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柠出生在一个初冬的夜晚, 那年木颜七岁。

  木颜的妈妈木青与安柠的妈妈刘佳静是从小一个院里长大的好友,成年后,成绩比较好且于绘画方面颇有天分的木青去了外地上大学,而早早辍学的刘佳静在家门口的一家超市当了售货员。

  所谓世俗意义上的差距没有使二人的感情疏远, 两人依旧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后来木青大学毕业, 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 带着大学里交到的男友,回到了故乡云城。

  木青是个爱恨都很热烈的性子, 彼时正跟男友谈得火热的她几乎是以当时人们不太能接受的速度结了婚, 并且更迅速的有了孩子。

  刘佳静没能劝住陷入情网的好友, 只能在木青坐月子的时候请了假,帮着木青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丈夫照看她。

  木颜从出生起就是个过于沉默的孩子, 很少哭, 以至于刘佳静总担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病。

  但她又长得实在好看,是刘佳静见过最惹人怜爱的婴儿。

  她抱着襁褓里的木颜,总是忍不住笑着逗她。

  婴儿瞪着又黑又亮的眼睛, 打量着面前怪相百出的大人。

  嘴往下撇, 似乎想哭, 但忍住了。

  “哎,我闺女以后要有颜颜一半好看, 我就心满意足了。”刘佳静对正你侬我侬的小夫妻感叹道。

  木青的丈夫笑着, “要是是个男孩更好,正好结个娃娃亲。”

  刘佳静点头,“也是, 我咋就没想到呢, 也省得颜颜嫁到别家受委屈, 我家孩子你们放心,敢欺负颜颜我就打断他的腿!”

  木青笑着摇摇头,“我觉得还是女孩好,当一辈子好姐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

  其他两人都觉得她这话别扭,只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木青到底是因为生孩子太辛苦情绪不太稳定,还是敏感的她已经对之后的故事有了隐隐的预感。

  总之这句话算得上一语成谶。

  木青的婚姻结束的就像开始时一样迅速而热烈,两个因为所谓的艺术家间的共鸣而选择结合的年轻人,无论是从精神还是物质,都没有做好为人父母共度一生的准备。

  在大大小小的吵了无数架之后,木青的丈夫离开了云城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只留下身心受创的木青和四岁多的木颜。

  木青的手因为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摧残,变得不再稳当,她的画笔也无法再画出鲜艳的颜色。

  她觉得画中每一朵盛放的花,都在嘲笑烂在地上的自己。

  一个原本算得上前途光明的画家就此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失去收入来源的木青在刘佳静的帮助下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搬回自己跟刘佳静一起长大的老城区瓷厂家属院,低价买下了刘佳静楼上的房子。

  那时刘佳静刚刚结婚,结婚对象是瓷厂的工人安亚军,也是她一起长大的朋友,父母催婚催得紧,两人就凑合在一起过了。

  两人都是开朗活泼的个性,婚后生活也算得上融洽,刘佳静没事就往楼上跑,跟自己不愿出门的好友说说话,对自己的干女儿木颜更是多加照看,简直比木青更像她妈。安亚军跟木青不太熟,但毕竟小时候在一个院里,也听说过她坎坷的身世和不幸的经历,淳朴如他没嫌麻烦,还很支持妻子的做法。

  刘佳静生下安柠后,几乎不会主动出门的木青带着木颜一起去了医院。

  瓷厂附近的医院常常人满为患,白色的狭窄走廊两侧支着病床,病房里安顿不下的病人歪七扭八地躺着,人群聚集的味道和消毒水味掺在一起,叫人本能的想吐。

  木颜跟着母亲推开那扇掉漆的病房门,看见总是风风火火的刘阿姨靠在床头,很虚弱的样子。

  她那时候就想生孩子大概不是什么好事情。

  刘佳静见木青来了,笑着嗔怪她,“你来就来,搞这么隆重干啥,又带孩子又拿东西的,我再歇两天就回去了。”

  木青放下手里的补品,走到床边拉住刘佳静的手,常年郁郁的脸上显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想说什么眼圈却红了。

  刘佳静赶忙给她拿纸巾,“别哭别哭,我这顺生,可没你那时候受罪,这会都不咋疼了。”

