯,你就那样懒么?’英男上山以来,从未受过师父责骂,一闻此言,猜是病人肝火太旺,不好不依,只得忍气吞声,送那女子出洞。那女子走了不几步,忽然回头叫道:‘你这小鬼丫头!这事定是你偷偷干的吧?’说罢,手扬处,便有两道青光飞来。英男见那女子下毒手施放飞剑,吓得往房内飞跑,连喊师父救命。刚刚跑到病榻之前,广慧师太一伸手,便把她揽在怀里,只说:‘你师姊吓你的,不要害怕。’英男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广慧师太忽然站起说道:‘这个业障,真正可杀不可留了!’

  “英男再看广慧师太,面容依旧红润,哪有什么病容。身后青白光已不知去向,还疑是来人飞剑已被师父收去,好生奇怪。正想问时,广慧师太道:‘来的那女子,名叫神手比丘魏枫娘,是我师兄广明师太以前的得意门徒。那中梅花针的强人,便是她手下党羽。我知道你闯了那祸,她一定看出梅花针是我独门传授,要寻我们的晦气,故此才将真气内敛,装病哄她。不想由此倒看出你一番孝道,越发令我欢喜。她进门时,本不信我的话,反因你一脸愁苦之容,错疑我生病,才相信我果不曾下山。又见你一身仙骨,满脸英姿,以为你已将我剑术同梅花针学成,私自下山,抱打不平,才逼你送她,放出飞剑,试你一试。你如果已会飞剑,势必也放剑抵敌。她已尽得我师兄所传,漫说是你,我也不好对付。我不想因不愿你学旁门剑术,不曾传授,你自然不会,无法抵敌,逃了进来。她这人虽万恶,却从不肯亲手杀一个无能力抵抗的人,因此才未下毒手。反越加相信我师徒果然不曾离山,收了剑光,又寻旁人晦气去了。这贱婢如此骄横,目无长上,恶贯已盈,不久便遭惨劫。我师徒也犯不着怄气,由她将来自作自受吧。’

  “英男姊姊因了这一次小风波,练剑之心越急,日夜运用内功。叵耐广慧师太到如今,也未把飞剑口诀传授给她。在我离开峨眉之前,常同她见面,承她教给我许多打坐刺剑之法,有好些颇与仙师妙一夫人所传相似。她并说不久便要搬来与我同住。等我明日陪着诸位姊姊哥哥,把凝碧崖这条道路打开,再去接她来同住吧。”

  灵云闻言,也甚赞同。

  自己师兄妹,头一次聚在一处畅谈,大家越谈越起劲,一个也不去做功夫,也不去安歇,一直谈到天明。床上芷仙睡了一夜,业已醒转,见洞口透进来的曙光,还疑是月色。见众人俱在围坐畅谈,急忙翻身坐起道:“诸位姊姊,天到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未去睡?”若兰道:“天都亮了,你还睡呢。我们昨晚畅谈了一夜,谁也舍不得走开,偏你一人好睡。”芷仙听说天明,急忙爬下床,说道:“我昨日也不知怎会那样困法,原想倒下去稍歇一歇,竟会睡得那样死法。可是诸位姊姊也都受过好多日辛苦,倒一丝也不困,真可算得龙马精神了。”英琼道:“你哪里知道,漫说姊姊们剑术已成,就连我不过稍微懂得一些坐功,常时三五晚不睡,也不当要紧,这有什么稀奇?”说罢,见众人不会再睡,一会儿便要去开辟凝碧崖通道,兴冲冲跑到后面去烧水煮粥去了。那猩猩睡伏在石桌旁边,见主人入内,便也跟了进去,帮着烧火打水。一会儿工夫,先将水烧好,取出与大家盥洗。若兰、金蝉觉着好玩,便也跟进去帮英琼动手。芷仙更是连脸都不洗,先替英琼将杯箸等类摆好。

  大家忙了一阵,英琼将粥煮好,切了一盘腊味,又取了一大盘咸菜捧将出来。金蝉、若兰最爱吃那腊味,赞不绝口。朱文笑对金蝉道:“九华虽然清苦,辟邪村玉清大师颇预备许多荤素吃食,我不信这一趟莽苍山,会把你变成一个馋痨鬼。今天才到李师妹家中第二天,也不怕人家笑话。”说罢,抿着嘴,用两个指头在脸上刮。金蝉见朱文羞着笑他,便也反唇相讥道:“朱姊姊你还不是不住口地吃鹿肉,还说我呢。当心把神雕的粮食吃完,神雕不依吧。”朱文正要还言,英琼见二人斗口,忙道:“朱姊姊、金哥哥爱吃腊味,我还多着呢。即使吃完,只要叫我金眼师兄出去几趟,便能捉得好几个回来。我们都跟亲手足一样,谁还笑话不成?”朱文冷笑道:“我不过见他吃得野相,好意劝他几句,他反倒来说我。这类烟火食,我一年也难得吃上两回,因见李姊姊劝客情殷,又加上头一次吃鹿肉,觉得新鲜,才拿两片撕着就稀饭。谁似他狼吞虎咽的,这一大盘倒被他吃了一多半。为好劝他两句,还反说人吃不停嘴,吃你的么?”金蝉见朱文娇嗔满面,便低下头只顾吃,不再言语。

  灵云是一向看他二人拌嘴惯了的,也不去答理。见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便也取了筷子夹一片慢慢咀嚼,那一股熏腊之味竟是越吃越香。笑对金蝉道:“无怪你们争吃,果然这鹿肉很香。英琼妹子小小年纪,独处深山,居然布置得井井有条,什么饮食设备样样俱全。与若兰妹子一样,都是那么能干,叫人见了又可爱又可敬。要像这种殷勤待客,怕不宾至如归,把山洞都挤破了么?”若兰见朱文、金蝉拌嘴,在旁边也不答言,只顾吃。这会儿听灵云赞她能干,便笑道:“姊姊怎么也夸奖起我来?我哪一点比得上诸位姊姊?不过平日仗着先师疼爱,享享现成的罢了。”

  这时朱文停箸不食,坐在那里干生气。金蝉不时用眼看着朱文,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出似的。英琼惦记着那只神雕,匆匆在后面取了两只鹿腿,出洞喂雕去了。芷仙怕他二人闹僵,看他二人神气,知道金蝉业已软化,容易打发,便劝朱文道:“姊姊不要生气,招呼凉了,不受吃。”还要往下说时,灵云忙拦道:“我们休要劝他们,他二人是这样惯了的。”朱文误会灵云偏袒金蝉,本想说两句,猛想起灵云患难中相待之德,不便出口,越发迁怒金蝉,假装看雕,立起身来,独自行出洞去。金蝉见朱文出洞,知她心中不快,讪讪地立起身来,也跟了出去。若兰天真烂漫,还不曾觉察。芷仙年岁较长,见他二人这般情况,已然看出他二人情感与众不同。暗想:“原来剑仙中人,一样也有男女之爱。”不由想起自己的未婚夫婿罗鹭来,好生伤感。灵云见芷仙尽自发呆,便劝慰她道:“姊姊有何心事,这样愁闷?何妨说将出来,我们多少也可替你尽点小力。”芷仙道:“妹子自遭大难,万念皆灰,恨不如死。多蒙恩师救援,得同诸位神仙姊姊长聚一处,真是平生之幸。不过妹子天生薄质,深恐学道不成,有负恩师同诸位姊姊一番厚意罢了,哪里有什么心事?”灵云见芷仙不说,便也不去强她。

