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说到兴头上,忽听金蝉在头上喊道:“姊姊们快来,怎么下面黑洞洞的,只看出一些影子在动呢?”若兰闻言,大吃一惊,忙从身上取出那于潜琉璃,拉了灵云,纵了上去。只见金蝉正立潭边,望着下面,又指又说。若兰见金蝉未遇凶险,才得放心。便对灵云道:“令弟怎么这般胆大,会从烟雾丛中摸将上来,万一有个差池,如何是好?”金蝉见若兰手上擎着一团栲栳大的青光,荧荧欲活,便问这是何物。若兰道:“这就是那于潜琉璃。你看这光到烟雾堆中,竟看得这般清楚。如果没有它,明日如何下去呢?”说罢,便将那琉璃往潭中一照。金蝉顺着那道青光,往下看了一看,摇头说道:“不行,不行。”若兰便问何故。金蝉道:“你看这光只照得十丈远近,下面依旧黑洞洞的,有何用处?”若兰原本艺高性傲,闻了金蝉之言,也不答话。青光照处,看见下面七八丈远近处,有一块大石现出,便将身一纵,纵了下去,打算离潭底近一些,看看那神鳄到底是何形象。谁知脚还未得站稳,忽然下面卷起一阵怪风,接着从下面黑暗之中蹿起一条红蟒一般的东西,直往若兰脚底穿了上来。若兰久闻师父说那神鳄厉害,吓了一个胆战心惊,知道不好,更不怠慢,将脚一点,纵上潭来。不知怎的一个不小心,手松处,那一个于潜琉璃脱手坠落潭心,上面依然漆黑。金蝉早看见潭中卷起一阵怪风,一条红蟒般的东西蹿了上来,那于潜琉璃又从若兰手中坠落,知道潭中妖物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手中霹雳剑往下一指,两道红紫色剑光往潭中飞射下去。那妖物想也知机,不敢迎敌,拨回头退了下去,转瞬不知去向。那一团栲栳大的青光,荧荧流转,半晌才得坠落潭底。金蝉连喊有趣。忽然高声叫道:“我看见那怪物了,原来是一个穿山甲啊!”

  若兰失去手中于潜琉璃,又羞又惜。且喜怪物不来追赶,回望潭下,依稀看出一丝青光闪动,潭上面依旧漆黑。黑暗之中,恐怕出了差池,不敢久停。正要招呼灵云姊弟御剑飞行下峰,忽听金蝉所说之言,与红花姥姥所说神鳄形象相似,好生奇怪。还未及问他怎会看见,又听灵云道:“蝉弟,这黑暗之中,我们三个人就只你看得见潭中怪物,道力深浅难测,快些过来,领我们一同下去吧。”若兰闻言,才知金蝉目力果异寻常。金蝉也自走将过来,先拉了灵云,灵云又拉了若兰,三人一同下了高峰。若兰对灵云道:“令弟天生神眼,这破潭一层,想必不难了。只可惜我一时失手,竟把半边大师的于潜琉璃失去。那块琉璃原是半边大师昔年在雁荡修道,路过于潜,一晚夜行田间,看见一个小土坡上,有一道青光上冲霄汉,在那里守了数十天,费了不少事,才将宝得到。起初原是一个流动质,经大师用本身先天真气炼成此宝。一旦被我失去,万一破潭之后,竟被怪物损坏,异日见了大师,如何交代?这真叫人为难呢。”金蝉道:“姊姊不必担心,适才我见那团青光坠到潭底,那形似穿山甲的神鳄竟掉头扑了上去,扑离青光不远,又退了下来,看那神气,好似有些畏惧的样子。因它几次扑近青光,我才看出它形似穿山甲。起初我也不过只看见一团黑影,哪里能看得仔细呢?”灵云听他二人对答,只是低头寻思,不曾发言。忽然笑道:“倘得仰仗红花姥姥相助,文妹再告痊愈,明日破潭必矣。”若兰虽然听金蝉说到于潜琉璃未被神鳄损坏,到底还是不大放心,听灵云说起破潭那般容易,忙问究竟。灵云道:“我想多年得道灵物,大都能够前知。我们先回去看看文妹病体如何,等到破潭之时,再作计较吧。”若兰也知神鳄通灵,便不再问。

  当下三人回转桂屋,已是下午申牌时分。才进屋来,便闻着一股奇臭刺鼻,中人欲呕。若兰忙招呼灵云姊弟退出,先不要进去,在外暂停片刻。自己飞身上了三层,由窗户进去。灵云姊弟放心朱文不下,刚要再次走进,忽听若兰在内喊道:“姊姊们快闪开!”说罢,一道青光过处,若兰身上背着朱文,如飞一般往林外而去。金蝉不知朱文吉凶,大叫一声,随后追去。灵云也是十分关心,跟踪上前。若兰背着朱文,走到一个山洞底下,回首见灵云姊弟跟在后面,叫:“姊姊快来帮帮忙。叫令弟不要下来。”灵云知有缘故,止住金蝉,跳下涧去。只见朱文面如白纸,遍体污秽狼藉。她身上的衣履,若兰正替她一件件地脱呢。灵云忙问到此作甚?若兰道:“你看朱姊姊身上这个样子,快替她洗呀!”灵云见朱文脸上虽然惨白,只是神气委顿,不似先前一身邪气,知道若兰定是依照红花姥姥之言而行,便帮若兰扶了朱文,将她浑身脱了个干净。

  先前三人从桂屋走后,朱文迷惘中忽觉周身骨节奇痛非常,心头更好似有千万条毒虫钻咬,想唤灵云姊弟,口中又不能出声。似这样难受了一会儿,下面一个大急屁,接着屎尿齐来。朱文虽然痛苦,心中却是明白,叵耐四肢无力,动转艰难,又羞又急。暗恨金蝉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枉自在路上殷勤服侍了多日,在这生死关头,却抛下自己走开去玩,越想越气。正在万般难受,忽然一阵奇酸,从脑门直达脚底。紧跟着又是一阵奇痛,比较刚才还要厉害十倍。羞忿痛苦,急怒攻心,一个支持不住,大叫一声,滚下床来。待了一阵,才得醒转,耳旁听灵云等笑语之声。刚要呼唤,便觉身子轻飘飘的,好似被一个人背起出门,被大风一吹,立刻身上清爽非凡,虽然头脑涔涔,有些昏晕,身上痛苦竟然去尽。微睁秀目,见背自己的人竟是个女子。迷惘中醒来,先还忘了若兰是谁,及至若兰将她背到涧边,才看清楚。恰好灵云赶到,与她脱去衣履,不由有些害羞,还待不肯。忽然闻着奇臭刺鼻,再看自己身上,竟是遍身粪秽,连若兰身上也沾染了许多,又是急,又是羞,索性装作昏迷,由她二人摆布。

  灵云将朱文上下衣一齐脱去,同若兰将朱文扶到涧边。见那碧泉如镜,水底满铺着极细的白沙,沙中有千千万万个水珠,不住地从水底冒到水面上来,结成一个个水泡。微风过处,将那些水泡吹破,变成无数圆圈,向四外散去。水中的碧苔,高有二尺,稀稀落落地在水中自由摆动,甚是鲜肥。水面上不时还有一丝丝的白气。灵云顺手往水中一摸,竟是一泓温泉,知道朱文浴了于病体有益。这时朱文已坐在水边一块圆滑的石头上面脱鞋袜,虽然身子还有些疲倦,觉着胸际清爽,头脑清明,不似前些日子那般难过的样子,知道病毒全消。又见灵云、若兰不顾污秽,左右扶持,心中感激到了万分。忽然觉着身旁还少了一人,不知不觉中抬头往四外一望,一眼看见崖上有个人影一晃。猛想起自己一丝未挂,一着急,羞得“哎呀”一声,扑通跳入水中,潜伏不动。灵云见朱文忽然“哎呀”一声,吃了一惊。及见朱文跳入水中,已在游泳洗浴,方放了心。若兰已看出一些形迹,因自己背负朱文,又与她脱衣解履,闹了一身污秽,也想到温泉中洗一洗。恐怕跟朱文一样被人偷看,又不好意思明言,便对灵云说道:“朱姊姊病后体弱,妹子身上又沾染了好些污秽,想下去陪朱姊姊同洗。我们俱是女儿家,意欲请姊姊先到涧上替我们巡风可以么?”