  两个大人在那边说话,木颜的目光却落在安亚军身旁的小木床上。

  “颜颜想看看妹妹吗?”安亚军注意到她的眼神,笑着从床上抱起一个小小的襁褓。

  木颜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男人的臂膀中,淡黄色的小被子把婴儿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色的小脸,她眼睛紧闭,睡得很香。

  她好小啊。

  木颜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婴儿的脸蛋,温暖又柔软。

  “这回也算是遂了你的意,是个女孩,以后颜颜就有伴了。”

  那边两个大人总算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家的小孩身上。

  “孩子名字取好了吗?”木青打量了一会婴儿的脸,“看这五官,把你俩的优点都结合起来了,以后肯定好看。”

  “你少糊弄人,这会跟猴一样能看出啥?”刘佳静替自己女儿谦虚了一把,但脸上的笑却又灿烂了几分,“早就取好了,就叫安柠,柠檬的柠,又别致又有彩头,小名就叫宁宁。”

  “好名字。”木青轻轻推了木颜一把,要她离安柠更近一些,“以后要多照看妹妹。”

  木颜没有回答,因为她觉得自己做不到。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小的婴孩跟幼儿园里那些嘲笑自己不说话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她是一个过于封闭也过于沉闷的孩子,对她而言,一个新生的,无法理解的生命跟自己产生联系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最后在母亲的催促下,她也只是又伸出手摸了摸孩子软糯的脸,什么也没有说。

  跟木颜相反,安柠从婴儿时期就展现出了自己过于强悍的交流能力,她也很少哭,但就算对着婴儿床上挂着的旋转玩具,都能“啊啊啊啊”的叫着自娱自乐半天。

  那时刚上小学的木颜在刘佳静家吃饭写作业,刘佳静夫妇都有事的时候,就让她帮忙看一会安柠,哭了就叫他们。

  木颜觉得安柠很吵,又自觉自己没什么让人安静的资格,毕竟她现在写作业的地方都是安柠未来的卧室。

  她只能站起来走到婴儿床旁,试图用眼神让婴儿明白这会她该睡觉了。

  “啊,啊。”很明显安柠不明白,但看到木颜那一刻她确实安静了许多,婴儿浅棕色的眼睛眨啊眨,片刻嘴巴张大,发出一声响亮的哼声,圆圆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她在笑吗?

  木颜点了点婴儿的鼻子,迟疑地商量道“你能不能……睡觉啊?”

  安柠更高兴了,伸出两只小手,抓着她的手就往嘴里塞。

  刘佳静推开卧室们,就见自己干女儿一只手在作业本上奋笔疾书,另一只手被旁边婴儿床上的婴儿拽着玩,上面还残留着口水的痕迹。

  亲女儿高兴地手舞足蹈,干女儿一脸你随便吧的无奈表情。

  场面很和谐很友爱,还很安静。

  之后的日子平平淡淡的过去,木颜已经习惯了在自己写作业的时候身旁不时传来安柠各种语气的啊啊声,并且能比较准确的判断她是饿了还是无聊。

  而安柠则格外喜欢木颜,从她学会爬之后,就会在木颜写作业的时候爬到她脚边,拽拽她的裤脚。

  木颜看她,婴儿圆圆的小脸上洋溢着纯净无害的笑容,还挥了挥手里的玩具。

  木颜叹气,艰难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在两腿间的凳子上。

  她继续写,安柠靠在她怀里玩玩具,时不时盯着她游走的笔锋看一会,再啊啊两声,不知道在说什么。

  安柠学说话那段时间,木颜被老师推选去参加省里的小学生绘画大赛,她从小成绩就好,长得又精致漂亮,看上去还有些弱不禁风,再加上沉默寡言,基本上是老师最偏爱的那款好学生。

  而她的母亲虽然在照顾她生活起居这方面有心无力,在绘画这方面却给予了她最正规而严格的教导,加上遗传自基因的天赋,木颜从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绘画水平。

  比赛持续了两周,最后木颜拿了冠军,市里与有荣焉,特意用戴着大红花的车将她送到了家门口。

  院里的邻居啧啧称奇,说真是虎母无犬女。

  虎女一言不发地下车,一言不发地看着老师跟下来迎接自己的刘阿姨一顿狂夸,一言不发地走到刘阿姨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角,意思是能不能赶紧回去。