  这时若兰业已吃完,便对灵云道:“天已不早,我去将师兄同二位师姊请回来,商量开辟凝碧崖吧。”说罢,跑出洞去一看,只见英琼一人站在崖边凝望,便问朱文、金蝉二人去向。英琼道:“我想叫金眼师兄去请英男姊姊,在这里等它回来。适才朱姊姊出来,同我说了几句话,见师兄出来,便带了猩猩往崖后走去,师兄跑在后面,想是到崖后采梅花去了。”

  第五十八回 轻嗔薄怒 同摘梅花 慧质仙根 共寻碧涧

  若兰猛想起适才二人吃鹿肉拌嘴情形,猜是金蝉与朱文赔礼,不及还言,照英琼指的方向便走。才将身转到崖后,便听朱文笑语之声,忙把身掩在一旁偷听。只听朱文笑道:“该死的!花未采着,倒撒了我一头的花瓣。那边那边,我要那西北角上斜出来的那一个横枝。谁要这么大的,拿回家去当柴火烧么?”若兰猛闻一股幽香袭来,定睛往前面一看,原来崖侧生着一株大梅花树,开得十分繁茂。朱文站在当地指说,金蝉同猩猩分据在梅树枝上。一会儿工夫,金蝉照朱文所要的小横枝采了下来,那猩猩却采了五六尺长的一根大枝。金蝉、猩猩下地以后,把梅花都去递与朱文。朱文似嗔似喜地看了金蝉一眼道:“你采来了,我偏不要你的。”说罢,接过猩猩手中那枝长梅,回身就要走去。那猩猩非常淘气,也学着人言,对金蝉道:“偏不要你的。”恼得金蝉怒起,上前举拳便打。吓得那猩猩连蹿带纵,飞一般跳下山崖,无影无踪。金蝉便向朱文赔话道:“你还跟我生气么?下次我再不和你犟嘴了。”朱文站在那里,只是不理。金蝉仍是不住地说好话,定要朱文接他采的那枝梅花。朱文被他纠缠不过,正要伸手去接,若兰差点要笑出来,连忙忍住,高声说道:“天都不早了,你们还采梅花玩,大师姊她们叫回去开辟凝碧崖呢。”

  朱文见若兰忽然现身出来,不禁脸上一红,不再理会金蝉,回身便走。金蝉无法,只得同若兰跟在后面。刚走到洞口,众人俱在那里,神雕业已飞回,英男并未接来。英琼手中拿着一件白色半臂,正和灵云、芷仙讲说,三人不由凑上前去。只听英琼说道:“适才我因想念英男姊姊,打算叫金眼师兄将她背来,与我们一同开辟凝碧崖。不想金眼师兄回来,只带了她穿的这一件半臂,问它英男姊姊可在家中,它只摇头。难道她又随她师父出门去了么?”灵云道:“神雕飞回,想必英男不在庵中。不过这半臂又是何人与它带来?是何用意?这倒叫人难解呢。”正说到这里,神雕忽用它的钢喙,把英琼衣角拉了几下,又朝解脱坡那边长鸣了两声。英琼对众人道:“我同金眼师兄处的日子不少,它的举动十九我能猜出,这会儿它要我到解脱坡去。莫非英男姊姊生了大病,没人照看,故而将她穿的半臂与我带来,叫我前去看她么?”话刚说完,神雕又叫了两声,不住地摇头,英琼好生不解。朱文道:“这有何难,反正解脱坡离此不远,我们何须为此小事只管商量不决?我看天已不早,请大师姊领着众人开辟凝碧崖,我代英琼妹妹到解脱坡去看上一看,如果有病,我这里还剩有嵩山二老赐的丹药,与她吃上两粒,将她背到此间便了。”英琼闻言大喜,便将解脱坡方向说与朱文,就请朱文骑雕前去。那雕不待英琼吩咐,便自挨近朱文身旁蹲下。朱文越加高兴,骑上雕背,一个回翔,便已冲霄飞起。

  这里众人急于开辟凝碧崖,大家一路说笑,回身往洞内便走。刚走到洞门跟前,英琼忽然回头,“咦”的一声。灵云问是何故。英琼道:“那解脱坡原离此地不远,那神雕为何到了那里不往下落,反朝西南方飞去,是何缘故?”灵云道:“我看那神雕在白眉禅师那里听经多年,非普通仙禽可比。看它背着文妹去的神气,此中必有缘故。此雕业已通神,文妹又非弱者,等她少时回来,必有分晓。我们还是办我们的事吧。”

  说罢,英琼在前领路,灵云等随在后面,按照妙一夫人指定的方向进去。原来是半间石室,尽头处石壁非常坚固。估量地点已对,便由若兰取出紫烟锄,向那石壁上面打去。立刻紫光闪闪,满洞烟云,大的石块随着飞迸。不消十几下,已将这数尺的石壁锄了一个六七尺长、二尺来宽的石门,尽可容一个人出入。灵云便止住若兰且慢动手,先纵身进去一看。原来这里昔日是后洞门户,那块石壁是从别处移来封闭的。洞内只有两丈多的面积,还是个斜坡,下临绝巘,旁边便是那万丈深潭,云雾弥漫,看不见底。地洞中一块丈许方圆、三四尺厚的大石盖在上面,四围俱是符咒,知道下面便是通凝碧崖的捷径。若兰纵身进来,站好方向,往那石上便锄。锄下去后,金光闪闪,那石还是纹丝不动,任你半边大师镇山之宝,也是无效。灵云见那紫烟锄竟然无功,知道是白眉和尚的佛法,连忙止住若兰,率领大家跪倒,默祝了一番。祝罢起身,眼前一道金光亮处,石上符咒竟然不见踪迹。便再次命若兰动手,这次锄才下去,那块大石居然应手而碎。灵云、英琼也同时拔出剑来动手,不消一顿饭光景,将那块大石击成粉碎,现出一个石洞。若兰顺便用锄将那石洞中碎石拨开。灵云见下面黑洞洞的,便道:“此洞定是通那凝碧崖的捷径。偏偏文妹又到解脱坡去了,下面黑洞洞的不知深浅。只索等她回来,用天遁镜照着下去吧。”若兰猛想到金蝉是一双慧眼,能在黑暗中看物,可以领着大家下去。回头一望,竟然不在面前。原来适才朱文骑雕走时,金蝉本想跟去玩玩,还可借此与朱文赔话,因怕姊姊拦阻,特意走在众人后面。灵云等因急于开辟凝碧崖,不曾注意到他。他见众人进洞,早抽身追赶朱文去了。灵云发现金蝉不在跟前,猜是追赶朱文,他二人俱不在此,无法下去,只得等他二人回来再说。

  谁知等了两个时辰,朱文、金蝉才得回转,见了英琼说道:“你说的那个余英男,大概被人抢了去了。”英琼闻言大惊,忙问究竟。朱文道:“我骑上雕之后,直过了峨眉山六七百里,还不曾往下降落,我觉着非常奇怪。神雕不时回头朝我长鸣示意,飞得比我们驾的剑光还快,又飞出去好几百里,落到一个不知名的大山中。下了雕背走不远,看见一座洞府,洞门紧闭,四外风景好极了。我正在那里想主意,神雕忽然跑将过来蹲下,那意思要我骑上。我先疑心它飞累了,下来歇一歇力,再往前飞。谁想我二次骑了上去,它就往回路飞来。不多一会儿便遇见蝉弟赶来,一同骑上雕背,这才飞到你所说的那个解脱庵中落下。看见一个年老佛婆,满面愁苦,在那里念经,见我们从天飞下,非常害怕。我对她说明来意,她才说她本是广明师太用人,后来又跟随广慧师太。广慧师太五日前在本庵坐化,由英男同她将广慧师太埋葬以后,英男便说师父遗命,叫她到峨眉后山投奔英琼姊姊。她也知你出外未归,每日俱要到后山去看你回来不曾。到第三天上,忽然来了一个姓阴的道姑,说是与她有缘,硬要收她做徒弟。英男执意不肯,偏偏那道姑法术非常厉害,不由英男不从,只得勉强拜她为师。那道姑便要带英男到一个山上去修道,英男老想拖延,等你回来见上一面,费了许多唇舌,那道姑才容她再待两日。她恐你回来寻她不着,特到后山来与你留下一信。今天早上,那道姑便把她带走了。去的时节,她将庙中一切都送与了那老佛婆。又再三嘱咐,她走后如果有一个姓李的小姑娘来,便把以上情形对她详细说明,要紧要紧。那老佛婆把我错当做了你,才把这许多情形对我说。我问她那道姑什么模样神气,那老佛婆上了几岁年纪,说得不十分清楚。听她语气,那道姑绝非好人,英男定是被逼无法,被人强抢了去。那神雕领我去的所在,想必便是那道姑的巢穴,也未可知。”

