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和江灵殊走在下山路上, 一路顺畅无碍,走得极快。只是后者自出了凌霄君的那片竹林子起便一直紧锁眉头郁郁寡欢,一张俏脸拧得比苦瓜还苦, 全落在晨星眼里。
“这么愁苦做什么?你没听苏樾说,这可是多少人做梦都盼不来的好事?”晨星拍了拍她的肩道, “且为师也觉得,能有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 于你来说百利而无害。无论从何角度来说, 都该让你应下才是……”
她正好言说着, 江灵殊却垂首站着不动了。
晨星苦笑:“怎么,难道我这么一说还让你生气了不成?”
江灵殊鼻尖抽动, 忍着忍着,终于再也隐忍不住, 一把扑入晨星怀中大哭起来。
“回去收拾完东西就得赶过来,要,要在这儿待上整整一年,连过节都不可回凤祈宫探望……我,我实在不想……我会想师父, 会想……”她哭泣不止, 断断续续说个不停,连带着晨星也酸楚地落下几滴泪来,却不得不强笑道:“傻孩子,师父也会想你的, 一年之期说来漫长, 实则快得很……”
江灵殊也不想因自己的缘故在这山上耽搁太久, 只得继续打起精神前行,抽抽噎噎, 总不能停。
从应下在凌霄派后山修行一年这件事起,她满脑子里想的便都是——若灵衍知道了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
她明明说过,要和她同看每一年的烟花,要一直陪着她守着她,甚至刚刚还在心里立了誓要一直保护她,这却便要食言。
她还没有给她准备生辰之礼……
是了,就连她在四月的生日,她亦不能陪她一同度过了。
想到这里,江灵殊便如被弯刀生生剜下一块血肉般心痛难抑。
一年里会发生多少事情,她想都不敢想,只是心中无比笃定,灵衍必定会深深怨她,再也不与她亲好了。
她自然有理由去怨她。
自己说过的话还未做到便要推翻,几已无颜见她。
可若自己仔细解释,好好安抚,兴许对方还是会谅解她的吧?江灵殊抱着这么一丝希望想道。
她的泪洒了一路,晨星看着心疼,不住安慰她。
“虽不能见面,但也可时常通信往来啊。你静心修习,便会觉着时间过得快了。”
江灵殊落泪不止,只木木地点头回应。
二人回到凤祈宫中时,已至夜间,彼此都疲惫不堪,却仍是第一时间向风霞殿西殿而去。明朔和阿夏见江灵殊哭得眼睛都肿了,还以为此行出了什么要紧大事,晨星只向她们摇摇头,示意稍后再议。
江灵殊连雪练也来不及放下,奔至灵衍床前哽咽着轻声道:“衍儿,衍儿,师姐回来了,我,我回来了……”
对方的面色看起来已比昨日清晨好了很多,呼吸也已均稳,睡颜宁静安详。
见灵衍依旧紧闭着眼睛,她又略大了点声唤道:“……衍儿?”
“你这样叫她,怕是叫不醒的。”明朔在一旁叹了口气道。
“为什么?”江灵殊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又回望灵衍,一字一顿道,“难不成,这两日她仍旧一直昏迷不醒?”
“那倒也不是,”明朔迟疑着回答,“她之前也曾醒过几次,神志清楚,还说了些话,烧也眼见着一点点退了下去。只是一旦睡着,便无论如何也叫不醒,我亦不知是何缘故,但总之看起来于身体并无害处。若强行唤醒,反倒不好说了。”
“这样啊……”江灵殊心生失落,抚着灵衍面颊的手亦无力垂下,整个人缓缓瘫坐在床边,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晨星见状,皱眉肃声对她道:“殊儿,时候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折返,赶紧去休息。”
说到“折返”一词时,明朔与阿夏不约而同望向了她。
晨星却也无暇立刻说明,只双手抱臂继续瞧着江灵殊。
江灵殊撇撇嘴,歪了歪身子不愿起来,但一抬首对上对方的眼神,便知此事没得商量,只得慢腾腾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门边挪着步子。
刚要走出门,却又停下,垂眸轻声道:“阿夏。”
阿夏头一回见江灵殊哭的满面泪痕,早已心慌又心疼得不得了,被这么一唤,忙快步走过去应道:“少宫主,阿夏在呢。您别再哭了……哪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啊?”说着便也哽咽起来,一边又执了帕子伸手为她拭泪。
江灵殊吸了吸鼻子,握住她的手道:“你就在这里候着,若衍儿醒来,便赶紧去叫我,知道了么?”