  灵云闻言,才想起金蝉现在涧上,适才朱文那般惶急,莫非他在那里偷看?暗恨金蝉没有出息。表面上却仍装笑脸,对若兰道:“这有什么,只是又累姊姊一人,太叫人过意不去了。”说罢,先将朱文身上佩的长剑、宝镜等替她代收身旁,纵身上涧,满打算责问金蝉一番,用目一看,哪有金蝉影子。心想:“适才下涧时,明明叫他在上面等候,为何此时不见?莫非错怪了他么?”正在寻思之际,忽见前面树林之内,红紫色的剑光与两三道青灰色的剑光绞作一团,大吃一惊。急忙飞身进林一看,树林之中,有一块两亩大的平地,金蝉指挥双剑,正与两个红衣女子,一个凹鼻红眼、披着一头长发、怪模怪样的人,在那里拼命争斗。灵云知红花姥姥性情特别,来往此山的人,大都是她的朋友,现在正是求于人之际,暗怪金蝉造次。正要上前问个明白,金蝉已一眼看见灵云走来,忙唤道:“姊姊快来!这个红眼塌鼻鬼,打算用黑剑来害我们,被我发现,追到此地。他又寻出两个帮手来,三打一。姊姊快将他们除了吧!”灵云已看出来人剑光路数不正,只因身在人家势力范围以内,不愿多事。便将手一指,一道金光过去,先将金蝉剑光与来人剑光隔断,止住金蝉,喝问道:“我等来到此山,乃是奉了本山主人红花姥姥的允准。你们三人是何人门下?因何暗中寻衅?快快说将出来,以免伤了和气。”那红脸男子见灵云剑光厉害,心中畏惧,可是还不甘伏,脸上一阵狞笑,说道:“好好!你们也是红花姥姥约了来的么?我们三人,乃江西庐山白鹿洞八手观音飞龙师太门下,金氏三姊弟金莺、金燕、金驼的便是。你们呢?”灵云道:“我乃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长女齐灵云,这是我兄弟金蝉,还有我师妹朱文,奉了嵩山二老之命,到此拜求红花姥姥赐一些乌风草,并不曾得罪三位,为何与舍弟动起干戈?”金驼闻言,大怒道:“你原来就是齐漱溟的女儿,来盗乌风草的么?你可知道那乌风草,原是我师父向红花姥姥预订下的?适才我等三人赶到此地,正遇见你等同申若兰那个小贱人私探仙潭。你们哪里得了姥姥允许?分明申若兰瞒着姥姥,勾引你等来此盗草。是我心中不服,打算趁你们下涧洗澡,用九龙梭将你等打死。不想被这个小畜生看见,破了我九龙梭。我将他引到此地,正要同我两个姊姊将他碎尸万段!我要早知你们是峨眉余孽,岂能容你们活这些时候?”说罢,将口一张,一股白烟过处,那三道青灰色的剑光重又活跃起来。金蝉哪里容得,不等金驼说完,早已挥动剑光上去,灵云因金氏姊弟虽然路数不正,听他口气,与红花姥姥颇有渊源,不愿伤他,只将剑光把金氏姊弟剑光围住,打算叫他们知难而退。

  这样支持了有好一阵,日色已逐渐平西。灵云恐怕金氏姊弟还有余党,又记挂着朱文病体,正想设法将金氏姊弟逼走,忽听林外一声娇叱道:“大胆不识羞的红贼,又到本山扰闹!”声到人到,一道青光,神龙一般从林外飞将进来。只听“哎呀”一声怪叫,那三道青灰色的剑光,倏地破空遁去。

  第五十五回 相逢狭路 初会飞龙师 预示仙机 同谒红花姥

  若兰还待追赶,灵云连忙上前唤住。这时朱文也从林外走将进来。灵云见朱文脸上浮肿全消,虽然清瘦许多,却是动止轻捷,不似先前委顿,知道病毒已除,好生高兴。朱文看见金蝉,不由妙目含瞋,待要说他两句,又不好意思说什么似的。灵云刚要问若兰有关金氏姊弟的来历,金蝉抢先说道:“刚才那三个怪人,真是可恶已极!我们从福仙潭回到桂屋时,便见他们在我们后面藏头缩脑。彼时因为担心朱姊姊病体,急于进屋看望,我又疑惑他们是本山上人,没有十分注意。后来申姊姊背了朱姊姊出来,那红脸贼隐身树后,手上拿着一个丧门钉,在申姊姊背后比了又比,好似要发出去的神气。我又因为急于追赶三位姊姊,没去理他。想是我们剑光快,那厮来不及发出。等到三位姊姊走向涧边,姊姊只不叫我下去,又不说出原因。我在上面等得心烦,刚刚把头往下一探,还未及往下看时,便听后面窸窸窣窣作响。忙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厮掩在后面,手中拿的那一根丧门钉,正朝我放将过来,出手便是一条孽龙,夹着一溜火光。被我用霹雳剑迎着一撩,那厮的钉看去厉害,却是个障眼法儿,被我的剑光一碰,当时烟消火灭,跌在地上。先还想喊喊姊姊帮忙,一来怕朱姊姊病体受惊,二来见那厮本领不济,发出来的剑光又是那般青灰色的,我便不想惊动多人,想独自将他擒住。果然他的剑光与我才一接触,马上逃走。被我追进树林,那厮同来的两个贼婢出来相助,虽然同是下等货,却比那厮强得多。我听那两个女子直喊祭宝,想必要使什么妖法。恰好姊姊们来到,便赶跑了。”

  朱文听金蝉说他曾在涧上面探头,羞了个面红过耳。金蝉却天真烂漫,并未觉着什么。灵云本想说他两句,又怕当着若兰羞了朱文,只看了他两人一眼。听金蝉把话说完,笑道:“你说话老像炒爆豆似的,蹦个不停。也不问清来人是谁,就忙着动手,万一误伤本山贵客,何颜去拜姥姥哩?”若兰道:“姊姊休要怪令弟。这三个鬼东西实在可恶,我现在想起还恨!适才剑光慢了一些,仅仅伤了他的左臂,没有取他的首级,真是便宜了这贼。”灵云见若兰那般深恨金氏姊弟,觉着奇怪,便问道:“那厮口称令师红花姥姥曾预先答应给他乌风草,想必与姥姥有些渊源,何以姊姊这样恨法呢?”

  若兰道:“姊姊哪里知道。他们三人原是庐山白鹿洞飞龙师太的三个孽徒,因他们的师父宠爱,简直是无恶不作。他师父与家师当年原是好友,后来家师得了天书,把从前宗旨大变,两下里渐渐生疏起来,可是表面来往依然照旧。他们的师父在年前又来看望,家师谈起只等盗草之人破了福仙潭,便要圆寂飞升等语。这次原是带着她那三个孽徒来的。那红脸的一个名叫金驼,最为可恶,听说家师不久飞升,无端忽发妄想,打算家师走后霸占此山,把乌风草据为己有,并对妹子还起了一种不良之念。他师父向来耳软心活,听了她三个孽徒之言,以为家师还是当年脾气,便劝家师何必把这天材地宝奉之外人,昔时誓言不过与长眉真人打赌的一句笑话,岂能作准?叫家师只管飞升,将本山让与她掌管,作为她的别府。又劝家师将我许配那个红脸鬼。家师闻言,已知他们用意,情知他们没有三世慧根、生有慧眼的童男女,下不去那潭,便敷衍她道:‘昔日誓言,岂能变更?无论何派何人,只要破得了潭,便可做本山主人。我徒弟婚姻一节,要她本人愿意,当师父的人,不便主张。’他师父知家师存心推托,住了两日,觉得无味,不辞而去。那红脸鬼还不死心,从那日后,便不时借破潭为由,来到本山。偏他又没有本事下去,老在这里胡缠。去年年底,他知我不大理他,异想天开,又运动他两个不识羞的姊姊。先是假装替她们师父前来看望家师,并谢昔日不辞而去之罪。家师洞中石房本多,她二人便赖住不走,天天与妹子套亲近。妹子年幼心热,哪知人情鬼蜮,不但不讨厌她俩,反替她俩筹划破潭盗草之计。住了些日,她们请求搬往桂屋中去,与妹子同住,以便朝夕聚首。相处在一起多日,倒也相安。也是活该她们奸谋败露。有一天妹子在桂屋中,忽听家师那里呼唤,叫妹子一人前去,不要别人知道。这是一种千里传音,别人是听不见的。妹子奉命之后,只说回洞取些东西,便去见家师听训。才一进洞,见家师手中拿着三寸来长的一面小旗,上面画着八卦五行。这便是昔年家师最厉害的宝贝,名叫旗里烟岚。家师将这旗赐与妹子,又教会用法,便催妹子回转桂屋,也不说别的话。

