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州塔顶, 灵衍缓缓调息运气,以御突如其来的严寒。
她身旁,赫然正是那个游船上一舞的西域女子。
她举目翘首遥望远处, 不一会儿欢喜道:“这次来到中原可算是值了,不但寻回了您, 还见了一场六月飞雪的奇观,用中原的一个词来说……就是‘不虚此行’, 是不是?”
看着成熟美艳的一个人, 言谈举止却有几分不涉世事的孩童般的天真, 也让灵衍不由放松了许多。
她闭着双目,轻笑一声:“是。”
片刻又道:“也是你聪明, 那店小二当着客人的面将悄悄话说得那般清晰,可是你安排的?”
女子眸中一亮, 惊喜道:“您当真聪慧,我那些……不过是小聪明罢了。”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娑罗娜、花为裳,您爱叫哪一个,就叫哪一个。”她爽朗笑道。
“花为裳……”灵衍喃喃道,“这名字倒有趣, 谁给你起的?”
“是个汉人女子给我起的, 她说这名字极衬我,我听着也觉得还行,便用了。您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的?我慢慢儿告诉您……那是在大漠里,她正被一群沙匪追着, 我救了她……后来, 我就带她回了地宫……您放心, 她绝不是什么坏人!她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人事,花为裳便滔滔不绝起来, 讲到后头,还有些语无伦次。
“……”灵衍沉默许久,对她说的话也并没怎么认真听。现在乍一出来,还是先理清前路才最要紧。
“得先找个地方将你这身舞姬的装束给换了才是,张太守家的宝贝丢了,他们岂能不寻?”她沉声道。
“您说得很是,横竖这塔顶高得很,也无人看见,我在此换了就是。”花为裳娇媚一笑,便开始解起衣带来,“我与您的身段也差不多,您就先借我一身衣裳可好?”
“你——!随,随便你……”灵衍面色一红,将头转向一边,哪儿想到她会这般大胆。
又悄悄回头看了眼,再低头看看自己胸前,心道:这身段……哪里差不多了?
“您与我都是女子,有什么可害臊的?您久居中原,还真是拘谨得很呢。”
“便是在西域,也没有光天化日之下换衣裳的习惯吧。”灵衍忍不住斜了她一眼,“也不怕被人看见……”
再说今天这么冷……
“哈哈,您去了就知道了,咱们那地方的人可比这里少多了,就算想让人看,也未必找得到呢。”对方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倒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若非我的伤还未痊愈,不想大动干戈,直接屠了那狗官一门就是……”
话一出口,灵衍自己心内亦是一惊——难道自己竟是杀戮成瘾了不成?
花为裳闻言,又笑将起来:“那些个杂碎,可不值当您脏了自己的手。您的身子,吃几日我随身带着的药好好调养着,便能快快复原,也不必忧心。”
灵衍点点头,知道她说得的确不错,她们那一族极善制药,许多秘药皆是中原寻不到的方子,虽经历了十年前那场灭顶之灾,但看样子也未失传。
“好了,您瞧瞧,怎么样?”也不知她是不是有什么独门诀窍,几层的衣服这么快便已全然换好,连发髻都挽上了。
灵衍转过身,见她挑了自己唯一一件娇艳些的退红色衣裳,侧挽了个低髻,简单别了两枚珠花,走在街上若不仔细盯着那张轮廓深邃的脸蛋儿瞧,的确也无人会过多注意。
只不过这衣裳她自己穿着时宽松得很,在对方身上倒是勾勒出了一段玲珑曲线。
“……既然都好了,就快点离开这里吧。”灵衍生硬地撂下一句话,便转身掠起飞离了塔顶。
花为裳在她身后摇头轻笑,瞬时便也跟上。
即便是在空中飞着,她也停不下话儿。
“这一路上,我可怎么称呼您才好?若直呼其名,未免太过不敬,可要是称‘圣女大人’,又恐引人瞩目……”
“什么敬不敬的,”灵衍无奈,“大事要紧,何必拘泥于这些,实在放不开,你就唤我‘小姐’可好了?”