  芷仙闻言,忽然想起昨日进洞时,曾在石桌上捡起一封信,上写“琼妹亲拆”。彼时英琼出洞喂雕去了,自己因见人多,好意替英琼收好,不知怎的,一倒头睡着,便把此事忘却。听朱文所说情形,英男昨晚尚在庙内,今早才被那道姑逼走,岂不是自己误了人家?不由又羞又急,又不好意思直说出来。正在为难,忽听英琼着急说道:“那老佛婆既说英男姊姊走前曾到我洞中留信,如何我们都没有看见呢?”芷仙知道英琼与英男交厚非常,不便再为隐瞒,好在自己是一个无心之失,忙接口道:“昨日我进洞时,曾看见石榻旁边有一封信,也未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因彼时身子困倦已极,被我随手塞在床褥底下,也不知是与不是?”英琼闻言,无暇与芷仙答话,急忙奔至榻前,将信取出一看,果然是英男亲笔。信中大意说:

  英男前十天到后山来寻她,见洞门紧闭,以为她在左近闲游,寻了一遍,不见踪迹。起初还疑心她骑雕出游,后来接连来了数次,最后一次将洞中石头搬开,看见留的信,才知她被赤城子接引到昆仑派女剑仙阴素棠那里,神雕佛奴已于事前飞去。她想了一阵无法,只得回去把前事告诉广慧师太。广慧师太听说她被阴素棠接去,大为惊异,说那阴素棠现时已经脱离了昆仑派,如果被她接去,恐不会有好结果,并说自己后日就要圆寂,原想叫英男到后山与她同住,不想中途出了差错,好生替英男发愁。英男既担心好友,又见恩师就要永诀,心中悲伤已极,无法可想,自己每日守着广慧师太哭泣。过了两天,广慧师太果然坐化。那老佛婆原是当年西川路上有名的女飞贼铁爪无敌唐家婆,因为行劫一家大户人家,被广慧师太收伏,从此洗手皈依,跟随广慧师太已十多年,本极为忠心。英男同唐家婆将广慧师太埋葬后,又到后山来看英琼回来没有。英男的意思,以为英琼纵使暂不回来,神雕佛奴总要回来的。倘若遇见神雕,便请它将自己背到白眉禅师那里,问一问白眉禅师:如果那阴素棠是个好人,自己便设法寻了去,与英琼一齐拜在她的门下;假使阴素棠是个坏人,也好求白眉禅师搭救英琼,仍回峨眉同住,谁知来了几次,均未遇见。第三天上,又到后山,忽然遇见一个中年女道姑,自称她是女剑仙阴素棠,当时就叫英男随她回去。后来问明来意,才知她请赤城子接引英琼,路过莽苍山,遇见仇人史南溪,受了重伤。幸而遇见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给了几粒夺命神丹,才得保住性命,养息了些日,回转枣花崖,请人报仇。阴素棠听说她所要收归门下的李英琼,遗落在莽苍山中一个破庙之内,因史南溪与烈火祖师不是一时能寻得到的,先放下报仇之事,急忙驾起剑光,沿途寻找英琼,并无踪影。猜她已从原路回转峨眉,故跟踪到此,英琼却并未回家。巧遇英男,见她根骨甚厚,便要收她为徒。英男听说英琼在半路上孤身遗落,因听师父说过阴素棠不是好人,见英琼未被她网罗了去,不禁心喜。但是听阴素棠说英琼孤身一人在荒山破庙之内,并且已寻不见踪迹,又非常担忧。加上那阴素棠见寻英琼不着,执意要带她走,又害怕,又不愿意。后来阴素棠用飞剑相逼,英男被迫无奈,再三哀告,假说亡师后事未了,请容她再在解脱庵中住上几日,再随着她同去,费尽许多唇舌。英男的嘴本甜,一套花言巧语,居然将阴素棠哄信,但是却不准她多延,只能再等两天。英男无法,只得应允。她的原意,只因英琼信上说神雕只去十几日回来,想挨到神雕回来,骑了逃走。又假对阴素棠说,她与英琼情同骨肉,起初所以不愿随她同去,是因舍不得英琼。求阴素棠允许她这两日内常到后山,探望英琼回来不曾,如果回来,与她一同拜师,岂不是好?这几句话,果然大合阴素棠心愿,知道英男不会飞剑,不愁她逃走;又见英男一脸小孩子气,谈吐真诚,便答应了她。英男背着阴素棠,偷偷写了这封长信,留与英琼,托英琼回来,千万请神雕到枣花崖阴素棠那里将她背回,再一同逃到白眉禅师处安身等语。

  英琼看完这一封信,一阵心酸,几乎流下泪来,当下便请灵云等设法去救英男,灵云道:“我看阴素棠既然这样爱惜人才,英男在她那里决无凶险。我们不愿她归入旁门,去接她回来,自是正理。不过也用不着忙在这一时,等到将凝碧崖开辟出来,再从长计议如何?”大家闻言,俱都赞同。英琼虽然性急,也只得任凭灵云调度。当下重又进石洞,灵云先命朱文、金蝉二人持着天遁宝镜前导。初下去时,那洞只容一人出入,加上适才坠下去的碎石碍路,顶又不高,只得鱼贯俯身而行。及至走下去有数十丈远近,忽然觉着空气新鲜起来。灵云忙叫朱文收起宝镜。果然看见透出一片光亮,和早上出来的曙光一样。便往那有光所在走了下去,绕了几个弯子,竟是越走前面越亮。及至走到尽头,原来已出洞口,面前是一座峭壁。那洞口上下半截,平伸出去,上面只露出宽约数尺的一个孔洞,四外一无所有。朝上一望,只见云雾弥漫,伸手可接,看不见青天,也不知离上面有多高。再走到崖侧,往下一望,下面也是层云隔断,看不见底。若兰失声笑道:“这里就是凝碧崖么?外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洞内又是这样黑洞洞的,我们又不是要逃走避难,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居住,有什么意思呢?”