  “妹子知道家师脾气,向来不喜欢人问长问短。而且每教人做一件事,总只预示一些迹兆,余外全由受命的人自己办理,办好办糟,她都不管。似这样很机密地将妹子唤去,赐给她老人家最爱之宝,估量必有事故发生,可是还未料到金氏姊弟有不良的心意。当下由家师洞中回转,走离桂屋不远,看见一条黑影飞进屋中。我觉着有些奇怪,起初还疑心金氏姊妹有个出来回去,看那身材又似不像。急忙用家师传的遁法,跟踪到了屋的上层,往下一看,那人正是金氏姊妹的兄弟红脸鬼金驼。我一见是他,本来就不乐意,再一听他说的话,更是气死人。我伏在上面,偷听他三人把话说完,才知他三人奸计:先是由那厮两个姊姊与我亲近,等到彼此交厚,才由那两个贱人趁妹子用内功时,用她们本门的迷药将妹子迷过去,由她们的禽兽兄弟摆布。那厮本与两个贱人同来多日,因为惧怕家师,还不敢骤然下手。那厮见妹子不在屋中,又来寻两个贱人商议,不想被妹子听见,哪里容得,便下去与这三个狗男女理论。那厮见事已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逃到外面,与妹子交起手来。此时妹子人单势孤,很觉吃力,便将家师赐的那面旗,如法使用出来。才一招展,便有百十丈烟雾云岚,将三个狗男女包围,不大工夫,三个狗男女同时跌倒地面。我正打算取他们的性命,耳旁又听家师说:‘他等三人虽不好,看在他等师父分上,只可薄惩示儆,休要伤其性命。’妹子虽然不愿,怎敢违抗家师之命,急切中又想不出怎样惩治之法。适才洗澡的地方,原有两个泉眼,涧后的一个却是寒泉,其冷彻骨。便将他三人浸在那寒泉之中,泡了三日。到第四日夜间,正要去放他们,不知被何人救去。从此本山就多事了。想是三个狗男女怀恨在心,勾引了许多旁门邪道,来与妹子为难,俱被妹子仗家师法力打发回去。家师因飞升在即,不愿妹子多结仇怨,为异日留下祸恨,把本山用云岚封锁,道行稍差的人,休想入山一步。姊姊们来时,若非家师先就撤去云岚,漫说破潭取草,入山还有些费事哩。想是那厮心还不甘,今日又来寻我们的晦气。因恨他不过,妹子将他臂肉削下一大片来。此仇越结越深,也顾不得了。”

  话言未了,忽听一声怪叫道:“大胆贱婢!竟敢屡次伤我徒儿。今日叫你难逃公道!”灵云等闻言大惊,面前已出现一个中年道姑,生得豹头环眼,黄发披肩,穿着一件烈火道衣,手中拿着一个九节十八环的龙头拐杖。若兰已认出来人便是金氏姊弟的师父、庐山白鹿洞八手观音飞龙师太,知道不是耍处,硬着头皮上前叫了一声师叔。飞龙师太狞笑道:“你眼里还有什么师叔?况且不久你就要背师叛教,到峨眉门下去了。这原是你那老不死的师父,把你宠惯得这个样子,原与我无干。那乌风草本是此山灵药,又不是你师父自己带来的,被你师父霸占多年。我见她死期不远,不能再霸占下去,打算好意向她求让。既然允许了我,如何纵容你这小贱人,勾引外人前来盗草?又三番两次,欺压我的徒儿?今日别无话说,快快束手就擒,随我到你那老不死的师父面前讲理,还则罢了;如若不然,莫怪我手下无情,悔之晚矣!”若兰闻言,正待申辩,早恼了朱文、金蝉,也不答话,双双将剑光放起。飞龙师大骂道:“怪不得小贱人猖狂,原来还有这许多倚仗。”说罢,长啸一声,手扬处,指头上发出五道青灰色的光华,抵住朱文、金蝉剑光。一面还待伸手去拿若兰时,忽然一阵天昏地暗过去,一霎时满山都是云岚彩雾,分不出东西南北。只听若兰说道:“姊姊们休慌,我师父来了。”

  话言未了,耳边果听得一种极尖锐极难听的声音说道:“飞龙道友,凡事莫怪旁人,只怪你专信一面之词。我昔日誓言,原说不论何派的人,只要能下得潭去,乌风草便属于他。令徒们既来取草,为何心存邪念,打算暗害若兰?就以道友来说,也是得道多年的人,不该听信谗言,算计我老婆子。我明日圆寂,今日要运用玄功,身子僵硬,不能转动。你要欺负他们这些年幼孩子,若非我早料到此着,岂不受了你的暗算?道友休要不服,我对你与峨眉派均无偏袒。如要取那乌风草,明日福仙潭尽管由你们先行下去。明知自己不行,徒自欺负他们,何苦呢?”又听飞龙师太接着道:“你休要偏袒你的孽徒。你既谅我不能入潭取草,等我明日取草之后,再取这一班小畜生狗命便了!”

  说着,依旧一阵狂风过去,一轮红日已挂树梢,清光满山,幽景如画,宛不似适才双方引刃待发神气。若兰道:“想不到这个老贼竟会听信三个孽徒谗言,前来与我们为难。若非家师相助,说不定还会吃她的亏呢。”金蝉道:“适才云雾堆中,我只看见那老贼婆一人,竟看不见你师父在哪里。本想趁那老贼婆被云所迷,暗中刺她一剑。谁知我才指挥剑光过去,好似有什么东西挡住似的,看起来这个老贼婆还不好对付呢。”若兰道:“二位剑光被阻,想是我师父不愿与人结仇。只是明日我们入潭取草,又要加上一番阻力了。”灵云道:“我看那飞龙师太发出来的剑光虽然不正,却也厉害。那人怙恶不悛,性情古怪。明日仙草如被她取去,不但我等空劳跋涉,顽石大师性命休矣!如果那仙草被我们得到手中,她又岂肯甘休?这事须要想一妥善之法才好。”说罢,拿眼望着若兰。若兰答道:“这倒不消虑得。这老贼婆性情虽然古怪,却不知我师父比她还要特别,从未服输过人。既然答应让他们明日先下潭去,此中必有深意,决不会冷眼看我们失败的。至于顽石大师急等乌风草救命,家师配的药酒留存甚多,朱姊姊既能起死回生,想必顽石大师服了也是一样。家师所以要人来将草取去者,一因昔日誓言;二因悟道以后,想将这些灵药付托一个正人,好代她济世活人。无论如何也决不会让老贼婆得去的。”

  灵云闻言,略放宽心。四人在月光下又计议了一阵。若兰生性喜洁,因桂屋已然污秽,好在自己明日便要随灵云等同行,也就不打算再去屋中打扫。谈到三更向尽,对灵云等说道:“现在离天亮不多时,我们无须再回转桂屋,就此先到家师洞府,等到天明破潭吧。”灵云道:“我等多蒙姥姥照应,以前听姊姊说,姥姥不见生人,所以不敢冒昧进谒。转眼我们破潭取草之后,就要离此他去,既然姊姊相邀到姥姥洞府,不妨顺便代为通融,以便上前拜谢姥姥大德,也不枉来到宝山一场。姊姊意下如何?”若兰道:“家师洞府,就在福仙潭后,地方也很大。漫说姊姊们外人,就连妹子也只有明日行时拜别,或者得见一面而已。”

  说着,四人便一同前去,不久便到。灵云见红花姥姥所居洞府,虽然是一座石洞,有数十间石室,到处都是文绣铺壁,陈设富丽,更奇怪是合洞光明,如同白昼。朱文、金蝉觉得稀奇,几次要问,都被灵云使眼色止住。灵云等三人随着若兰,到各室游玩了一会儿,走到姥姥昔日的丹房落座。若兰从身上将紫烟锄取出,对灵云说道:“潭中那块毒石,周围十丈以内,发出一种黑氛毒雾,非常厉害。乌风草便长在那毒石后面,惟有这紫烟锄能够将它铲除。可惜于潜琉璃业已失落潭中,失掉好些帮助。明午破潭,若不是家师预先算定,妹子真不敢乐观呢。”

  灵云正要答言,四人同时听见一种尖锐声音说道:“你们天亮后可由这丹房旁边一个洞穴走了出去,那便是福仙潭的中心,离潭底才只十丈多高。那里有一块平伸出来的大石,石旁丛生着有数十茎素草,能避毒氛,可各取一茎,含在口内。到了辰刻,便有人来破潭,你们休出声息,不要乱动,由他等替你们除了神鳄。那时他们无法破那毒石,必然前来寻我。前晚我接引你们三人来此,才知你们带来矮叟朱梅的天遁镜,胜似于潜琉璃十倍。等那先来破潭的人走后,才由历劫三世的童男女,一个手持宝镜照着下面,一个用紫烟锄去锄毒石。那时潭底不多一会儿便要冒出地火,四周的山峰也要崩裂。你们取得仙草以后,须要急速离开那里。我也便在那时圆寂。先前的人必不甘心,定要与你们为难,可是我已早有安排,到时自知。若兰可趁我法身未解以前,将我法身背在身上,掷入福仙潭内火葬以后,急速随他们回去便了。”若兰闻言,知道师父一会儿便要圆寂飞升,并且生前不与她再见,想起这十余年相随恩义,不禁跪在地下痛哭起来。灵云也领了朱文、金蝉拜谢姥姥昨晚接引之德。若兰痛哭了一阵,又听姥姥的声音说道:“我平日造孽多端,自从巧得天书,已顿悟前非,好容易才盼到今日。你如感念师恩,千万不要忘记我前年在桂屋中对你说的那一番话,就算报答我了,有什么悲伤呢?如今天色快明,尔等急速去吧。”