“好好,这样好!”
能旁若无人地换衣裳,却在这种小事上如此计较……灵衍也是想不明白,难道那里的人就是在意这个?
在西域的日子对她来说毕竟已如同上辈子的事一般遥远,她早已记不清那里的一人一物,更不会记得族中有哪些规矩。
似乎,根本就没什么规矩……至少远不如中原门派里的条条框框多。
“还有一件事,”对方忽又犹豫着问道,“您回去后,从前的名字……还用么?”
“回去之后,自然该用回我的本名。”灵衍在城楼上轻轻一点,紧接着一跃而下稳落于地,面无波澜地回答。
自己的名字……又怎么会忘呢?
“大家,都在盼着您回去……我更是做梦都没想到,竟然刚到这里不久就能找到您。”花为裳哽咽着道,“可见冥冥之中,注定了您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
“是啊,是命中注定。”灵衍深吸一口气,“不然,又怎么会那么巧呢……”
她是注定了要离她而去。
她一定会怨她吧,或许还有恨。
怎样都好,最好的是就这么当她死了,这样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一直痛下去。
无牵无挂,彼此安心。
“小姐?”见她呆立出神,花为裳轻声唤道,“我们该走了。”
“嗯,好。”灵衍回过神来,将心里那最后一点儿不舍生生压了下去。
“回去,要多久?”
“最快也得两月有余,您莫非是担心,您那师姐会追上来?放心,西域大得很,她不会知道我们在哪,更不会知道我们走了哪条路。”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灵衍冷声道,“是在想能否在途中,先让白家也尝尝,失去至亲的苦痛……”
“您是想动白夜山庄的人?可就我们两个,您又还病着,贸然动手,怕是讨不到好处。”
“这个我自然知道,”灵衍拔开刀鞘轻轻挥舞了两下,“不过先前忍着厌恶与他书信来往,可不是白费的心思。”
她看了看手中墨色的刀身,又问:“你确定,当年那群人不知道地宫的所在罢?”
“确定。”花为裳忙道,“地宫深在黄沙之下,从未为外人所知,也正因如此,我们的族人才得以延活至今。”
“也是,”灵衍点点头,“若他们知道有那么个地方,恐怕翻了整个大漠也要将其找出来,再掳尽其中珍宝……既然不知道,那我便放心了。纵然要了白溟的性命,他们也无迹可寻。”
“属下还是觉得,这样太过冒险了些……我们既不能攻入白夜山庄,便需骗他出来,可不管书信还是什么,都会落下痕迹的……”
灵衍竖起手示意她停下,接着说道:“你放心,以我对他的了解,随便在信上胡编一通,他就会自己带着所有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一起送上门,无人会知晓事情的真相。更何况,我也早已想好了,让西南林中那群非人似鬼的家伙做这个替罪羊。横竖他们恶事做尽,再添几桩倒也不冤。”
她从衣袖中摸出一个荷包,抽开上头缠绕着一根的黑色丝穗,倒出里头的物什。将那丝穗与那东西一齐摊在掌中给花为裳细瞧。
“这个,仿佛是从剑穗上扯下来的,这一片……发黑发青,还硬硬的,总不会是什么玉石罢?”花为裳好奇问道,“这两样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从我师姐的剑穗上扯下来的,绑在信上,以作诱敌之用。骗他当作信物与信一同带来后,即可销毁。这一片……是我从药傀身上削下来的皮肉,作栽赃之用,到时候,凭谁也不会疑心到十年前就已血脉断绝的一群人身上。”灵衍平静地讲道。
“圣……小姐好心思!”花为裳赞叹一声,又不着痕迹地自己擦了擦手。
“什么心思……本来,我也没想这么多。可既然现在这些东西能派上用场,那自然是要物尽其用。”
灵衍说得轻描淡写,心内却是在隐隐作痛。
自己丢下了她,还要利用她……她们之间本不该如此才对——她明明是想护着她伴着她,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可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不后悔地走下去。更何况,这本就是她心之所愿。
“走吧。”灵衍握紧了手中的那根剑穗,“去驿站,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