  话言未了,金蝉忽然狂呼道:“在这里了!”原来众人起初以为妙一夫人既说凝碧崖是白眉和尚禅悦之所,又叫连九华都不要回去,只在此处学道,估量那里一定是美景非凡。适才下来时,便充满了好奇之想。走了好一会儿黑路,好容易前途才出现一些光明,满心欢喜。及至走到了尽头,却是寸草不生、枯燥无味的一个死崖口。除了灵云年长,知道妙一夫人叫大家来住,不是别有用意,便是自己同众人还未走到地头。英琼是去过的人,已知道这里绝非凝碧崖。余人大半失望。还未容英琼说话,若兰已先说出不满意的话来。那金蝉更是性急,他见崖口上下俱被云遮,不由分说,将朱文宝镜抢到手中,揭开锦袱,向下一照。再加上他的一双慧眼,霞光到处,下面云雾冲散,早看见底下一个广崖,崖上下丛生许多奇花异草,嘉木繁荫,溪流飞瀑,映带左右,果然是一个仙灵窟宅。心中大喜,不由狂喊起来。

  这时英琼正对灵云说:“这里不是凝碧崖,那凝碧崖我昔日去过,哪里是这般光景?”大家听见金蝉高兴狂呼,也都围将过来,虽然看得没有金蝉那般清楚,也看出下面的山光水影,一片青绿,别有洞天,果然无愧“凝碧”二字。众人便商量着要驾剑光下去。灵云道:“我想这条道路到此而止,便要驾剑光才能下去,决没有这般简单。母亲既叫我们从上面开辟,想必还有路可通。我们下去,原不费事,裘、李二位妹子不会御剑飞行,如何下去?”金蝉道:“姊姊总是这样虑前虑后,慢吞吞的。我们适才从上面下来,不就是这一条路么?至于裘、李两位姊姊,你同朱姊姊俱都剑术高强,不会背她们下去么?”灵云道:“话不是这般说法。一个人做事,总要做彻,没有说畏难苟安,只做一半的。英琼妹子生具仙骨,又得了一口仙剑,吃了许多仙药灵果,身轻如叶,只消照父亲口诀去练,我从旁再稍微指导,不消一月,便能御剑飞行。芷仙妹子就难得多了,她至少还要练个三年五载。以后常要出入,只有我一人才能带她进出,倘若我们有事他往,岂非不便?”金蝉还要争论,朱文抢先说道:“我们既然看见下面景致,是不是凝碧崖还不一定,何妨大家将裘、李二位背的背,带的带,先同到了下面,看清地点是与不是,再由我们一同去寻那通下面的捷径,岂不是好?”金蝉听了这一番话,固是心服口服;众人大半少年喜事,俱都赞同。灵云也只得同意。便议定由灵云带芷仙,朱文带英琼,连同若兰、金蝉,共是六人。

  正要举足,忽听顶上雕鸣。英琼听出是佛奴鸣声,忙唤众人稍停一停再下去。不多一会儿,果然佛奴从上面崖旁那数尺圆的孔洞中,束翼翩然而下,背上面坐着那个大猩猩。若兰笑道:“这个猩猩倒会享福,莫非求神雕携带,也到凝碧崖走走么?”言还未了,神雕已飞到英琼面前落下。猩猩看见主人,忙从雕背上跳了下来,趴伏在地。英琼道:“这番我同裘姊姊不必二位姊姊携带了。”说罢,拉了芷仙骑上雕背。那雕等二人坐稳,将身往下一扑,就势舒展两只钢爪,抓起地下猩猩,横开双翼,朝孔洞中斜飞下去。若兰拍手哈哈笑道:“他们倒好耍子。将来等我遇见机会,也收伏一只神雕来骑骑多好。”朱文道:“你们不用羡慕人家了,快些下去吧。”当下同了金蝉、灵云、若兰四人驾起剑光,飞身下去,一会儿工夫,便已着地。

  英琼同芷仙已先到,笑对众人道:“这里正是凝碧崖,昔日曾被金眼师兄背我来过的,你看那边崖壁上面不是有‘凝碧’两个大字么?”灵云等举目往前一看,果然前面崖壁上面有丈许方圆的“凝碧”两个大字。左侧百十丈的孤峰拔地高起,姿态玲珑生动,好似要飞去的神气。那凝碧崖与那孤峰并列,高有七八十丈,崖壁上面藤萝披拂,满布着许多不知名的奇花异卉,触鼻清香。右侧崖壁非常峻险奇峭,转角上有一块形同龙头的奇石,一道二三丈粗细的急瀑,从石端飞落。离那奇石数十丈高下,又是一个粗有半亩方圆、高约十丈、上丰下锐、笔管一般直的孤峰,峰顶像钵盂一般,正承着那一股大瀑布。水汽如同云雾一般,包围着那白龙一般的瀑布,直落在那小孤峰上面,发出雷鸣一样的巨响。飞瀑到了峰顶,溅起丈许多高。瀑势到此分散开来,化成无数大小飞瀑,从那小孤峰往下坠落。峰顶石形不一,因是上丰下锐原故,有的瀑布流成稀薄透明的水晶帘子,有的粗到数尺,有的细得像一根长绳,在空中随风摇曳,俱都流向孤峰下面一个深潭,顺流往崖后绕去。水落石上,发出来的繁响,伴着潭中的泉声,疾徐中节,宛然一曲绝妙音乐。听到会心处,连峰顶大瀑轰隆之响,都会忘却。那溅起的千万点水珠,落到碧草上,亮晶晶的,一颗颗似明珠一般,不时随风滚转。近峰花草受了这灵泉滋润,愈加显出土肥苔青,花光如笑。

  众人遇见这般仙景,一个个站在那里没声响,耳听大自然的仙音,目接无穷尽的美景,不约而同地静默得呼吸都要停止。金蝉快乐到了极处,忽然在静寂中一声狂呼。大家不知不觉地互相欢呼跳跃起来,一同高兴赞赏了一阵。英琼又向着崖前一株绿荫如篷、荫覆数亩地面的参天老楠树,指给灵云等看,说此树便是昔日白眉和尚结茅之所,把前事补叙了许多。

  正说得高兴,忽然一团黑影从树顶飞落,接着又是哧溜一声,溜下一个黑东西来,把芷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神雕背着猩猩,猩猩爪上还抓着一串佛珠同一张纸条。英琼接过一看,正是师祖白眉和尚所留。大意是说:他已早算出他们要来此地居住,崖壁上面有一个洞府,里边有一百多间石室丹房,昔年原是长眉真人准备光大门庭时开辟出来的,后来还没有用,便已道成升仙,一直没有人用过。自从白眉和尚到此借住,又开出来一道灵泉,从各大名山福地移植了许多灵药异卉,瑶草琪花,更为此地增色不少。那石洞中的石头,本是一种透明质地,日夜光明,最宜修道人居住。洞门西面有一条上升的道路,直通后山飞雷岭髯仙李元化洞府旁边的一个已经闭塞的石洞之中。南面还有一条上升道路,便是通李宁父女所居的栖云洞。佛珠赠与英琼,后来自有妙用等语。

  英琼见纸条上面提到她的父亲,不禁动了思亲之念,流下泪来。灵云劝慰了几句,便从她手中接过那一串佛珠看时,一共只有十八粒。拿在手中轻飘飘的,非金非玉,非木非石,颗颗匀圆,有龙眼般大小。发出来的乌光黑黝黝的,鉴人毛发。知是一个宝物,想必将来定有用处,仍递与英琼套在手上。