  若兰知道姥姥言行坚决,既不容她见面,求也无益,只得忍着悲怀,起来领了灵云等三人走出丹房。果然见丹房旁似陷出一个地穴,便由金蝉前导,走了下去。往下走约数十丈远近,又转过好几个弯,觉得前面愈走愈觉黑暗,不时闻见一股瘴疠之气,中人欲呕。幸喜金蝉能在暗中视物,四人拉拉扯扯,一任金蝉招呼行走,好容易才摸到姥姥所说的那一块平伸出潭腰的巨石。四面愈觉黑暗,头脑兀自昏眩起来,除金蝉外,灵云等对面难分。四人摸摸索索,才去寻那素草。灵云正觉头眼昏眩,忽然闻见一阵幽香,顺手一摸,居然将那草摸着,心中大喜。立刻取来分与众人,还不敢含在口内,用鼻闻了一闻,立刻头脑清凉,心神皆爽,知道不会有错,才把草含入口中。金蝉看下面青光荧荧流动,知是那于潜琉璃,离近了反看不出那神鳄存身所在。因姥姥适才嘱咐,四人俱都属息宁神,静以待变。

  四人坐了有好一会儿,忽听那上面有人说话。金蝉便见似龙一样的东西,直从上面投入潭中。还未到得潭底,灵云等坐的那块石头下面,倏地也蹿起日前所见那条红蟒一般的东西,与那条火龙迎个正着,斗将起来。金蝉定睛细看,叵耐四围黑气浓厚,只看出两道红光夭矫飞舞,分不出那东西的首尾。眼看这两样东西斗了有一个时辰,兀自难分胜负。猛听潭上面大喝一声,又飞下一道青森森的光华,往那两道红光中只一绕,便听一声怪啸过处,先飞下来的那条火龙和那道青光,依旧飞回潭上。潭中却是黑沉沉的,什么迹象俱无。猜是神鳄已除,只不见潭上人下来,金蝉性急,正要招呼朱文取出宝镜,忽见潭上先前那道青光,同了一道较小的青光,飞入潭底。最奇怪的是那青光上面还附着一团丈许方圆白光,带着那一道较小的青光,流星赶月一般满潭飞绕。光影里看出四围黑氛非常浓厚,倒好似白光本身发出一团黑雾似的,在潭中滚来滚去。似这样上下飞舞了一阵,这青白三道光华,倏地聚在一处电也似疾地直投潭底,看看飞到那于潜琉璃发光的所在不远。这道白光经下面于潜琉璃上面所发出来的青光反射,竟照得潭底通明。金蝉等才看出潭底是一大块平地,偏西南角上黑茸茸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余下简直是一无所见。这时前飞的那一道白光已到潭底,若兰恐怕于潜琉璃要被旁人夺去,好生着急。谁知那道白光只略微顿了一顿,与后飞的那一道青光同时投向西南。还未飞到尽头,忽见黑暗之中喷起几缕极细的黑烟,倏地散开,化成一团浓雾,直向那三道青白光华包围上去。一声怪啸过处,那三道青白光华好似抵敌那黑烟不过,拨转头,风驰电掣一般,飞回潭上。金蝉迎面往上看时,黑暗之中,依稀有几个人影闪动,几声喁喁细语过去,便听不见动静了。

  金蝉看得正出神,耳旁忽听得有人唤道:“破潭的两个人还不下去,等待何时?”灵云等闻言,一齐警觉。当下金蝉抖擞精神,向若兰手中取过紫烟锄。朱文从身旁也取出天遁镜,才揭开那面乾坤镜袱,便发出数十丈的五彩光华,照耀潭底。若兰见朱文有此至宝,心中大喜。因姥姥之命,只叫这一双童男女下去,便和灵云仍站在原处警备。众人在这天遁镜的光华中,早看出潭底静悄悄的,黑云尽散,紫雾全消。惟有西南角上有一块牛形的奇石,从那石的身上,不断地冒出一缕缕的黑烟。若兰关心那一块于潜琉璃,忙往潭底看时,那青光被这五彩光华一照,好似太阳底下的灯台,渺小得可怜。想看看潭中神鳄到底是何形象,竟不见踪迹,想已被飞龙师太收了回去了。正在用目四望,忽听朱文、金蝉“哎呀”了一声。若兰大惊,忙往潭中看时,原来朱文、金蝉双双携手下去时,金蝉性急,脚先沾地。谁知那潭底看似平地,却是虚软异常,金蝉才一落地,便陷了下去,心中一急,一用力,更陷下去尺许。那泥竟火热一般燎烫,眼看要陷入这污泥火潭之中。幸喜朱文细心,处处留神,手中觉着金蝉往下一坠,忙用气功往上一提,把金蝉提了上来。可是受了金蝉拉的力量,两脚也稍微沾地,觉得热烫难耐。知道不好,一面提着金蝉,喊一声,各将身子悬空,离地约有三尺,飞身前进。倒把灵云在上面吓了一大跳。金蝉飞到那块于潜琉璃跟前,将紫烟锄夹在左臂,顺手俯身下去,拾将起来,揣在怀中。正要同朱文飞向西南角上去破那块毒石,猛见地下有一摊血迹,依稀看出穿山甲一般的一条鳄鱼尾巴,直往地下慢慢陷落。那上半截身子,想是在被斩时早已入土了。

  朱文拉了金蝉飞离那块毒石不远,见石上发出来的黑气越来越厚,知道厉害,便将手中宝镜对准毒石。毒石黑气被镜上五彩光华近处一逼,纷纷四散。朱文见毒石为宝镜所制,愈发飞身近前。金蝉抡起紫烟锄往那石上砍去,那锄才着后面,便有一大团紫雾青光。那石受了这一击,竟发出一种极难听的呻吟声,被紫烟锄劈成两半。金蝉见毒石伎俩已尽,由朱文将左手宝镜对准石头上面,自己用力一连就是十几锄,把这一块四五尺高的毒石连根锄倒,四散纷飞。这石锄倒以后,才看见石后面长着数十根菜叶一般的东西,叶黑如漆,在那里无风自动,知是那乌风草。起初下来时,上了一个当,此刻自然处处留心。好在那乌风草长在干处,便用紫烟锄连根掘起,挑在肩上。那毒石一经掘倒,依然和鳄鱼一样,慢慢陷入泥中。金蝉掘那乌风草时,因是身子悬空,不好用力,若不是朱文用力拉提,险些脚又沾地。

  二人取到了乌风草以后,还想寻觅有无千年何首乌。正在四下寻找,耳听一阵沸汤之声,又觉身上奇热。忙将宝镜往潭心一照,只见潭心泥浆飞溅,热气上腾,恰好似刚煮开了的饭锅一样。一转瞬间,四围尽是泥浆,一圈大一圈小地沸涨飞沫。朱文猛想起姥姥嘱咐的话,喊一声:“不好!”不及说话,拉了金蝉,才飞到适才站立的那块巨石上面,脚底下的泥潭噗的一声过处,泥浆飞起有十来丈高下,沸泥中心隐隐看见喷出有火光。再找灵云、若兰二人,踪迹不见。知道此潭的四围山峰就要崩裂,又惊又急,欲待从原路回转姥姥洞府,已无路可通。幸喜烟云尽散,四外清明,二人只得飞身上潭。不由回望潭下,已是飞焰四张,泥浆沸涌,觉着站的地方隐隐摇动。不敢延迟,猛抬头看见潭后一道青光和一道金光,正和一道青灰色的光华驰逐,知道灵云、若兰遇见敌人。才待赶上前去,又见飞起一团绿雾,接着飞起亩许方圆一块乌云,耳旁又是一阵轰隆砰啪的声音,知是四围山峰崩裂。朱文等正在着急,无暇再顾别的,双双飞向潭后,见姥姥的洞府业已震坍。飞龙师太同着那日林中所见金氏姊弟,不知使用什么法术,飞起一团绿雾,灵云、若兰用神鲛网护着身体,正在相持。朱文不管金蝉,娇叱一声,手举天遁镜,照将过去,五彩光华照处,绿雾立刻在日光下化作轻烟四散。那飞龙师太正在扬扬得意,忽见一男一女飞来,一照面便发出百十丈五彩光华。紧跟着那个男童手扬处,两道红紫色的光,夹着霹雳之声,电也似的飞来。知道今日万难取胜,情势非常危险,只得错一错口中钢牙,将脚一蹬,带了三个徒弟,驾起剑光,破空逃走。

  这时金蝉猛觉脚底奇痛,腿上也烫了无数水泡。朱文也觉脚底热痛。便不再追赶敌人,上前与灵云相见。正要细说破潭之事,猛见若兰奔入室中,一会儿工夫,背起一个红衣的人,头上包着一块红布,分不清面目,跑了出来,口中连喊:“姊姊们闪开!”灵云见若兰眼含痛泪,满脸惊惶,忙把路让开,跟上前去。这时福仙潭业已崩裂,火焰飞空,高起有数十丈,照得半山通红。若兰跑向潭边,便把红花姥姥尸身捧起,掷入火内。跪在地下,放声大哭,直哭得力竭声嘶。灵云好容易才将她劝住。若兰道:“妹子从今全仗姊姊照应,如蒙视为骨肉,请改了称呼吧。”灵云见她楚楚可怜,愈加爱惜,点头允了她的要求。将她扶起,又替她拢了拢云鬓,手搀手走了回来。

