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月便至正月, 没几日即是新春佳节。江灵殊也算盼了许久,却不知该如何才能过得更欢快喜庆些——去年她好歹还与灵衍下了一次山,在云隐镇中逛了一日。虽说后来归途中遇了险, 可那毕竟是预料不到的事,且年节时想要热闹一番本也没什么错儿, 可今年她连这凌霄派的后山都不曾下过,更不必说去何处玩耍。
想来, 也就只能在除夕那夜同凌霄君与静垣三人凑上一桌吃个饭罢了。
她站在桌前胡思乱想着, 一手握着把小剪子, 一手执一张洒金红纸,却久久没有剪下去, 只一味出神发愣。
“哎呀,”静垣在一旁铰窗花铰得不亦乐乎, 见她半天也没动,遂推了推她道,“你瞧我都剪了好几张了,你还不快些?咱们多贴一点儿在门上窗上墙上,年时看着才喜庆。”
江灵殊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她本无心于此, 但又不愿扫了静垣的兴,便随意剪了几朵梅花,拈起放在窗上一比,倒还真有些意韵。
“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静垣忽地抬头问她。
“是, 就在上元节前一日。”江灵殊颔首道, 又想起去年上元节她与灵衍偷溜出宫游逛灯市及放灯许愿的情形, 不由心中一抽,伸手捏了捏系在腰上的木雕仙鹤。
她已将十六岁, 灵衍也快十五了……只是这一年里,她觉着自己似乎并未长高多少……想到这里,江灵殊不禁将手放在头顶和窗子比了比,又生出几分忧虑来。
先前还在凤祈宫时,她便觉灵衍长得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子要更快些——初见对方时,那一副怯生生乖巧小姑娘的模样实在令人忍不住心生怜爱,待彼此相熟时日久了之后,不但个头高了,就连性子也转了不少……
不过,她总还是让她十分喜欢的。
可要是回去后发现她已然比自己还高了,那以后在她面前,岂不是更摆不出师姐的架子和威严了?江灵殊想到这里,咬着唇摇了摇头,面庞亦十分可疑地红了起来。
“嗯……”静垣并未注意到她这番奇异神色和滑稽举动,自顾自歪头算道,“到时你就十六岁,是能自己在江湖上走一走的年纪了,唉,真叫人好生羡慕。”
“你不也快了么,”江灵殊边将方才剪好的红梅贴在信上边道,“再说,难道你逢年过节时也都不能下山?”
“若人人都想着下山玩那还了得?”静垣努着嘴,“除非是家里真有什么要紧事,或是需门中采买些什么物件,才能得了准许。可那也都是师兄师姐的事,自然轮不到我的。”
“也是……”江灵殊皱眉思索一番,又问,“那,凌霄派中可有什么特产没有?”
“特产?”静垣被她问得奇怪,“你难不成是说什么保平安的符咒之类……”
符咒……江灵殊想象了一下自己满面笑容将一大摞符咒分发给宫中诸人的情景,忙摆手道:“亏你想得出来,我是想着,在这里待了一年,总得带些东西回去送给大家。最好,最好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赠与衍儿。”
静垣闻言撂了剪子,摆出一副要讲一番长篇大论的架势:“你可别小瞧了那些平安符,每年年节时,都会有师兄师姐奉命带些下山施与普通百姓,听他们说,想求上一张的人可是数不胜数呢。只可惜呀,大部分人都是无缘一得的。”
“是是是……我岂会不知那是好的,”江灵殊妥协着摇了摇她的手臂,“你就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静垣托着头苦思起来,半晌才突然指向门边儿憋出一句:“冬,冬笋!”
江灵殊庆幸自己此时没在喝茶,不然怕是要一口水呛死,但也已笑得弯了腰直拍桌子。静垣也觉得可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也不是我要故意引你发笑,实在凌霄派又不是村镇,哪儿又能有什么特产?”
“是,是我难为你了。”江灵殊缓了缓气,抿嘴一笑,不再纠结于此,坐下提笔给灵衍写起信来。寒风不绝,时时轻叩着门窗,如她一笔一划落在信上,无声似有声。
灵衍盯着面前白瓷瓶里那枝红梅已有半个时辰,期间不时用手转动瓶身,从各个角度反复细看,用了十二分的专注。
阿夏替她添了几次热茶,心里早已犯起了嘀咕来——梅花再美,也不至于赏那么久吧?