  第五十九回 辟洞天 裘芷仙学道 传飞柬 李英琼出山

  英琼恐楠树上面还有东西,将身一纵,蹿起十余丈高下,攀着树梢,将身往上一翻,只两三纵,已蹿入了白眉和尚所居的楠巢之内。灵云等纵能飞行绝迹,看见她这种轻如飞鸟、捷比猿猱的轻身本领,也不由点头赞赏。金蝉、若兰好奇心盛,双双不约而同地跟踪上去。三人先后到楠巢里面一看,那巢全是一些黑白鸟羽做成,又干净,又整洁。面积并不大,只有不到两丈方圆。当中有个大蒲团,旁边又有两个小蒲团,此外空无一物。寻了一阵,并无遗物,三人也不再流连,同时纵身下地。灵云便领众人同上高崖,去寻那座洞府,一路上又看了许多奇迹仙景。走了一会儿,尚未寻见那座洞府,忽听泉声聒耳,如同雷鸣一般。众人往前面一看,对面崖壁下面有一条长涧,宽有数丈。中流倏地突起一座石峰,石峰上面丛生着无数的青松翠柏,四围俱是大小孔窍。涧中之水,被那小石堆分成十数条银龙,从崖侧奔腾飞涌而来。流到那石峰根际,受了那石的撞击,溅起几丈高的水花落下。再分流绕过石峰,化成无数大小漩涡,随波滚滚往下,流水奔腾澎湃而去,好似那中流砥柱都要被冲走。水撞在石缝孔窍中,收翕吞吐,响成一片黄钟大吕之声,与刚才瀑布的鸣声,又自不同。灵云等正驻足玩赏,若兰见那石峰体态玲珑,屹立中流,一任下面奔流冲射,兀自一动也不动,又雄美,又好玩,心中高兴,飞身一纵,便到了石峰上面。金蝉、朱文、英琼也要随往,忽听若兰高叫道:“那底下才是座洞府。”说罢,便飞身回来,拖了灵云往下走。众人也随着下崖。

  走下去不到十余步,果然看见一座石洞。那洞宽大宏敞,正对着那座中流砥柱,洞门上藤萝披拂,丛生着许多奇花异草,上面有“太元洞”三个大字。大家便走了进去。但见石室宽广,丹炉、药灶、石床、石几色色皆全。里面钟乳下垂,透明若镜。就着石洞原势,辟出大小宽狭不同样的石室,共有一百多间。知是祖师长眉真人所留无疑。走到最后,忽看见一间两三亩宽的石室,上面横列着二十五把石凳,猜是将来同门聚会之所。走过这间石室,地势忽然越走越高。灵云记着白眉和尚留纸所说,便率众人往南走去,果然发现一条甬道。循着这条甬道走了有好半会儿,越走光线越暗,便由朱文、金蝉用天遁镜在前照着行走。又走了二十多丈远,前面忽然有石壁挡住,业已到头,不能前进。正疑错了方向,忽然镜光照处,石壁上面似有字迹。近前一看,上面写着“栖云门户”四个篆字。摸了摸石壁,手感微软,颇似石膏凝结而成。灵云仔细想了一想,便命若兰用紫烟锄姑且试试。一锄下去,那石头竟似豆腐块似的,随手而落。灵云忙从若兰手中要过紫烟锄,亲自动手,不多一会儿工夫,便已开辟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户,正齐那篆字下面,恰好篆字当成门额。石门开通后,见那石壁竟有三尺多厚,探头往门外一看,忽然看见亮光。大家走出门去一看,不禁同时欢呼起来。原来外面正是适才由上面下来时,到此无路可通,后来驾剑光下去的那个洞口。此门开辟,上面英琼所居的栖云洞,与下面凝碧崖,便打通一气,无须由半山当中再驾剑光下去了。大家高兴头上,便商量在上面先住一宵,明日再将应用东西搬将下去,仔细安排。

  这时天色将近黄昏,英琼便去安排饮食,大家一齐帮她动手将饭做好。未及食用,英琼猛想起神雕同猩猩尚在下面,适才急于开辟洞府,不曾想到它们。急忙出洞看时,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自回转。便回洞切了一只腊鹿腿,送出洞去与那雕吃。因那猩猩吃素,莽苍山中带来的黄精、松子业已吃得所剩有限,好生发愁。便对它说道:“金眼师兄的粮,它自己能够去找,还能有富余,让我们沾光。你吃的东西大半是些果子,你也有法去寻么?”那猩猩闻言点头。英琼因洞中饭已做好,天已决黑,且过了今天再说,便把所剩的一些松子、黄精都给了那猩猩吃。随即招呼众人就座。

  灵云在席上说道:“这次毫不费事,便将师爷遗留的仙府开辟出来。我比诸位年长,我不同诸位客气,忝做诸位一个老姊姊。不过从今日起,诸位也就此各按年岁称呼,大家都方便一些,省得客套。此后既在一起练剑学道,便是一家人了。”当下各人序了一序齿,除灵云外,芷仙最长,其次便是朱文、若兰、金蝉,仍是英琼年纪最小。各人改了称呼以后,分外显得亲密。灵云又给那神雕、猩猩各取一个名字:神雕原名佛奴,因是白眉和尚座下仙禽,不便照此称呼,取名钢羽,算是大家同辈中的异类道友;那猩猿便将它原来名称颠倒过来,去掉两字的犬旁,叫做袁星。天黑以后,灵云便将许多学剑秘诀,按程度不同,分别传与若兰、英琼、芷仙三人。除芷仙是初次入门,只先学习坐功外,若兰、英琼二人,一个已得旁门真谛,一个生具仙骨慧心,一点便会。就连芷仙,也是绝顶聪明,不过根行较浅罢了。灵云传罢剑诀之后,便不许再为熬夜耗神,率领大家分在几个石床上打坐练功。一会儿工夫,除芷仙外,俱都入定。一宵无话。

  到了天色微明,众人下床盥洗已毕,便将一切应用东西径由洞后捷径运至凝碧崖太元洞中。英琼想起昔日曾由崖上骑雕飞下凝碧崖去,便打算再骑着下去一回,以后剑术学成后,多一个出入之地。这时芷仙已与灵云、朱文、金蝉三人到太元洞布置去了,只剩若兰在上面帮她检点零星用品。英琼便将一切应带的轻便东西打了两个包裹,拉了若兰走出洞外。只见洞外已堆着两个死鹿,同一大堆山果黄精之类,知是神雕钢羽与猩猩袁星找来的食粮,心中大喜。便引袁星将那两具死鹿、果品携回洞中,到那通太元洞入口之处,叫它连上面遗留的粗重东西,陆续搬到下面太元洞去。自己同若兰依次出洞,骑上神雕,从那万丈深潭之中飞了下去。若兰初次从云雾中往下飞行,觉得非常有趣。不一会儿工夫,便到太元洞口落下。二人走进洞去一看,灵云等已将各人住室指定,俱都相离洞口不远。除金蝉与若兰各独居一室外,朱文是与英琼一室,灵云是与芷仙一室,以便早晚间用功,可以从旁指点。不消几个时辰,袁星将上面应用东西一齐运来。各人到了新居,贪恋美景,不是临流观瀑,便是登峰长啸,谁也不愿再行上去。若兰、金蝉更是小孩子心性,高兴异常,抢着骑雕飞行。那雕也忽然驯良起来,无论谁骑都不倔强。朱文却同了英琼,带了袁星去寻景选胜,游玩了大半天,又采来不少奇花异果,大家食用。从此众人每日随着灵云,在太元洞凝碧崖修炼,十分快乐。英琼几次要请灵云去接英男,灵云总说无须忙在一时。山中日月,转瞬到了四月下旬,虽只三四月工夫,英琼竟进步得骇人,照着妙一夫人所传的口诀,加上灵云旦夕在旁指点,竟能御剑飞行,指挥如意。众人俱觉她前途远大,未可限量,非常歆羡。

