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居然梦到了我的亲生母亲。

  我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只是外祖母后来说过我和她很像。

  以及自从我记事起,她给我的印象就像蝴蝶一样,有毫无留恋轻盈离家的背影,和身上驳杂的脂粉香气。

  我是被她留在茧里,只需不时察看是否还活着的幼虫。只是忍耐着以饿为首、会让正常小小孩哭闹起来的一切事情,成日缩着发呆。

  这其实还是好日子。

  等她过上了好日子,像是抱着贵妇的小贵宾犬那样带我搬进了一幢精致华丽的别墅之中,我的坏日子就降临了。

  她很快又带了一个和之前那些上了年纪的通话声音完全对不上的年轻男人回来。

  从她焕发出前所未有光彩的眼中,这个人投射给我的本该是一个英俊温柔的艺术家形象。毕竟,在住进来的第一个星期,他主动提出要为我画一幅肖像。

  “既然纱绘子本就出生在这边,为什么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呢?”他边画边问我的母亲。

  “因为她的长相。你能看出混血的风味吗?老天,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母亲对此是有多不满……”她胡乱答了一些让我理解不能的话,接着咯咯笑倒在那人身上,却被不着痕迹地推开。

  “亲爱的,等我为你这位可爱的小小姐画完吧。”

  “哦,我真为你对艺术的狂热着迷。”

  ……那怎么会是对艺术的狂热。

  我的母亲并没有能和这个人成日厮混,她的财力尚不足以支撑她豢养一个以真爱为软饭名目、还有所谓艺术家名头的男人,以及顺便再多养她女儿的一张嘴。

  她依然流连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她华美笼子真正主要的那些经济来源——“需要娇养的妹妹”,这是我的母亲在此款待那些人时对我的介绍。

  随着母亲近乎推销般夸耀的呓语,纤长的手指也伸入我的发中梳展,我却如芒在背。

  她忧愁地说着我原先与现在比起来更是何等的病弱,头发也是从枯草般精心养到现在乌木似的润泽。

  “她将来长开会有何等的东方韵致啊……”

  还有那些表达赞同……当然也不止于表达赞同的眼光。

  真让人本能地感到恶心。

  被她挥退、打发回楼上卧室睡觉的路上,那个男人突然从他藏身的暗处幽幽地向我发问。

  “原来纱绘子是这么早熟可爱的孩子……”

  “……您说什么?”

  “她说的话,那些人的眼光和想法……你明白的吧。”

  所以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站在走廊上明暗交界之处,看着暗处的他表情逐渐扭曲,甚至嘴唇也开始激动地颤抖,眼中幽光闪烁。

  “你一定需要我的保护吧,会像小鹌鹑那样怕得发抖,来到我的怀中……纱绘子?”

  可是,明明你的眼中也充斥着和他们类似的欲念。

  那跟保护毫无关系。

  我不知道该为母亲悲哀,还是为自己感到恐惧。虽然从小如此的生活环境让我明白了很多,但才几岁的孩子又能做出如何的应对呢?

  我跑进了我的房间,落下了锁。

  之后,他做得很好。

  得到他偶尔调情垂怜的女仆会对一切不应该的情况视而不见,母亲也没有被触发起哪怕一丝疑心。

  甚至我常常是在被他亲自准备、亲手换上的华丽裙装束缚的状态下,乖乖坐在画布之后,而偶然有空来画室寻他的母亲,会扶着他的肩膀,故作娇嗔地抱怨他为我画的画像比为她画的还多。

  “那是因为我错过了您的许多时光啊。如果能与您自幼相识……”

  “说什么呀……”

  原本只会忍耐的我看着母亲飞满羞红的脸庞,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不要。我不要老老实实地变成她那副可悲而不自知的样子。花开了,结果了,但从根里就是完全糜烂的。

  不久之后,那人也确信我适应良好、打算得寸进尺——真巧,我的异能也觉醒了。

  所以,我让这个对艺术狂热的家伙,对他的生命也产生了狂热。

  长长的走廊上,我抱着他送给我的书站在一端,而他在另一端退无可退。

  “……真让人不爽。你是第一个被‘准星’对准的人。”

  啊,他背后的墙上还挂着为我母亲所作的画像中她最满意的那一幅。

  “纱、纱……”

  第一次用上异能难免有点把握不好,牛奶杯的碎片只稍微切开了一点点喉咙。

  不过,他已经发不出我名字的完整读音了。嘴和喉咙上的伤口,都还在一张一张地翕动。

  好吧。

  我从这本《源氏物语》中抽出裁纸刀,第二次发动了异能,朝他掷去。

  是异能发动时附送的巨力,还是忍无可忍的狂怒呢?这把细致精巧的裁纸刀居然能穿透他喉咙的那处伤口,将他与墙壁钉在了一起。

  不过本来也跟他吓瘫紧贴墙壁有关吧。

  “我好像不需要您的保护。但是我需要用您多尝试一下能够让我自保的能力……可以吗?……顺带说一句,东方主义可要不得啊。”

  在这里,哪来的紫姬。

  我得到的回答只有混着血沫涌出的喘息。

  他肯定会死,所以这就是肯定的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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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对于她所爱之人的咽气速度,我的母亲回来得太晚了。

  她像往常那样带着酒气回来,走进一楼大厅看到倒地不省人事的女仆时还不满地踢了一脚。

  真是的,女仆做错了什么要这样对她?只是我调换了一下那个男人给我准备的牛奶,和她给自己留的牛奶而已啊?