  这时金蝉火毒已发,疼得浑身是汗,满地乱滚。朱文虽然比较轻些,也觉着脚底热痛难耐。见金蝉那般痛苦,想起路上那般殷勤服侍,老大地不忍心,拉着金蝉双手,不住地抚慰。金蝉索性滚入朱文怀中,得了这一种温暖的安慰,虽然脚腿热痛,心头还舒服一些。朱文恐怕若兰走来看见,想叫他起来,又难以出口。正在着急,灵云、若兰已然回转。朱文忙喊道:“姊姊们快来!蝉弟弟不好了!”灵云闻言大惊,连忙上前问故。朱文便将误踏潭底浮泥,中了热毒,说了一遍。若兰闻言,也不答话,重又跑进石室,取出一瓶药酒道:“朱姊姊与蝉弟既然中了火毒,这是先师留与妹子的乌风酒,擦上去就好。”灵云大喜,忙接了过来,先取些敷在金蝉腿上,觉着遍体清凉,金蝉直喊好酒。灵云又将他的草鞋脱下,用酒将肿处擦满,立刻疼消热止。金蝉猛翻身坐起,说道:“姊姊快替朱姊姊擦擦吧,她脚上也疼着呢。”灵云才想起忘了朱文,好生不过意,急忙过来与朱文脱鞋。朱文偏偏抵死不肯,一双秀目只望着金蝉。金蝉道:“朱姊姊不肯擦药,想是多我一人。偏偏我这时腿上刚好些,不能转动,待我滚下坡去吧。”说罢便滚。朱文见他神态可笑,自己也觉着腿底热疼渐渐厉害,不能久挨,笑对金蝉道:“你刚好一些,哪个要你滚?你只把身子转过去,背朝着我便了。”金蝉笑道:“我也是前世作了孽,今生偏偏把我变作男身,有这许多避讳。”一面说,将头一拱,一个倒翻筋斗,滚到旁边大树一边,隐藏起来。招得若兰哈哈大笑。灵云也不好说什么,绷着脸来替朱文脱鞋。朱文道:“由我自己来吧。”灵云笑道:“我们情同骨肉,这一路上还少了服侍你,这会儿又客气起来了。”朱文道:“亏你不羞,还做姊姊呢。见我才好一些,就来表功劳了。做妹子的不会忘记姊姊的大恩的啊!”灵云笑道:“你忘记我不忘记,当什么紧?”说到这里,朱文不知怎的,竟不愿她再往下说。恰好灵云也就止住,便用话岔开道:“不要说了,做妹子的年轻,哪一时一刻不在姊姊保护教训之下哩。无非是见姊姊累了这多天,于心不忍,况且妹子不似日前不能动转,所以不敢劳动姊姊,难道说还怪我么?”灵云这时已帮着朱文将脚上鞋袜脱去,只见她这双脚生得底平指敛,胫跗丰满,皮肤白腻,柔若无骨。近脚尖处紫黑了一片,炙手火热。知道火毒不轻,无暇再和她斗嘴,急忙将药酒与她敷上。朱文觉得脚底下一片清凉,热痛全止,便要穿上鞋袜。灵云劝她:“既然药酒见效,索性停一会儿,再擦一次,以收全功。”说罢,又拿了药酒走到金蝉藏身之所,见他将身倚着树根,正在仰天呆想。看见灵云走来,急忙问道:“朱姊姊擦了药酒,可好一些么?”灵云正色答道:“我们与朱姊姊本是同门,相聚数年,又共过患难,情逾骨肉,彼此亲密,原是常情。你现在年岁不小,不可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说笑,以免外人见笑。况且你朱姊姊还有个小性儿,你要是招恼了她,就许一辈子不理你,顶好的兄弟姊妹反倒弄成生疏,多不合适呢。”

  金蝉与朱文在黄山、九华相处多年,竹马青梅,两小无猜,又都有些孩子气,时好时恼。自从醉仙崖诛蟒以后,朱文服了肉芝,灵根愈厚,常从餐霞大师口中听出一些语气,知道自己还有许多尘缘,惊心动魄,抱定宗旨,与金蝉疏远。金蝉童心未尽,虽然觉着闷气,还不十分在心。及至他二人成都相见,在碧筠庵、辟邪村两处住了多日,金蝉便常寻朱文去一块玩。起初朱文还狠着心肠,存心不理。金蝉无法,好在同门小弟兄甚多,赌气抛了朱文,与笑和尚、孙南等亲近。朱文也不去理他,双方也就日益地疏远。偏偏这一班小弟兄静极思动,互相约成两组去探慈云寺,无形中又共了一次患难。后来朱文贪功,中了晓月禅师的妖法,金蝉舍死忘生,将她救回。朱文从迷惘中醒来,看见金蝉在旁,情急悲泣,芳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种感动。偏偏嵩山二老又命灵云姊弟陪她取乌风草,路上承蒙她姊弟尽心爱护,不避污秽,为她受了许多辛苦。他二人感情本来最好,起初生疏原是矫情做作。好些日在患难中朝夕相处,彼此在不知不觉中,心情上起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也并不似世俗儿女,有那燕婉之求,只觉你对我,我对你,都比别人不同似的。因此形迹之间,自然有许多表现。心里头本是干干净净,可是一听旁人语含讥讽,便都像有什么心病似的,羞得满脸通红。

  刚才金蝉因朱文示意他回避,便躺在树后,仰天默想,男女之间为何要拘这形迹?又想起前些年与朱文交好,胜似手足,中间忽又疏远起来,天幸这次因她中了妖毒,倒便宜自己得在她面前尽一些心。不晓她病好以后,会不会再和自己疏远?正在胡思乱想,被灵云走来数说了一顿,很觉自己丝毫没有错处,你还不是一样爱护她,偏不许我。虽然这般想法,以为他姊姊说的话太无道理,说得他不服,可是脸上不知怎的,依旧羞起两朵红云,做声不得。只得把眼仰望天上的浮云,顺手折一枝草花,不住在手中揉搓。灵云以为他于心有愧,无话可答,记挂着朱文还要擦药上路,便将药酒与他敷了一遍,又走了回去。若兰已然走开,只朱文一人坐在草地上,低头看着那一双脚出神。灵云远远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走上前来,二次与她将药酒敷好。

  朱文见脚上已然一丝不觉痛苦,恐怕金蝉走来,忙将鞋袜穿着整齐,站起身来。举目往洞后一望,只见福仙潭内火焰高举,上冲云霄,轰隆哗啦之音不绝于耳,看去非常惊心骇目。灵云便问朱文:“若兰往哪里去了?”朱文说道:“她适才好似忘了什么要紧事似的,如飞一般跑进洞中。我问她,她说去去就来,没对我说为什么事。”二人正说到此地,忽听一阵呼呼之声,狂风大起,洞后火焰愈炽,热气逼人。金蝉从树后跑将过来,寻着适才脱的那双草鞋。刚刚穿好,瞥见若兰身上背了一个包裹,满脸通红,从洞内飞身出来,还未到三人跟前,口中大叫道:“姊姊们快驾剑光逃走,这里顷刻就要崩裂了!”言还未了,先自腾身而起。

  灵云等三人见若兰那般惶急,不敢怠慢,拾起地下的乌风草,飞身便起。这时脚底已在那里摇动,一转瞬间,轰隆一声巨响过去,接着劈啪劈啪,好似万马奔驰的声音,无量数的大小石块树木往空迸起,满天乱飞。不是三人飞起得快,险些被那碎石打着。三人在空中,见适才站立的那一个山坡,凭空陷成一个无底深坑,一大股青烟由地心笔直往上激射起来,迎着日光,变成一团火云。接着地底喷出数十丈高的烈火,泥石经火化成液体,飞溅滚沫,许多树林溅着火星,烧成一片。那一座红花姥姥所居的洞穴石室,已不知去向。再望福仙潭那边,业已变成一片火海。那未经喷火之处,经这一番大地震后,周围数十里的大小树木,有的连根拔起,有的凭空震动,一座名山胜景,洞天福地,在这一刹那间,竟会变成泥坑火海。无怪乎人世上的崇楼杰阁,容易变成瓦砾荒丘了。