  这两周对她而言只有画画的时候时高兴的,每当从画具间抬起头看见周围陌生的环境不认识的人,或者半夜惊醒看见陌生的天花板,木颜就有点喘不过气,颁奖的时候更是如此,要不是她能忍,估计已经当场晕过去了。

  木颜脚步飞快地爬着楼梯,对身后刘阿姨让她小心别摔着的关心充耳不闻,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归心似箭的感觉。

  熟悉的防盗门虚掩着,木颜喘着气拉开,正对上不远处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着的小孩。

  小孩一头栗色的小卷毛,圆脸圆眼,穿着厚厚的粉色棉衣,整个人都圆圆的,看上去可爱极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安柠。

  她艰难的往木颜的方向迈了一步,差点摔倒,自己却毫不在意,只是笑着冲背着画板的女孩伸出手。

  “姐……姐姐……抱,抱抱!”

  木颜愣愣地往前走了两步,抱住了还走得不甚稳当的安柠。

  小孩发出一声响亮的欢叫,整个扑在她怀里。

  那是两人一起经历的第二个冬天,小小的孩子身上带着屋里的暖意和淡淡的奶香味,轻而易举地就将木颜跌宕不安了两周的灵魂抚慰平整。

  那一天开始,安柠被木颜划进了自己的人生里。

  对于刚刚开始记事的安柠而言,木颜是跟动画片中仙女一样的存在。

  长得漂亮,不苟言笑,坐着写作业的脊背也挺得笔直,长长的睫毛半遮住无波的黑瞳,明明长得很柔弱,却一副不可接近的样子,跟其他同年龄段的孩子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安柠从小就精力过人,一刻也闲不住,整天在家里和院子里上蹿下跳,连邻居家养的哈士奇见了她都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要不是因为现在腿还比较短,刘佳静已经追不上她了。

  但这样的安柠,却能在木颜写作业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直到沉浸在作业里的木颜收好本子,才发现自己身旁坐着个小豆丁,两手托腮,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自己。

  木颜:“……”

  我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女孩薄而浅淡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对她而言,在必要之外主动跟别人说句话,比画十幅素描都要艰难。

  而安柠却已经心跳加速。

  姐姐看我了!

  姐姐眼睛真好看!

  她主动开了口,“姐姐作业写完了吗?”

  对面的女孩轻轻点头。

  安柠心中一阵欢呼。

  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拉着木颜就往客厅走。

  “姐姐等我一下!”她把木颜按在沙发上,又跑进卧室吭哧吭哧地拖出自己的玩具箱。

  木颜看着安柠从里面拿出旋转的钓鱼玩具,五颜六色的卡片,一整盒的轨道汽车,还有丢了鞋子头发凌乱面容似曾相识但很明显不是正版的娃娃……

  很快玩具就铺满了茶几上所有空余的地方。

  这就是小孩常玩的东西吗?

  她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自己小时候的玩具,发现只有颜料和画笔的记忆。

  安柠一脸为难的在自己的玩具王国中挑选了许久,最后还是端着自己最喜欢的钓鱼玩具放到了木颜面前。

  所谓钓鱼玩具,其实就是一个直径接近三十厘米高约5厘米的塑料圆盘,里面有大大小小的孔洞,孔洞里放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小鱼,越大的鱼分数就越高。

  打开开关后,鱼会被下面的机关顶起,张开活动的嘴,而玩得人要在规定的时间内用配套的鱼竿勾上来尽可能多的鱼。

  选择这个玩具,安柠也有自己的用意,小孩想向心目中漂亮温柔的姐姐展示下自己的能力。

  这可是她玩得最好的玩具,连她爸也常常在这里折戟沉沙。

  她迫不及待地跟木颜讲清了规则,打开了开关。

  然后差点被剃了光头。

  一局还没结束,玩具中已经空空如也,木颜那一侧堆满了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塑料鱼,而安柠这边只有两条小得可怜的鱼。

  想要玩好这个玩具,需要注意力集中,手稳当。

  这对从小画一幅画就是两个小时不挪地方还得自己端调色盘的木颜而言,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专业对口。

  从小就没玩过玩具的木颜居然从这简陋的玩具中感受到一点竞技的乐趣。

  而原本有些失落的安柠在看见木颜嘴角浅淡的笑意后,心中的不悦一扫而空。

  她笑了哎!