灵衍不语,只笑着点了点头,便将瓶中那枝梅花拿出横放在自己面前,照着它的样子在那块檀木上描画出大概的轮廓,先雕刻出作为簪体的花枝。
阿夏看她一刀一刀刻得十分吃力艰难,却连一声抱怨也无,心中不免为之一震——这一年里她见灵衍做了太多头一回做的事,桩桩件件皆非易事,桩桩件件皆是为了江灵殊。若她本就是喜欢做这些精细活计的人倒也罢了,可她的性子分明是雷厉风行不喜麻烦和拖泥带水的,怎么看都与这些极需耐性的事毫无关联,却每一件都坚持做了下来,她一直看在眼里,实在惊叹。
这样的关系,简直比亲姐妹还要亲了。阿夏心道。
灵衍什么也没想,玉容恬淡平静,与往日相比少了几分锐气,唇角像是微微含着笑,即便是手上不小心扎了木刺,也只稍一蹙眉,连句轻哼也没有。
似乎自江灵殊走后,只有在这样安静做着事的时候,她才能显出如此亲和不常见的一面。
几乎耗去了半个上午的工夫,她才勉强雕刻出大概的花枝形状来,举着边看边细思余下步骤——接下来还要用木挫细整、再打磨数遍……不过为了枝子的质地更真些,上光倒是就不必了。
这么些工序下来,想是要做到晚上。灵衍在心中估量一番,转头唤醒已在打瞌睡的阿夏,将那一大块红绢交到她手内,对她道:“阿夏,你帮我将这红绢剪出梅瓣的样子来,先不论多少,大小都剪些,只是最大也别超过尾指的指头大小就好。”说着自己先剪出了五瓣一样大小的比给她看。
阿夏顿时来了兴致,执了剪子道:“您放心,绢花我先前也曾做过,知道怎么样好看。”
“那就托给你了。”灵衍浅浅一笑,接着做回自己手上的事情。
究竟如何做这只簪子,她心中早有打算。首先便是簪体本身,为了力求与花枝形似,自然不能只光秃秃一根平直到底。其次即是簪子上头的花朵,若全用绢花便觉不够出彩,故而小的花苞可用大小适宜的红玛瑙配上金托代替,这样点缀其中,定会是光彩流转的点睛之笔。
至于盛放之花,可以红绢为瓣,花蕊则用金丝制成,顶尖串上珠子……
单是这样想着便已觉极美,她心内亦颇为自得。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吧?灵衍心道。眼前不由浮现出江灵殊雪肤乌发,红梅簪衬着娇艳面庞莞尔一笑的模样,身体似有热气涌上,不知不觉便红了脸。
她一向畏寒,这时却觉屋内暖闷得难受,于是推开了窗子透气。
庭院中,雪花打着旋儿在半空中扬起,如一条玉龙卷风而来,煞是好看。
若是这条龙能将她也卷回来,那就更好了。
越近年时,日子便越让人觉着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除夕之夜。凤祈宫内的热闹自不必多说,而江灵殊那里,也的确如她所想的一般——正是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只是凌霄君在场,她与静垣两人也不敢随心所欲说笑,气氛就和屋外的天一样冷,不像是除夕宴,倒像是践行酒。屋内无炭火,刚做好的菜端上桌子,没多久也就凉了个透。
“不想吃就不吃了吧,不必一直坐在这里闷着。”凌霄君搁下筷子,忽然说道。
江灵殊与静垣面上瞬间浮起几分喜色,假意客气了几句一同走出门去。
可惜除了夜空那一轮皎洁明月勉强算是可以欣赏的景致外,便只剩下在黑夜中隐隐披了一层白雪的模糊山影,连星星也不见几颗。
她们本是盼着能看到远处的烟花,这下倒好,别说看见,就连一丝声音也听不见。
“唉,没意思没意思,好没意思。”静垣摇着脑袋,“门内也不许放烟花,每年都没意思。”
江灵殊心内也是失望,便只静静瞧着月亮,想着灵衍此刻在做些什么。
就在她们百无聊赖之时,距此不远的半空中却突然腾出一条金龙,确切地说,这条龙其实是由烟花所化——龙鳞如细碎的光点般密集耀眼,又似金色的墨汁泼洒出道道流光溢彩的痕迹。二人惊得呆在原处,眼睁睁瞧着这条龙向自己冲过来,却连跑都忘了跑。
“啪”的一声,那条龙最终在接近两人眼前时炸开消散不见,江灵殊与静垣下意识地惊呼闭了眼睛,脸上身上却并无异样之感。
再一回头,只见凌霄君就站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手,唇边弯起一丝浅笑:“好不好看?”
她们怔愣一瞬,随即欢呼着连连点头称赞。
“好看好看!”静垣无比夸张地点着头,“这么好看的烟花,旁人想来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江灵殊则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你这究竟是烟花,还是什么……法术啊?”
凌霄君却并不明言,只神神秘秘地回答:“你若觉得是烟花,那便是烟花,你若觉着是法术,那便是法术。”
这和没说有什么分别……江灵殊泄了气,不再追问。方才那一幕金龙飞花仍然震撼着她,已牢牢刻在脑海中,难以忘却。
要是衍儿也能看见就好了……她想。
“灵殊。”凌霄君突然唤她,语气里有一种不同于方才的严肃,让她与静垣都不由抬起了头,定定看向他等待下文。
“师父?”
“你生辰那日,便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