  灵云见火势逼人难耐,招呼一声,正等飞身同行。若兰道:“姊姊且慢,还有一点事。”灵云等三人随她回转身来,才看见相距不远,有两个小小的峰头,便随若兰飞身到了峰上。想是天留胜迹,不愿叫它全化灰烬,这样小小一座山峰,竟是岩石幽奇,花明柳媚,居然丝毫没有受着地震山崩的影响。四人到了上面立定,往来路一看,只见数十处烈焰飞空,砂石乱飞,天已变成红色,幸喜还是逆风,大家已是热得遍体汗流。金蝉不耐炎热,正要催大家快走,忽见若兰望着福仙潭跪倒,重又大哭起来。灵云、朱文正要上前劝慰,忽见福仙潭内火焰越来越大,一会儿工夫,腾起一块亩许大的彩云,停留不散。倏地一道红光,往空冲起,红光中一个遍体通红、奇形怪状的赤身女子,由那块彩云笼罩着,直往四人站立的那座山峰飞来。灵云等三人疑是火坑中出来怪物,正要准备放剑。若兰哭道:“姊姊们休要造次,这是我师父啊!”灵云连忙止住朱文、金蝉,跪伏在地。说时迟,那时快,那红光中女子已飞到四人头上,含笑向着下面点了点头。然后电闪星驰,往西南方向飞去,日光底下,依稀看见一点红星,转瞬不见。

  若兰看见姥姥已然成道,尸解而去,悲哭了好一会儿。灵云等三人费了若干唇舌,才将她劝住。便邀她同到嵩山见了追云叟,送上乌风草复命之后,再同回九华,引见到妙一夫人门下。若兰哽咽着说道:“妹子此后一任姊姊们提携照顾,只要不离开姊姊,我全去的。”说时,拉着灵云、朱文的手,越加显得小鸟依人,动人爱怜。灵云便问若兰是否还要回到桂屋走一趟,若兰道:“要紧的东西全在身边,去不去均可。只是那里还有姊姊们的东西呢。”灵云道:“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来时,因为文妹病重,张琪兄弟赠的被褥包裹。现在文妹病愈,也用不着那些东西;况且东西已然污秽,也不好还人。既是兰妹不愿回去,就算了吧。”朱文因在姥姥洞中听金蝉说起桂屋中景致,昨日病中不曾领略,想去一看。灵云拗她不过,只好同去。四人到了桂屋一看,那株参天老树业已震断,幸喜桂树不曾被火延烧,桂屋中零星用品遗了一地。若兰忽然看到一个小盒,便拾起揣在身上。朱文便问何物。若兰道:“这便是妹子将这树上所结的桂实制成的香末,本没想带着走,被我回来无心捡着,留在这里白糟践了可惜,将它带到九华,无事时点着玩吧。”

  灵云因若兰说起那香,猛想起昨日在涧边,幸而留神身上没有沾着污秽,连日风尘劳顿,且喜事已办完,还添了一个山林闺伴,非常高兴,便想到那温泉中洗一回浴,商量分班去洗。若兰道:“不是姊姊提起,我还忘了呢。那日背朱姊姊去洗澡时,裹她的那一块被单,连同妹子外边披的那一件披风,因为沾了一点污秽,妹子曾把它洗净,晾在石上,忘了去取。妹子在此山过惯了暖和岁月,九华高寒,原用得着;况且那披风又是先师所赐,更不该将它随便丢失。等我去将它取来吧。”说罢,四人一同走到涧边,且喜温泉无恙,只是水越发热了些。商量既妥,还是金蝉在涧上巡风,灵云等三人洗完,再让他洗。这样轮流洗浴完毕,大家上来休息了一会儿,又互把破潭和灵云、若兰遇见飞龙师太师徒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适才朱文、金蝉双双下潭之时,灵云、若兰在上面看见五彩光华当中,金蝉脚往下一坠,与朱文同时一声惊叫,大吃一惊,几乎飞身下去援救。再定睛用目一看,他二人已是驾起剑光,飞往西南角上,知道不曾失脚,才放了宽心。久闻奇石、神鳄的厉害,正想看个究竟,忽与若兰同时听见红花姥姥呼唤,叫若兰同灵云快去后洞,并说她们站的那块大石就要崩裂。灵云闻言大惊,不放心金蝉、朱文在下面,想要招呼他们。若兰只说无碍,姥姥现在已被敌人包围,危险万分,催她快去。灵云只得半信半疑,随着若兰,二次从石洞中回转原来姥姥洞府。才得现出身来,便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前洞业已塌坍。前面站立一个二尺来高、长得婴儿一般、浑身通红的女人,身上发出十余丈的红光,与昨日林中所遇的飞龙师太及师徒四人苦苦相持。若兰见了大惊,忙喊:“姊姊快上前,我师父已被这老贼婆害了。”说罢,几乎哭出声来。灵云早已料到那红色女婴定是姥姥炼的婴儿,不俟若兰说完,肩微动处,一道金光如蛟龙一般飞上前去,抵住来人四道青灰色剑光。那婴儿见灵云上前,急忙往后便走,若兰道:“姊姊休放这四个狗男女逃走。妹子送家师回洞,去去就来。”说罢,随那婴儿如飞转回后洞。

  那飞龙师太起初以为灵云人单势孤,原未放在心上,谁知一交手,才知来人飞剑竟非寻常可比。本来昨日树林交手,灵云因不知金氏姊弟来历,特意相让。今天听红花姥姥已被她师徒所害,怎肯相容。剑刚发将出去,运用她父母真传,一口混元真气喷将出去。头一个先遇着金燕的剑光,金燕刚觉着来人剑光厉害,重于泰山,知道不好,想要撤回,已来不及,被灵云剑光往下一压,立刻将她真气击散,化为一块顽铁。飞龙师太知道自己三个徒弟绝非来人对手,忙叫金莺、金驼退将下来;一面用自己剑光迎敌,将手从腰中掏出一个葫芦,将在庐山多年修炼的绿云瘴放了出来。这时恰好若兰赶到,将飞剑放出,双战敌人。灵云见飞龙师太放起一团亩许方圆的绿雾,远远便闻见腥臭触鼻,不知破法,不敢造次。先将玉清大师赠的乌云神鲛网放在空中,现出一块亩许方圆的乌云,将她与若兰护住,各将剑光收回。

  这时四面俱是地裂山崩,火烟四起。忙问:“姥姥进洞可有话说?如今地震山崩,金蝉、朱文有无妨碍?”若兰悲泣道:“他二人倒决无妨碍。老贼婆师徒因取乌风草不成,险些被那毒石所伤,虽然斩了神鳄,只便宜后来的人少了一层阻力,心怀不忿,以为毒石是家师安排,并非天生。知道家师运用元神出窍的当儿,身子不能动转,便去寻她晦气。她用一种极毒的妖法,名叫烈火毛虫,乃万条毛虫所炼,专攻人的七窍,打算立逼家师撤去毒石和潭中云雾。谁知家师早已料就,在她老人家打坐的面前,安排下家师当年得意的法宝五火乾坤罗,以毒攻毒,将她千万条毛虫活活烧死。老贼婆愈加大怒,便同家师拼命,运用她的飞剑,身剑合一,从家师胸前穿过,原想将家师形神一齐刺死。家师原知昔日没有修得外功,三劫只免得一劫,合该在她手内兵解。并且自己婴儿刚能成道,如用飞剑抵敌,散了婴儿真气,非同小可,只得坐以待死。没料想那老贼婆也料到此着,竟朝婴儿致命所在刺去。幸而家师预先拼命将元神遁去,不然岂不遭她毒手,把百余年来功行付于一旦?家师因为婴儿刚刚成形,元气还未十分坚固,不能和她久持,进洞等候姊姊们将老贼婆赶走,由妹子将她火葬,以完三劫。老贼婆所放的妖法,名为绿云瘴,乃山中大蟒的毒涎所炼。家师说姊姊有护身之法,只留神飞剑受污,一会儿就有人来破。”话言未了,忽听外面射进数十丈长的五彩毫光,光到处烟消雾散。原来朱文、金蝉已然破潭回来,用矮叟朱梅的天遁镜,将妖法破去,赶走飞龙师徒。

  第五十六回 遇髯仙 奉命返峨眉 结同门 商量辟仙府

  金蝉也将破潭取草的事,从头又细说一遍。灵云见那乌风草长得和莲叶一样,只是没有那般大,茎长二尺,又黑又亮,拿在手中不住地颤动,真是灵药。只可惜那千年何首乌,已被神鳄享受去,不能到手了。

  四人谈说一阵,不觉金乌西匿,皓月东升,远望福仙潭火烟突突,依旧往上冒个不住,烘起满天红雾,与那将落山的红日相映成趣,不时听见爆炸之声。灵云急于到衡山复命,便招呼朱文等三人,同时驾起剑光,往空飞起。在空中御剑飞行了不多一会儿,忽听空中一声鹤唳,知是髯仙李元化路过,便迎上前去。见面之后,五人同时落下地来,灵云介绍若兰拜见髯仙。李元化见若兰骨秀神清,虽在旁门,却是一脸正气,满身仙骨,连声夸赞。灵云便说:“承红花姥姥与若兰相助,乌风草业已取到,现在就要往衡山。请问师叔云游何处?”髯仙李元化道:“我就为取此草而来。”原来顽石大师受伤以后,追云叟等便将她护送到了衡山,元元大师即托衡山白雀洞金姥姥代为照料。经追云叟用了不少的丹药,虽然保得性命,却是苦痛丝毫未减,几次打算兵解,都给金姥姥劝住。追云叟计算日期,请髯仙李元化迎上前来,将乌风草取回,并叫灵云等无须回转九华,径往峨眉飞去,便能在路上遇着她母亲妙一夫人荀兰因,见面之后,自有分派。髯仙李元化交代完毕,取了乌风草,回转衡山。不提。