  一天早上,灵云领了众人,各自分据一个树巅,发出飞剑,练习剑术。忽从崖顶云端飞下一道疾若闪电的金光。英琼、若兰不知就里,正要上前抵挡。灵云已用手一招,那金光便落在她的手中,略一停顿,倏又往空飞去。众人俱从树巅飞身下来,围拢灵云面前。却见灵云手上拿着一封书信,原来是乾坤正气妙一真人的飞剑传书。上面写着:八魔年来见无人干涉,故态复萌,新近又做了西藏毒龙尊者的记名弟子,愈加淫恶不法,西川路上的商民受尽他们的荼毒。现在矮叟朱梅来信,说三游洞侠僧轶凡的弟子赵心源,同他新收的门徒陶钧,还同了几个少年剑侠,要在端午日到青螺山下劫赴八魔之约,了结昔日八魔邱舲劫镖一重公案。朱梅因自己有事,届时恐怕来不及前去相助,赵、陶二人难免不遭毒手,写信请妙一真人派人在暗中前去助他们出险除害。妙一真人命灵云、朱文、金蝉三人即日动身,前往川边青螺山,假说是去西藏布达拉宫,做朝山拜佛的香客,在青螺山左近寻一个僻静处安置,随时到魔宫查看,助赵、陶诸人一臂之力等语。

  金蝉最是年少喜事,听见这个消息,欢喜得直蹦起来。英琼近日来已能御剑飞行,便要同去。灵云因信上没有写着她,又因她剑术还未精纯,八魔名声很大,不知深浅,不愿叫她前去涉险。英琼却以为自己虽然拜在峨眉教祖门下,但只见过妙一夫人,信上没有提她,焉知不是妙一真人还不知道妙一夫人已收她为徒?磨着灵云要跟了去。灵云本极爱她,知道父亲不叫她去,不是因为洞府无人主持,便是别有原因。见她的解释非常幼稚可笑,不忍过分拂她意思,再三婉言劝解说道:“你的剑术还未精纯,上不得这般大阵。好在你的资质聪明,异乎常人,再有一年半载,便能出神入化,以后要修外功,何愁没有这种热闹机会呢?”

  英琼还要拉着灵云撒娇,忽见若兰在灵云身后不住地对她使眼色。暗想:“芷仙姊姊是本领不济。若兰姊姊早就学会剑术,还会许多法术,她为何也不说去?我要去,她又止住我,必有缘故。”这几个月光景,英琼与若兰感情最好,便想同她商量商量,再同去要求灵云。装作赌气,往洞内便走。若兰假装相劝,随到房中,对英琼道:“教祖未提我们,想必是妙一夫人尚未与他见面,不知有我等二人。灵云姊姊一向做事谨慎小心,像个道学老夫子,同她商量,有何益处?好在你已能御剑飞行,加上座下神雕,难道她会去,我们就不会去?只管让他们先走。好在离端午还有七八天,他们三人前脚走,我们不会随后跟去,还愁追不上么?”英琼闻言大喜,正要回言,忽听外面有人说道:“你们好算计,待我告诉我姊姊去。”英琼大惊,见是金蝉,忙起身问道:“蝉哥,真要去告诉姊姊么?”金蝉笑道:“哄你呢。谁不愿大家一起去?又热闹,又壮声势。连我这个最无用的人还要去呢。兰姊剑术高强,道法通神,琼妹又得了师父的紫郢剑,同白眉禅师座下神雕,反不叫去,莫怪二位生气,连我也不服。只是姊姊一向惯用大帽子压人,偏有些歪理,不便同她抬杠。刚才你说我们先走,你们随后跟来,那是再好不过。你们进来时,我姊姊同文姊俱说兰姊刚才一句话不说,琼妹先前急于要去,后来忽然不说话,往洞内便走,兰姊又急忙跟进来,疑心你们二位要出花样,叫我前来探听口气,果不出她二人所料。不过她二人猜得倒不错,可惜所托非人,我不肯把二位真话拿出去报告罢了。”英琼闻言,不住口地称谢。金蝉便向英琼借那神雕一骑。若兰哈哈大笑道:“怪不得要做汉奸,原来是别有所图呀!”

  正说之间,灵云、朱文、芷仙三人也一同进来。若兰便朝英琼使了使眼色,英琼仍是装作生气模样。金蝉重又说起借雕的事。灵云道:“你总是小孩子脾气,我们都能御剑飞行,你偏借琼妹的雕作甚?”金蝉道:“姊姊休要处处怪人,我向琼妹借神雕,实含有两种用意:第一,我身剑合一,刚会不满半年,剑光没有你们快,省得为我耽误时光;第二,我们万一到了青螺山,对敌人家不过,兰妹、琼妹到了五月初六七见我们尚未回转,便可骑着那雕前去接应,现在让那雕先去认一趟路多好。”灵云知他强辩,因是小节,便不再说。英琼更是无有问题。当下灵云等便与申、李、裘三人作别动身,若兰等送灵云等三人出洞,灵云又再三嘱咐三人好生温习功课,不要妄动。然后同了朱文、金蝉分别御剑骑雕,破空而去。

  灵云等走后,依了英琼,就要随后动身。若兰却主张何必忙在一时,且等神雕回来再说,省得追赶不上,迷失路途。芷仙这几个月来非常崇拜灵云,见申、李二人商量跟去,留她一人守洞,一则空山寂寞,二则恐怕她二人走后,万一发生事端,独力难支,心中好生不愿。但是知道若兰性情温和,还好讲话;英琼素来刚直好胜,说做便做,任何人都劝说不转,灵云一走,更无人敢干涉她。只得偷偷与若兰商量,求她婉劝英琼,不要前去。若兰也是极愿前去的人,好胜好强之心也不亚于英琼,未便明里拒绝,却去推在英琼身上。芷仙见二人都执意要走,想跟她二人前去,又恐洞中无人照管,灵云回来怪她;自己又是本领不济,去了不但不能帮助大家除魔,反添累赘。左右为难,好生焦急。无奈何,又把守洞责任重大,恐怕外人前来侵占,自己不会飞剑,无法抵御的话,再向若兰恳求。若兰见她说时神态非常可怜,便对她道:“此洞深藏壑底,外人哪里知晓?我们出去,不久就回,哪有这么巧法,就会发生事端?姊姊能力有限,大家都知道,即使有事,大师姊也不能怪你。姊姊如对本身多虑的话,我有两个小玩意儿,乃先师早年叫我到深山采药时做防身之用的。一个类似隐身法,叫做木石潜踪;还有一个是一面小幡。倘若遇见敌人鬼怪,抵敌不过时,先将这幡一展动,立地生出云雾,遮住敌人视线,好借剑光遁走。姊姊不会剑遁,你可再念‘木石潜踪’口诀,只要觑定身旁,不论是树木山石滚到跟前,便和它一样,变成树木石头,等敌人走开,便可逃走。我将以上两法现在传授与你,以做万一防身之用。那袁星力大通灵,捷如飞鸟,力劈虎豹,再留它作为你的护卫,料无妨碍了。”

  芷仙闻言无奈,只得请若兰将以上法术传授。若兰便从怀中取出一面小幡,连同各样口诀一同传授。双方又演习了几回,演习纯熟,天已近夜。英琼等神雕不回,跑来寻若兰商量,正瞧见二人在那里演习法术,觉得好玩,便也要学。若兰只得笑着也传授给她。英琼问起根由,又安慰了芷仙两句,同回房中用功。

  次早出洞,神雕业已在夜间回转。英琼更不再商量,只嘱咐了袁星几句,叫它一切须听芷仙调遣,不准擅离洞府,早晚帮她煮饭做事。袁星数月来随着众人打坐,愈加通灵,已将人言学会,听见主人吩咐,急忙点头遵命。英琼高高兴兴地与若兰二人手拉手骑上雕背,向芷仙道声“珍重”,健翮凌云,直往青螺山飞去。芷仙目送申、李二人走后,便命袁星去将通上面门户用大石封闭,日夕用功,静等她们回来。不提。