  姐姐开心就好,输赢什么的,她家属院小霸王才不在意,大不了多赢爸爸几次。

  那天两人玩了许久,刘佳静把饭端出来就见平时拉都拉不住的女儿乖乖地坐在小板凳跟干女儿玩游戏,不禁在心中腹诽。

  真是一物降一物,多动症配闷葫芦。

  时间倏忽而过,很快安柠就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作为一个从小自由过了火的皮猴,一开始她还不知道那个地方的险恶,开学第一天早上,还开心的背着自己新买的花书包绕着木颜转了好几圈。

  木颜嘴上没说话,心里也为安柠高兴,对她而言幼儿园是个好地方,能学到很多新知识,熟悉了之后只要不跟别人多说话也算的上安宁。

  安柠的快乐一直持续到她因为上课说话被老师罚站之后。

  木颜第二天到安柠家吃早餐的时候,刚推开门就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抗议,“我不去!!!”

  已经穿戴整齐的安柠两只手死死的抱着茶几腿,跟只树袋熊似的,小脸通红,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她爸妈一脸无奈的站在一旁,显然是劝说未果。

  “你不去幼儿园以后干啥?放羊吗?”刘阿姨又气又笑地问。

  “放羊就放羊,你现在去给我买一只,以后牛叔叔溜大灰我溜羊!”安柠比她还理直气壮。

  木颜:“……”

  她记得大灰好像是楼下那只整天刨土的哈士奇。

  “嘶!”刘佳静只觉得脑壳疼,转头看见门口站着地木颜,立刻选择告状,“颜颜,你看看你看看你妹妹,上一天学就成这样了,你赶紧劝劝她!”

  木颜:“……”

  她哪会劝人,但事已至此,也不好转头就走,只能走到茶几旁边蹲下,直视着女孩含泪的眸子。

  “你为什么不想去?”

  安柠见木颜来,已经自觉丢脸的松开了抱着茶几的手,她妈昨天可是说过,木姐姐上幼儿园的时候可乖了,从不哭闹,甚至能自己下楼等校车。

  不愧是她的偶像。

  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刚才还能仗着父母的疼爱耍耍脾气,这会被自己的憧憬对象一问,却是彻底的理亏词穷,半天了才嗫嚅道:“老师训我,不该上课说话……”

  上课说话本来就不对吧?

  面前的小孩眉眼低垂,小嘴紧紧抿着,泪水这会已经站在了睫毛上,肉嘟嘟的小脸微微颤动着,显然是在强忍泪意,扎成两个小马尾的栗色卷发跟着一起抖,头发细软,像小猫抖动的耳朵。

  木颜突然觉得自己不能说那句话,即使它是对的。

  “这个给你。”

  她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便签本,拿出彩笔在上面快速地勾勒出一个小猫的图案,把本子递给垂着脑袋的小孩。

  对方胡乱地擦了擦眼泪,飞快地接了过去。

  便签本地第一页上,是一只线条简单,但憨态可居的小猫咪,正悠闲地舔着爪子,看上去可爱极了。

  “好可爱!这是送给我的吗?”安柠瞪大了眼睛,眼里的泪已经消失不见,满眼欢喜地看着木颜。

  被小孩亮晶晶的眼睛这么盯着,木颜有些不自在,好在她也习惯了,还能把话继续往下说,“嗯,它叫……学习猫,你去上学,上课不要说话,以后我每天都给你画一张不一样的,好吗?”

  “好!就这么说定了!拉钩拉钩!”她话音还未落,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安柠一叠声的答应下来,拉起她的手飞快地拉钩盖章后扭头就跑。

  等木颜转头去看,小孩已经背着书包跑到了门口,拽住了安叔叔的衣角,“爸爸快走,一会儿迟到了!”

  “还是你有办法啊。”刘佳静一副老怀甚慰的语气拍着木颜的肩膀。

  木颜则怔怔地望着小孩蹦跳着冲出门的背影。

  有那么喜欢吗?