  “妈妈。”

  我站在二楼楼梯口边上,有点迫不及待,就第一次这么呼唤了母亲。

  她抬头,在看清我模样的下一刻神色变得扭曲,跌跌撞撞地奔了上来。再转头,她就看到了我想让她欣赏的东西。

  那可比我染血的白色睡裙好看多了吧。

  本来我也不想的。

  在近距离检查叉子被我掷出能造成多深的伤口的时候,白色睡裙被溅上一些肮脏的血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哦,能找到的锐器都用上了。

  还有这人送我的书。我拔出那把裁纸刀,仔细裁下一些纸页,用这单薄轻软的东西做了些测试。

  唔,也不是不行。

  “你……”

  我安静地站在与那人相对着瘫坐在地的母亲身后,等了好久却只听到她从唇齿间挤出了一个字。

  “因为我现在拥有了一些……不至于再让您觉得我是‘废物’的能力。以及……”

  “您要读我身上的书吗?”

  反正你也没有在意过,他送了我什么书,他说每晚要为我读的是什么故事。

  她呆愣着转头。

  这条睡裙的前身有一排纽扣,但我并没有像他那样细致享受着将每一颗解开。我只是粗暴地掀起来然后扯掉。

  来吧,从这些痕迹中读出被你忽略错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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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梦到的,就是这天晚上的母亲。

  在梦中,她和那天晚上一样,仰头看着第一次居高临下俯视她的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有眼泪从她晕妆的眼眶滚落,带下灰黑的泪痕。

  “哈哈哈哈哈……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哈……”

  “我不想变成您那样,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呢?”

  “因为……您爱着他?”

  “……爱?哈哈……可是纱绘子,明明是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啊。”

  我睁大了眼睛。

  “是我对您感到抱歉。我也并未索求您的原谅啊。”

  虽然你确实不配得到我的原谅。

  “……是吗?那么……”

  我还没来得及再出声,她已经决然地将正中那人心脏的那把餐刀猛地拔了出来。

  “我替你原谅我自己,所做的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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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至于曾经的现实,我就是在这之后被外祖母带走的。

  而外祖母……是在克里斯汀女士决定重返日本不久前去世的。

  当初她来接我时,还为我带来了一只小熊玩偶。

  为她下葬时,我将这只小熊放进了墓坑。

  “……纱绘子?”

  克里斯汀女士对我的做法感到疑惑。

  “……让它陪着她吧。”

  会想念它吗?当然,会想念还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我经常误以为我在现实中见到了它——我所故意遗落的,珍贵之物。

  第一次出现幻象,是在克里斯汀女士和森先生决定结婚那天。前半夜失眠的我在后半夜恍惚醒来,看见它静静地坐在背光的窗台上注视着我。

  以及我和叶月之所以交上了朋友,就是因为某天中午我在教室里趴桌睡觉,恍惚醒来时以为它坐在邻座,起身就紧紧把它抱住。抱住之后不但蹭了蹭,还亲了亲。

  结果那是满脸通红着把我推开的叶月。

  这样的幻觉自产生之后就不止一次地出现了。我等红绿灯的时候看见它站在对面,在图书馆拿着书回到座位上时以为它占了我的位置,坐车偶然抬头时以为司机是它……

  毛绒的,温和的,坚定的它。

  我不时出现的幻觉,居然是它陪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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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车上,斜看了旁边的太宰一眼。

  幻觉纠缠我太久,已经让我的记忆隐约出现了幻觉与现实分不清的情况。

  今早醒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昨晚真的那么和平地练习跳舞了吗?

  西装领带都是一样的。……所以,昨晚我和他气氛异常和谐的一起练习跳舞,不是梦吧。

  “突然有点想去上学呢。”

  “……什么?”把想上学和太宰联系在一起,这让我稍微有点反应迟钝。

  “毕业舞会啊!虽然纱绘子到时候的舞伴肯定也还是我啦,但如果我也有毕业舞会的话……就可以给纱绘子戴手花了吧?”

  “……你想多了,”我不自然地扭头看向窗外,“就算有那一天我也不会去做你的舞伴。”

  “纱绘子真是忘恩负义的小坏蛋啊。”

  “就算没有你突然搞事,我也完全不会缺舞伴,选择多的是。”

  轻轻转动着右手食指上的那枚镶嵌着蓝宝的指环,我也没想到我突然说了这句句听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赌气的话,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是吗?纱绘子明明读的是女校吧?”

  虽然我不爱交际,叶月还是带我见识过……就是她硬拉着我去参加过不少联谊。

  我不确定是不是从太宰这句话的语气里听出了危险,本能地没有把心里的回答说出来,只是继续沉默地低头看着我自己交叠的双手。

  “中也?那样纱绘子就不能穿带跟的鞋子了呢。”

  我抬眼看了看司机。

  今天我和太宰坐的是克里斯汀女士特意安排的加长轿车,这个司机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与后座的距离比平常更远,但我确定我从他背影就看出了他的紧张。

  “……是谁都与你无关吧?”

  “唔,的确没关系~!我是说,反正现在是我陪着纱绘子去嘛。”

  太宰很快地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有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

  我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