  第六十回 湘江避祸 穷途感知音 岳麓凭临 风尘识怪叟

  话说前文所说的烟中神鹗赵心源,自从在江西南昌陶家庄上打走了许多骗饭耍贫嘴的教师,便在陶家庄上居住,因见陶钧心地纯厚,资质聪明,有心将平生本领传授给他,师徒二人每日用功习武,倒也安然。不想一日同陶钧在庄前闲眺,忽见前面坡上树林中飞来一支银镖,接着远处飞到一人,近前一看,认出是西川八魔手底下的健将神手徐岳。只因八魔主邱舲在西川路上劫一个镖客的镖车,被赵心源出来干涉,眼看取胜,又从暗处飞来一把梅花针,将邱舲打败。四处寻找那放针的人不着,疑是心源同党,恨如刻骨,归山与七个兄长商议,定要寻着赵心源同放针的人,碎尸万段,以报前仇。心源当时原是激于一时义愤,本不认得邱舲。后来既已结下冤仇,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满拟跑回宜昌三游洞,去求师父侠僧轶凡相助,不想反被侠僧轶凡数落一顿,逐了出去。心源无计可施,只得避难,奔走江湖,才在陶家安居。岂料不几时便被八魔手下人探听明白,拿着银镖请柬前来。心源知大祸将临,明知胜不过人,但是长此避逃,也非长法。昔日还可推作不知,如今已和敌人来使对面,再要藏躲,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当下挺身承认,明年端午节准到青螺山赴约。遂辞别陶钧,打算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寻几个帮手。离了陶家庄,路上仔细盘算,知道师父怪他,不该学业未成就自请下山,闯出祸来,又无法收拾,不来管他。除了师父侠僧轶凡外,所有生平几个好友,也不过如陆地金龙魏青之类,俱非八魔敌手,何苦拉人家前来陪绑?想来想去,想起师父的两个好友:一个是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但是这位老头子行踪无定,可遇而不可求,寻他须碰自己的造化;另一个便是长沙谷王峰隐居的铁蓑道人,他是终年不常下山的,寻他比较能有把握。以上两人,但能寻着一个,就能帮自己除魔,还可强拉他师父侠僧轶凡加入相助。主意打定后,晓行夜宿,便往长沙进发。

  这时正当满人入关不久,那一些叛臣汉奸名节既亏,哪有几个知道天良,廉洁爱民的?再加上一些为虎作伥的土豪恶霸、猾吏奸胥,狐鼠凭城,擅作威福,到处所闻见的都是民间疾苦与不平的悲呼,差点没把心源肚皮气破。心想:“以前在川中居住,因为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虽然也遇见许多赃官恶霸,却不似湖南路上这般厉害。有心伸手打个抱不平,又因日期迫近。如现时想不出一个根本解决办法,徒救个一家两家,不但无济于事,甚而连累事主,为善不终。倒不如暂且由他们委曲偷生,等到自己过了端阳,侥幸除了八魔,再联合多数同道来个大举,反倒痛快。此时索性装作不知,办完自己的事再说。”心中有事,自然脚程加快。等赶到谷王峰顶,在全山上下寻了一个遍,哪里有铁蓑道人踪影。后来走到岳麓山脚下,看见一个道人,打扮神情有些异样,心源眼光尖锐,知非常人。那道人也觉心源是个能者。双方同到岳庙面前坐定,谈起彼此来历,才知那道人名叫黄玄极,也是来访求铁蓑道人的。他说心源来得不巧,铁蓑道人已在三日前到云贵一带去了。心源大失所望,见那黄玄极人甚正派,本领也不弱,便把自己心事说出,求他相助。黄玄极道:“你的仇人八魔,同我也是仇人,只因我人单势孤,奈何他不得。我二人正好联合进行,寻找能手,为民除害。我还有一点小事,再耽搁一天,便可同行了。”

  心源虽然心急,也不在此一天。好在自己是孤身一人,同黄玄极商量好了,便自回转寓所,携了自己的小包裹,搬到黄玄极所住的一个小破庙中。时间已是向晚,见黄玄极正同一个穿白的中年人说话,见心源到来,便同双方引见。问起那人姓名,才知他便是昔年名驰冀北“齐鲁三英”中的云中飞鹤周淳。心源见周淳虽然俗家打扮,却是一脸英风道气,谈吐俊朗,目如寒星,非常敬服。黄玄极与周淳本来谈得正起劲,见他进来,坐定以后,却不再言语,猜是有背人之话,便起身告辞。黄玄极看出心源意思,便笑道:“其实我们说几句话,原不避人,不过暂时尚未到明说的时候,道友不要介意。”

  心源客气了几句,便独自走出庙来闲眺。这时夕阳业已衔山欲没,暝色苍然,四面峰峦,隐隐笼罩上一层紫烟。东望湘江,如一条匹练,绵亘直下。一面是群峰插云,环峙星罗。一面是平畴广野,村舍茂密。一缕缕白色炊烟,从林樾间透出,袅袅上升。因在隆冬之际,草木凋零,越显出一些清旷之致。心源正看得出神,忽然身后有脚步声音。回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得很破旧的穷老头,一脸油腻,拖着两片破鞋,踢趿踢趿地朝心源走来。要在别人看那老头这身穷相,决不在意,顶多可怜他年老穷困,或者周济几个钱罢了。心源眼光是何等敏锐,还未等那老头近前,已觉出他行动异样;及至走到对面,不由大吃一惊。见那老头虽然穷相,却生得鹤颅鸢肩,行不沾尘,脸上被油腻所蒙,那一双半合的眼睛神光四射,依旧遮掩不住那人行藏,知是一位前辈高明之士。心中一动,便凑上前去搭讪道:“老丈,你看这晚景好么?”那老头闻言,大怒道:“狗子!你看我这般穷法,还说我晚景好,你竟敢无缘无故挖苦我么?”说罢,摩拳擦掌,怒气冲冲,大有寻人打架的神气。心源知他误会,被他骂了两句也不生气,反向前赔礼道:“老丈休要生气,我说的是夕阳衔山的晚景,不是说老年的晚景。小可失言,招得老丈错怪,请老丈宽恕吧!”那老头闻言,收敛起怒容,长叹了一口气,回转身便走。心源连忙上前问道:“老丈留步,有何心事,这样懊叹?何不说将出来,小可也好稍尽一些心力。”那老头闻言,连理也不理,脚下反倒快起来了。

  心源见那老头步履矫捷,越猜不是常人,拔脚便追。一直绕到岳麓山的东面一个溪涧底下,那老头才在一块磐石上面坐定,口中仍是不住地叹气。心源赶到老头面前,把刚才几句话又说了一遍。那老头忽然站起身来,劈面一口唾沫吐到心源脸上,说道:“你要帮我的忙么?你也配?连你自己还照管不过来呢。”心源无端受那老头侮辱,心中虽然有气,面上仍未带出。及至听到末后一句,愈觉话里有因。揩干了脸上唾沫,赔笑答道:“小可自知能力有限,不能相助老丈,但是听一听老丈的身世姓名,也好让晚生下辈知道景慕,又有何不可呢?”那老头闻言,哈哈笑道:“你倒有好涵养,不生我老头子的气。你说的话,我有几句不大懂。你大概要问我为什么叹气?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好老婆,名叫凌雪鸿,多少年前死了,丢下我老汉一人,孤孤单单。有她在的时候,仗着她会跳房子,到人家去偷些钱来与我买酒喝。如今漫说是酒,就连饭都时常没有吃了。我有一个姓周的徒弟,叫我不要时常偷骗人家酒吃,他情愿供给我,我又不愿意;何况他前些年又是做贼的,他请我吃的酒,多少带点贼腥气,我越吃越不舒服。才跑到岳麓山底下,想遇上两个空子,骗他一些酒吃。谁知等了三天,一个也没遇到。只有那小破庙内有个老道,他倒愿意请我吃酒。可是我算计他请我吃完了酒,定要叫我办一件极难而又麻烦的事,因此我又不敢领情。我在他庙前庙后想了多少时候,不给人家办事吧,人家不会请我喝酒;办吧,我又懒,其实前些年比他这类还难的事,我都不在乎;如今老了,又懒了,打算白吃,又遇不上空子。好容易遇见你,又说什么晚景水井的,勾起我的心事,这还不算,又追来唠叨这半天。我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只看你请我吃酒不请,就知道你是空子不是。”