  她不解,但心底却升起一丝自己也不了然的喜悦。

  从那天以后,安柠没有因为上课说话再被老师训过,而木颜也如约定般每天都给她画一只不一样的“学习猫”。

  安柠在幼儿园的经历跟木颜恰恰相反,因为太活泼不受老师待见,在同学中却有着很高的人气,她所在的班级有不少瓷厂工人家的孩子,大家本来就是一个院子里玩大的,现在上了一个班,感情更是亲厚,刘佳静去接她放学的时候往往都能顺便接回几个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家的小孩,那些小孩往往到了门口还恋恋不舍。

  这是木颜绝对无法挑战的经历,甚至让她对安柠产生了一丝敬意。

  一个小孩要怎么才能做到同时跟三个小孩说话,还不让任何一个人的话掉到地上呢?

  木颜不理解,毕竟如果可以,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安柠性格开朗活泼,长得又可爱,在同学中风评很好,刘佳静本来颇为自得,以为女儿会维持着全班最好人缘的名头升上小学。

  可惜只要交流的多了,就免不了摩擦。

  那天她正哼着歌在厨房择菜,想着晚上包水饺吃,就接到了幼儿园老师的电话。

  对方语气无奈,“是刘女士吗?麻烦您来园里一趟,你家安柠跟别人打架了。”

  “你说啥?!”

  刘佳静脑子一蒙,随即脑海里就浮现出自家女儿那张人见人爱的无害笑脸。

  安柠虽然从小就爱玩,但可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也绝不是没事找事的性子。

  刘佳静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自家女儿被欺负了奋起反抗。

  她连手上沾的土都没洗就火急火燎地冲出了家门,直奔小区对面的幼儿园,满脑子都是自家小孩委屈的哭脸,一时间不免着急上火。

  结果等她风驰电掣地冲进老师办公室,只看见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一副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安柠就站在她身旁,看上去倒是没受伤,就是眼圈泛红,原本死死地瞪着对面脸上青了好几块的还在哭哭啼啼的小胖子。

  小胖子旁边站着一个表情看上去不太友好的中年女人,正一边安抚小胖子一边不耐烦地看向门口。

  见安柠没事,刘佳静松了口气,班主任跟见了救星似的站起来,“刘女士……”

  她还没开口,那个中年女人就向前跨了一大步,怒道:“就你女儿把我儿子打成这样的?”

  刘佳静见对方很有冲上来跟自己干架的意思,赶紧摆手,“等会等会,我先问问咋回事,实在不行咱俩再打。”

  言罢走到还在那对小胖子怒目而视的自家女儿面前,“你打了人家?”

  “是……”安柠一见刘佳静,原本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话音都带上了哭腔。

  “欸,你这小姑娘下手这么狠还有脸哭?”小胖子的妈妈不依不饶。

  刘佳静抱着安柠瞪向她,毫不示弱,“能不能听孩子把话说完?!”

  被妈妈的怀抱包裹,安柠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经破烂不堪的便签本,“他把我的猫猫本撕坏了!”

  刘佳静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木颜给安柠的便签本,安柠乖乖上了那么久的学,已经快攒了一本“小猫”了,现在被人一把撕了,不气疯才怪。

  那边小胖子的妈妈却像抓住了把柄似的,提高了声音,“哎呦,我以为是多大的冤仇呢,就为了一个小破本子把同学打成这样,你们家这家教够可以的。”

  刘佳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冷笑道,“你儿子的医药费我包了,这个本子你是不是也得赔?”

  对方以为她这是认怂了,哼了一声,“赔就赔,一个破本子能值多少钱?”