  这里灵云等听说路上能与妙一夫人相遇,并且叫他们无须回转九华,不知有何分派,恐怕半路错过,忙驾剑光,由莽苍山经过,往峨眉那一方向飞去。一路留神在空中细看,直到第二日辰牌时分,看见山侧一个小村集,围着一圈子人和十来匹骡马。金蝉眼光尖锐,看那十余个男女,俱是非常年轻,穿着华丽,觉着奇怪,不禁凝神细看。忽见人丛中走出一个道姑,好似母亲妙一夫人。便招呼灵云等,在远处按下剑光,跑进那村去一看,果然是妙一夫人领着十余个少年男女,在那里雇用骡马山轿。金蝉便要上前招呼,妙一夫人忙使眼色止住。灵云等便也装作不识,在旁闲看,不去拜见。一会儿工夫,见妙一夫人雇好骡马山轿,打发这十余个青年男女上路。灵云等见众人当中,有好几个眼含泪珠望着妙一夫人,依依不舍,露出十分感激的神气。也不知这一群人,怎会聚集在这荒山孤村之中,自己母亲偏偏有此闲心替他们去雇骡马。正在胡猜,妙一夫人已将众人分别送走,向村中居民敷衍了两句,作别出村而去。那村中居民看见又来了一男三女,估量又是好买卖上门,便走上前来,对金蝉说道:“小官人同这三位大姑娘,敢莫也是去朝四川峨眉山,在前面上山遇着大蟒,吓得转回来,想雇用车马回家么?我们这里牲口山轿都让适才那十余位香客雇用尽了。离此二十里,还有一个吴场坝,那里牲口很多。如果小官人和三位大姑娘要用,只要多给点钱,我们可以代雇的。”说罢,笑容可掬。金蝉正要问他说些什么,灵云、朱文已猜出妙一夫人定是在何处救了这十余个人,假说是遭难香客来此雇用山轿,送他们回家。见夫人已走,不愿再说废话,便止住金蝉,抢先说道:“我等正想雇用车马,既然被前面香客雇尽,承你指示,我们到吴场坝再雇吧。”说完,不俟那人答言,招呼朱文等三人,跟在妙一夫人后面,直往山中走去。那村人见四人走去,暗怪自己不该说出吴场坝,跑了上门买卖。不提。

  灵云等进山不远,追上妙一夫人,便带领若兰一同上前拜见。妙一夫人见若兰根基甚厚,颇为嘉许,当时答应收归门下。若兰大喜,上前恭恭敬敬行了拜师之礼。两下里互谈经过。

  妙一夫人将前事说了一遍,便对灵云道:“你父亲现在东海,仗着玄真子相助,将宝炼成,不久便要回归峨眉。后山的白眉和尚业已他去,李宁父女所居的栖云洞,直通潭底的凝碧崖,打算将那里辟出一个别府,做你们一班小弟兄姊妹聚会修道之所。英琼现在途中,你们四人可以迎上前去,与她见面之后,一同回到峨眉,借用半边大师的紫烟锄,将栖云后洞当年白眉和尚封闭的石壁锄倒。下面有百余级石阶,石阶尽处,便转到洞侧深潭中心一块巨石。从巨石缺口处翻将下去,便是一条斜坡,直通凝碧崖。那里四季长春,到处都是奇花异卉,四外常有飞瀑流泉,终年无雨,最宜于练剑修道。你们到了那里,由灵云率领,朝夕用功,代传若兰、英琼口诀。三个月之后,灵云可去九华,将芝仙移植到峨眉来。日前追云叟派人向我借用九华洞府,我已答应了他,你们无须再回去。到了今年年底,你父回转峨眉,你们那时再听他吩咐。我救的这些青年男女,原同矮叟朱梅约好,将他们分送回家。为免村民大惊小怪,适才我假说他们是附近各县的人家子弟,发愿去峨眉进香,中途在莽苍山被大蟒吓回,替他们将山轿牲口雇好上路。但是我还不甚放心,恐怕他们俱都年幼,未出过门,路上出了差错。好在他们差不多俱在附近云南各县,打算随时暗中护送,等他们回了自己的家再说。英琼还同着一个被难的女子裘芷仙一路,她二人骑着白眉和尚的神雕,那雕如不载人,比你们剑光还要迅速。这一路上颇多异派中人,英琼虽然得着师祖的紫郢剑,但是有一个不会武术的女子同行,恐怕路上难免要遇麻烦。你们不必停留,急速去吧。”说罢,妙一夫人脚一蹬,一道金光,凌空而起。

  灵云等四人也驾起剑光,直飞向峨眉一路追赶。灵云正走之间,忽见前面有一柄异派中人放的飞剑,夹着黑烟火光,如飞前进。依了金蝉,便要动手。灵云连忙止住,想看个究竟,便跟在那飞剑后面紧追。金蝉从烟火中看去,隐隐辨出飞剑前面一只飞鸟,上面坐定两个女子,猜是英琼、芷仙二人坐着神雕,被异派中人追赶。正要告诉灵云上前相助,忽见那只大鸟倏地似弩箭脱弦一般,飞向下面山坡落下。因摆脱烟火遮蔽,分外看得清楚,原来是一只大黑雕,背上背着两个年轻女子,便知是英琼无疑。灵云等也都看得清楚。说时迟,那时快,还未容灵云等上前相助,那雕已放下背上两个女子,蓦地冲霄飞入烟火之中。灵云知那异派飞剑颇为厉害,还恐那雕受伤,那雕已将那飞剑用钢爪抓住,飞落下去。再被下面女子剑上发出的十来丈长的紫光一撩,立刻烟消火灭,飞剑变成顽铁,坠落地下。灵云见那女子小小年纪,竟是身轻如燕,发出来的剑光尤为出色,非常欣喜。知道她的敌人决不肯善罢甘休,便招呼众人,远远按落剑光,隐身树林之内,一来想暗中助那两个女子一臂之力,二来看看她的本领。在林中待了一会儿,见那雕向那用剑女子要吃了许多红色果子,忽又冲霄而起,一会儿工夫,抓了一副大梅花鹿角回来。金蝉见那雕如此灵异,只喜欢得打跌。待了一会儿,见敌人无甚动静,急于要问那两个女子是否妙一夫人所说的英琼、芷仙,又见那两个女子要走,再也忍不住,不经灵云同意,首先出了树林。灵云等也只得跟将出来。灵云才要喊那两个女子留步时,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鬼声啾啾,天昏地暗。金蝉慧眼早看见黑暗中一对奇形怪状男女,披头散发,施展妖法而来。朱文见是妖法,早将天遁镜放起十余丈的五色毫光,破了妖法。灵云等已看出妖人站的方向,各将剑光飞起。灵云剑快,首先将那女的当胸刺过。那男的妖人见这些幼年男女个个厉害,只一照面,他的同伴便死了,吓得心惊胆裂,忙借妖法往空逃走。这里灵云等与那两个女子通问姓名之后,果是妙一夫人所说的李英琼与裘芷仙,俱各心中大喜。

  英琼见是同门师姊师兄,喜从天降。双方施礼,又谈了一阵。神雕佛奴也飞了回来,英琼便问妖人可曾抓死。神雕摇了摇头,知道被他逃走。灵云等俱不知那妖人来历,只得罢休。金蝉、若兰见那雕灵慧通神,善解人意,不住上前抚摸它的铁羽。那雕瞪着一双金光四射的眼,站在当地,一任二人抚摸,纹丝不动,又神灵,又驯良,爱得二人都恨不能骑上一回,才称心愿。大家谈谈笑笑非常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概。英琼、芷仙剑术未成,也不同众人客气,竟自骑上雕背。灵云等四人也都随后升起,紧随那雕前后左右,一齐往峨眉飞去。

  那雕两翼飞程,本比剑光还快,只因身上背了两个凡人,禁受不住天风,只得慢慢飞翔。灵云等又愿意同英琼在一起走,故而两下速度如一。金蝉、若兰孩子气比较重,既爱这两个新同门,又爱那雕,时而飞在雕前,时而飞在雕后,不时同英琼、芷仙二人说话。叵耐雕行迅速,扑面天风又急又冲,英琼将头藏在芷仙背后,还能勉强回答;芷仙两手紧攀神雕翅根,被对面天风逼得气都透不过来,哪里还回答得出。偏偏芷仙天生好强,又极爱面子,自从遇救出险以后,总觉自己非女儿之身,无端受尽妖人糟践,羞恨欲死。偏先后遇见英琼、灵云这一班小辈剑侠,大半都是比她年纪还轻,一个个俱都本领高强,飞行绝迹,美若仙人,英姿飒爽。不禁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越想越自惭形秽,远不如人。抱定宗旨,到了峨眉,无论如何都要从他们学些飞行本领,巴不得承颜希旨,得他们一点欢心才好。见若兰、金蝉飞近身旁,问长问短,自己连口也张不开,又怕若兰、金蝉说她大模大样,只好点头微笑,急得浑身俱是冷汗,无计可施。那英琼一旦遇见许多本领高强的同门伴侣,并且可以永久和他们在峨眉一处做伴,再不愁空山寂寞,只喜得心花怒开,洋洋得意。见金蝉、若兰问那神雕来历,便把一个头紧藏在芷仙背后,从李宁得病起,直说到莽苍山月夜斗龙,斩山魈,诛木魃,救马熊,灵猩舍命相从,以至同他们四人见面的情由,滔滔不绝,详细说了下去。