  心源见那老头说话疯疯癫癫,知道真人不肯露相。尤其他说他妻子名叫凌雪鸿,非常耳熟,叵耐一时想不起来。心中略一转念,计算那老头不是剑侠一流,也定是一名有道之士。抱定宗旨,不管他如何使自己难堪,决定同他盘桓几时,终要探出他行藏才罢。便笑答道:“原来老丈想喝酒,小可情愿奉请。但老丈肯赏脸么?”老头道:“慢来慢来。这些年来多少人请我吃酒,没有一次不是起初我把他当成空子,结果吃完以后,我却是吃了人家口软,给人家忙了一个不亦乐乎,差点没把我累死。我同你素不相识,一见面就请我吃酒,如今这世界上哪有你这种好人?莫不成我把你当成空子,等到吃完,我倒成了空子?那才不上算呢。”心源道:“老丈休要过虑,小可实是竭诚奉请。不过小可这里尚是初来,地方不熟,请老丈选择一家好酒铺,小可陪老丈一去如何?”那老头道:“如此说来,你是心甘情愿地当空子了?”心源见他说话毫不客气,竟明说自己请他是当空子,情知故意做作,也觉好笑,面上却依然恭敬答道:“小可竭诚奉请,别无他意。天已昏黑,我们去吧。”老头道:“去便去。适才我看你从那小破庙出来,便猜你是个空子。你大概与那庙的老道认识,他对我没安好心,你要同时去约他,我情愿甘受饿痨,也是不去的。”心源本想顺道约黄、周二人同往,见老头如此说法,只好作罢,好在黄玄极原说等一天再走。只是与周淳见面未及畅谈,不无耿耿罢了。当下点头应允。

  两人下山,一路往西门走去。路上心源又问那老头姓名。老头道:“名字前些年原是有的,如今好久不用它了。你口口声声自称小可,想必就是你的小名了,我就叫你小可吧。你也无须叫我老丈,新账我还没打算还呢,叫我老丈,我听着心烦。这么办:我平时总爱穿白的,却可惜穿上身一天就黑了,你就以我爱白,就叫我老白,我就叫你小可,谁也无须再问姓名。再若麻烦,我不同你去了。”心源这时已看透那老头大有来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二人走进城后,在西门大街上寻了一家著名的酒楼,唤来酒保,要了许多酒菜。那老头见酒如见命一般,抢吃抢喝,口到杯干,手到盘干。心源几番用言试探,那老头也不言语,只吃他的。心源无法,只得耐心等候他吃完了,跟他回去,想必便知究竟。这一顿酒饭吃了有两个时辰,直到店家都快上门,酒客走尽,那老头才说了声:“将就行了!”酒气熏人,站起身来。酒保开来账目,计算仅酒吃下有四十多斤,漫说店家,连心源也自骇然。当下由心源会了酒账,陪着老头下楼。刚到街上,老头便要分手。心源便请问他住在何处,并说自己意欲陪往。那老头闻言大怒:“我知道你没安好心,明明是借着这一顿酒,想将我灌醉,假说送我回转衡山,认清我住的地方,再去偷我。你恨我白吃,等我吐还你吧。”说罢,张口便吐。心源连忙避开,一个不留神,撞在一个行人身上。那人是一个年轻公子,却神采飘逸,眉目间隐有英气。心源误撞了人,连忙赔话时,那人知心源是无心误撞,也不计较,双方客气两句,各自分别。心源在黑暗中看出那人临去时,脸上却带着愁苦之容,也未十分在意。忙寻老头时,业已走出很远,心源连忙就追。老头回头看见心源迫来,拔脚便跑,任你心源日行千里的脚程,也是追赶不上,双方相差总是数丈远近。直追到城墙旁边,这时城门业已紧闭,一转瞬间,那老头已经站在城上。心源何等快的眼光,并没有看见他怎么上去的。既已看出一些行径,如何肯舍?口中不住地央告,求那老头留步。脚底下一使劲,也纵到了城墙上面。那老头见心源纵身追将上来,“哎呀”一声,一个倒翻筋斗,栽落护城河下面。心源急忙随着纵身下去,再寻老头,哪里还有踪影。虽知老头是个奇人,特意试他,只猜不出是何用意。见天上繁星隐曜,寒风透骨,大有下雪光景。呆想了一阵,无可奈何,只得无精打采回转岳麓山破庙之内。那黄玄极、周淳已不在庙内,看那供桌上灯台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黄、周二人因等他不见回转,现在有事,须到衡山一行,明日午后准可回来。庙中茶水、灯火俱已预备,请他务必等他们回来,一同上路等语。心源见了这张纸条,只得在庙中等候。随便在一个板桌上躺下,思潮起落,再加上泉声松涛响得贴耳,愈发睡不着。重又起身,走出庙外一看,四面漆黑,白日所见的峰峦岩岫业已潜迹匿影。心源随便在庙旁一块大石上坐下,一会儿工夫,树定风息,鹅掌大的雪花一片片飘扬下来。在这万籁俱寂的当儿,连那雪花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心源越坐越无聊,忽然觉得前额上流下冰冷一片,用手一摸,原来是雪落在他的头上,被热气融化流了下来。

  心源见雪越下越大,便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积雪,便要回转庙中,忽听一阵破空的声音。心源剑术虽不高明,却是行家,听出来人厉害,连忙把身体藏在树后,隐在暗中,看个动静。刚刚藏好身形,那驾剑光的人已到面前,两道黄光一闪,在破庙门前现出两个奇怪装束的人,竟与昔日西川路上所遇八魔邱舲一样打扮,俱是披头散发,手持丧门长剑,穿得非僧非道,黄光影里看去,形态非常凶恶。心源大吃一惊,猜是八魔跟踪寻来为仇。自思能力决非来人敌手,伏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正想之间,那二人来到庙前,更不寻思,已走进庙去。心源暗暗侥幸自己不在庙内。正要趁他二人不见时逃避,猛觉左臂一麻,身子立时不能动转。情知中了别人暗算,来的尚不止那两人。不由长叹一声,只得坐以待毙。不大会儿工夫,那先前进去的二人已然走了出来,口中连喊奇怪,说道:“明明徐岳说他在这里住,如何会不在此地?”内中另一个人却说道:“三哥不要忙,你看庙中灯点着,料定那厮不会远离,终要回来,我们坐到那石上去等他回来如何?”说着便往心源刚才坐的那块大石走来。这时雪已停止,地上积雪约有寸许。心源在树后看得清楚,见来人往自己身旁走来,不由暗中捏着一把汗。幸而那二人并不曾看见心源,只来到了树前,便在那石头上用手拂了拂余雪,随便坐下。还未坐定,便听一个说道:“六弟,你看这石头上面显有厚薄痕迹,明有一人在此坐过。莫非那厮就在这附近,不曾走远?”还有一个答道:“这有何难,我们只消把剑光放出,四处一寻,除非他不在此地,不然还怕他不现身出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