  “本子是不值钱,上面的画值钱,”刘佳静从女儿手里拿过半张便签纸,指着上面的小猫咪说,“这可是全省小学生绘画大赛的冠军亲笔画的,你要不信我可以给你看奖杯,就按一张二十,这本子至少有50页,你先拿一千块出来,我去给你孩子看看脸,免得他整天脸皮那么厚,乱撕同学的东西。”

  “你!”女人刚想发火,却见刘佳静也是脸上带怒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又听她话说得结实,生怕自己真得赔那么多,一时间气势就弱了。

  “两位家长听我说一句,”班主任此时终于擦着满头的汗加入战局,“这件事确实是小刚不对,但柠柠直接上手也太过了点,好在小刚伤得也不太严重,我请两位来主要是为了把误会解释清楚。孩子间有摩擦是常有的事,我刚才也都处罚过他们了,剩下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咱就别太较真了。”

  刘佳静和中年女人都面有不满,但班主任说得也确实中肯,只能都不情不愿的应下。

  刘佳静牵着安柠的手出了幼儿园大门,往马路对面的家属院走,路上小小的孩子依旧在一抽一抽的哭。

  “唉,别哭了,大不了妈妈请木姐姐再给你画一本。”刘佳静拉了拉她的手商量道。

  安柠猛地抬头,眼睛中满是兴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嘟囔道,“不要麻烦她,是我自己没看好。”

  震惊于女儿突如其来的善解人意的刘佳静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对别的人要有对你木姐姐这么讲理就好了,那小胖子是欠揍,你下手也太狠了,那鼻青脸肿的估计得好几天才能消下去。”

  她虽然心里赞许女儿的敢于反击,但嘴上自然不能夸她打得好,打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没想到安柠斩钉截铁的回了一句,“他活该!”

  刘佳静;“……行行行,反正老师罚得不是我。”

  安柠:“哼!”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迎着逐渐昏暗的天色,走进了老旧的家属院。

  木颜觉得安柠今天有些不对劲。

  以往女孩都是早早写完作业守在自己身边,今天却一直在她的小桌子旁写到晚饭开始。

  而且平时吃饭时总是叽叽喳喳的跟她分享今日趣事的小孩今天也安静的吓人,一言不发地扒完了碗里的饭,起身就往房间走。

  临进房间前,那小小的身影微微侧头,飞快地瞄了木颜一眼,逃也似的关上了门。

  很多时候,小孩自以为隐秘的情绪,在年长一些的人看来,有种掩饰拙劣的幼稚。

  木颜:“……我吃饱了。”

  她在刘阿姨宛若实质的求助眼神中起身往房间走,心情就像两千多年前易水河畔那位壮士。

  安柠的卧室是在刘佳静夫妇布置婚房时就规划好的,彼时还年轻的两人很是自娱自乐的把自己的审美强加给了未来的孩子。

  十几平的小卧室墙壁上贴着可爱的粉红色卡通墙纸,头上的大灯是暖黄色,床和桌子是很亮眼的蓝色,以至于早木颜每次进来都觉得这个房间色彩饱和到扎眼睛。

  本就面积不大的卧室,在放下了床,衣柜和一大一小两张书桌后显得有些逼仄。

  木颜刚打开房门,就见坐在书桌前的小孩飞快地擦了擦眼泪,抿着嘴一脸“别问我我很好”。

  木颜为难而认真地组织了下措辞,这可是她第一次过问别人的私事,虽然对方只有4岁。

  “你今天好像不太开心?方便跟我说说吗?”

  她不问还好,一问小孩刚刚胡乱抹去的眼泪瞬间又盈满了眼眶,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在安柠断续委屈的讲述中,木颜好不容易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的感动。

  毕竟没有哪个画师会不喜欢自己的作品被人看重,即使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只能算涂鸦。

  眼看安柠的眼泪就要泡花好不容易抄得课文,心有不忍的木颜把椅子转了过来,从旁边抽了两张湿巾轻轻地擦去女孩脸上的泪水。

  孩子的脸又软又烫,大大的眼睛哭得肿起,看上去可怜又可爱,叫人心跟着软软的疼。

  木颜一直自觉自己是个不太关心别人的人,但此刻却也不自觉地软下声音,“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我再给你画一本,不要哭了好不好?”

  托她柔声安慰的福,安柠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

  孩子小小的身体一头撞进木颜怀里,无声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服,木颜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话,只能有些呆滞地抬起手,抚上小孩柔软的头发。

  被另一个生命拥抱的感觉很奇妙,尤其是对方那么幼小,那么脆弱,那么稚嫩,那么温暖,那么柔软。

  那么的全然信任着自己。

  木颜第一次,有了迫切地,想要为别人做点什么的冲动。

  比如像现在,为了哄好一个哭泣的小孩,再画一本小猫的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