  金蝉、若兰听到还有一只神雕,已经把一只善通人性的大猩猩带到峨眉去了,越发觉得好玩高兴。朱文本同灵云并飞,偶尔顺风,听见一鳞半爪,后来也听出趣来,便拉了灵云飞近英琼,听得津津有味。神雕飞在空中,两翼平伸出来,好似两扇小门板一般。朱文知那雕能载重,好在自己深通剑术,不怕坠落,又想挨近英琼听个仔细,便收了剑光,试坐到雕翼上去。那雕见有人加坐在它右翼上面,只回头望了望,又转头望左叫唤了两声。灵云一面飞行,一面笑对朱文道:“你坐在神雕翼上,轻重失了平衡,只图你顺便,它可受了罪了。”说时,朱文见那雕并不闪动,坐在上面迎着呼呼天风,平稳非凡,便望金蝉笑着微一点首。金蝉明白她的用意,便把剑光收了,往左翼上坐去。若兰也看出便宜,两人对抢着坐了上去。那雕连头也不回,径自往前飞去。英琼见灵云一人向隅,好生不过意,便用手连招她来骑。灵云近前笑道:“尽够神雕受的了。”英琼偏着脸道:“我后面还空着许多地方咧,姊姊上来,抱着我坐吧。”连说了几次。灵云不忍拂她意思,想叫雕翼力量平衡,便收了剑光,在英琼身后,近左翼处坐下。那雕不但不嫌重,愈发加快速度,平稳往前飞行。若兰、英琼连喊有趣不置。

  六人一雕,一路说一路飞,正在高兴非凡。忽听那雕长鸣一声,倏地一道青光,流星赶月一般,往南方斜射过去。接着对面云堆中,也是一声雕鸣,一只白色大雕横开丈许长的银翼,风驰电掣,摩空飞过,直向那道青光追去。英琼座下的雕往高飞,迎个正着,口中不住长鸣。那白雕闻得同伴鸣声,舍那青光不追,横转双翼,减了速度,挨近黑雕身旁,一同飞行,两下一递一声叫唤着,显得非常亲热。众人见这只白色神雕比黑雕还要大许多,一双红眼,火光四射,浑身银羽,映日生辉,俱各连声夸赞。若兰便问这个白雕是否现在也归英琼所有。英琼还未答应,金蝉满拟白雕也和黑雕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将身一纵,打算骑了上去。谁知那白雕竟不许金蝉骑,见金蝉飞身上来,倏地空中一个大旋转,竟将金蝉闪脱。若不是金蝉会剑术飞行时,这一失足怕不落在地面化为肉泥。金蝉受了这个失闪,吃了一惊,又羞又气,骂一声扁毛畜生,忙驾剑光,想二次上前将它制服,收为己用。就连朱文、若兰,也都跃跃欲动。幸而灵云年长知事,知道白眉和尚座下神雕厉害非凡,稍次一点剑仙,俱不是它的敌手,适才见它追那青光,本领已可想见,不敢造次。便连忙喝住金蝉不得无礼,众人休要乱动。又对那白雕说道:“舍弟年幼无知,我到了峨眉,自会责罚于他,仙禽休怪。”那白雕闻言,也长鸣示意。灵云忙将金蝉唤上雕背,不住地埋怨。金蝉本不甘服,怎奈适才路遇妙一夫人再三嘱咐,无论何人,俱须听从灵云之命。又加上金蝉要跟灵云学那屡次想学、灵云吝而不教的一套练剑的口诀,只得坐上雕背,干生闷气。这时英琼的话也逐渐说完,当下几个人倒清静起来。六人二雕,直飞到天黑,才到了峨眉后山降下。

  这时候已是星月交辉,天已二更向尽。众人下了雕背。那大猩猩早在洞门口徘徊瞻望,看见主人同了几个嘉客骑雕飞来,欢喜非凡,迎上前去,跑前跳后。英琼便问:“你早被它抱回来么?”那猩猩横骨已化,能学人言,便学着答道:“回来么?”英琼大喜。金蝉便道:“你说那猩猩,是否就是它?怎么大得吓人?”英琼道:“你光说它大,它的心性却灵巧着哩!”说罢,黑雕陪着白雕,自在外头盘旋,英琼便自揖客进洞。猩猩猜知主人之意,先抢到前面,把洞口封的大石推开。英琼笑道:“这东西真灵,不然我只顾让客,还忘了开洞呢。”灵云道:“俱是一家人,无须客气。我们这里地理不熟,还是你先进去领路吧。”英琼闻言,便同了猩猩前行,先取出一盏油灯点上,然后邀众人坐定。忙放下背上包裹,跑到洞后,取了四个腊鹿腿出来,说道:“姊姊哥哥们先坐一会儿,我去喂喂那金眼师兄同它的朋友,就回来的。”说罢,匆匆往洞外就走。若兰、金蝉、朱文都想去看一看,拉了灵云往洞外便走。芷仙在雕背上坐了这一天,头晕腿酸,周身如同散了一样,看见洞中有一个石床,再也支持不住,恨不得躺一会儿才好。灵云见她累得可怜,叫她不要劳动,躺下养养神的好。说罢,便随众人出洞。芷仙猛见床侧石桌上有一封信,写“英琼妹亲拆”,知是英琼的信,便取来藏在身畔,一倒身睡在石床之上歇息,不多一会儿,竟自睡着。

  灵云同众人出洞,见英琼正喂那黑雕,爪喙齐施,风卷残云般在吃那鹿腿。白雕站在地下,只是不动,也不去吃。金蝉虽是恨那白雕,适才在空中不让他骑,可是心里头还是非常之爱,见它不吃,便随意举了一只鹿腿去喂。那白雕把头一偏,连忙跳开。金蝉不舍,赶得白雕乱蹦乱躲。灵云怕金蝉把白雕逗急,急忙止住金蝉道:“白仙禽业已成道,想必不食人间烟火了,你强它作甚?可惜晚上无处去采果子,不然着猩猩去采些果子来,或者仙禽肯吃,也未可知。”一句话把英琼提醒,才想起自己包裹中还有九个朱果,同一些黄精、松子之类。见两个神雕又在长鸣,恐怕飞走,急忙回身进洞。见芷仙已自睡着,扯了一床被与她盖上。打开包裹,取了些黄精、松子同四个朱果,走将出来,对白雕说道:“我知你是吃素。这个朱果乃是仙果,我听我师父说,吃了可以延年轻身。可惜一路被我糟掉了不少,如今只剩下九个。我打算请你吃两个,给我爹爹带两个去,余下的五个我留在洞中待客了。”那白雕闻言,果然毫不客气走近前来,将两个朱果吃了,长鸣一声,点了点头,好似道谢的意思。接着伸出一只钢爪,英琼便将两个朱果递在它的爪中。这白雕抓了朱果,一个回旋,往空便起。黑雕佛奴也随着飞起,月光下一白一黑两个影子,转眼不见。金蝉、若兰忙问英琼:“二雕可要飞回?”英琼道:“那黑的,我叫它金眼师兄,它名字叫佛奴,白眉师祖业已赐与了我。白的是师祖座下仙禽,这次是送它同伴回来,不会在此停留的。”金蝉不住口地直喊可惜。果然不多一会儿,黑雕飞回。

  英琼二次揖客进洞,坐定后,便取出那五个朱果,递给每人一个。说道:“裘姊姊业已吃过几个了,这一个留给余姊姊吧。早知此果是个仙果,不易得到,我先前也不把它猪八戒吃人参果,当饭吃了。”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因适才听英琼在雕背上说过,知是仙果,大家慢慢咀嚼,果然甘香无比,食后犹有余甘。灵云细看这洞,有好几间石室,石床、石几、石灶样样俱全。洞外风景也甚清幽。只不知洞底凝碧崖风景如何,且待明早再去开辟。这时在灯光下,重新细看英琼,真是一身的仙风道骨,神采清爽,目如寒星,光彩照人。暗想:“她并未入门,却比那修炼多年的人,看去功行还要深厚。与若兰一比,真似一瑜一亮,难定高下。母亲说她生具异禀,果然不差。”

  第五十七回 抱不平 余英男神针御寇 寻仇隙 魏枫娘飞剑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