阿霞赶紧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您放心去睡吧,阿夏一定在这里看着,一步都不离开。”
“嗯……那就拜托你了。”江灵殊失魂落魄地扶着门走出去,末了仍不忘向内室中看了最后一眼。
她踉踉跄跄走回自己殿中,短短几步,却漫长如许,只觉得今晚的夜风好冷、好冷。
屋中灯烛俱已点亮,桌上的书卷中夹了一本方方正正的小书,旁人不知,江灵殊却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她二人先前合看时忘了收起的话本子。
她将它拿起捧在胸口,泪水扑簌而下。
衍儿,我真的好怕,求求你,求求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江灵殊已近乎哀求地在心内道。
若是灵衍至天明仍未醒来,那便意味着,她与她将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能说便分开一年。
她们才刚遇着彼此不久,才刚至如此交心要好不久——就此忽地连声招呼都不打便一年不见,她们会生分成什么样子?江灵殊想到此处就心如刀绞。
可此事到底由不得她愿不愿,若对方果真不醒,还得做足了准备。
思及至此,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抹了眼泪,坐到桌前摊开纸笔写起信来。
信纸废了一张又一张,不一会儿,桌上地下便积了几十个纸团子,不是被泪完全浸湿,就是握着笔的手抖得写不下去,抑或才刚起了头就觉着不甚满意。
好不容易一封信终于写完,江灵殊看了又看——虽然也有几处染了墨、几处字迹潦草,但这已是她能写出的最好的一封了。
她颤着手将信纸尽量折平整放入信封中,又将架子上一个雕花木盒取下,以盒压着信放于桌上醒目之处,便默默地收拾起东西来。
凌霄派中人穿得素净,好在她的衣物也多为淡色,倒不需再额外准备什么。至于香袋荷包之类的,想来也没必要带太多……
想到这儿,她伸手摸进荷包,握住了那截短短的横笛——灵衍耗费了数个夜晚为她而制的横笛。
只有这个,及那夜灯市上购得的仙鹤木雕,她无论如何也得带上。
收拾完行李,她缓缓踱步至床边,如释重负却心思沉沉地坐下。
烛火幽幽摇曳,映着她的面容半光半影,接连两日的跋涉令她无比疲乏,脸上倦色尽显。虽然心中还有诸多放不下的事,却也很快便撑不住睡去。
她怎么也想不通,凌霄君为何要求的那么急,为何连一日之期也不宽限。
若能再缓上两三日,她定然有机会对灵衍说明,定然不至如此遗憾,更不会留下误会。
凤鸣殿中,晨星已招来众殿主,讲明了今日拜会凌霄君一事。
众人皆神色严肃,静静思索,许久无人言语,最后还是云若先起身开口道:“您真的相信所谓的命里劫数一说?一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殊儿毕竟身居少宫主一位,要离开凤祈宫这么久,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晨星沉吟道:“我心中并非全无疑虑,但阿樾必定不会骗我。且殊儿若真能得了高人的指点,于她来说到底也是一桩益事。唉,做师父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徒弟的。她从未离开我们这么久,如此决定,也是希望她能再成长些。待她归来后,我便有意让她与衍儿一同下山历练,见见江湖险恶,人世无常。”
云若点点头坐下:“还是宫主思虑周全,既如此,我们常与殊儿通信问候便是。”
次日一早,江灵殊急急洗漱穿戴好,便奔进西殿,伏在灵衍床边看她醒了没有。
自是天不遂人愿。
她眸中的光暗了暗,将手伸进被下握住了对方的手,柔声道:“衍儿,我还没同你讲仙山和凌霄派上的事呢。我只说一遍,你可得听清楚了……我和师父在仙山上遇到了好些迷阵,我还不小心走进去一个——”
她轻咳一声继续讲到:“那阵中的幻境真的好美,美得叫人心醉,我差点就睡在里头不想醒来了。只是,只是忽然有个人把我叫了起来,你猜那人是谁?”
“是你啊……”她说出这句话时,颗颗眼泪又如珠坠落,掉在地上,映出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
即便如此,她也想要把话说完。
“还有凌霄君,他可不是你我先前所想似垂暮老人之态,他,他看起来年轻得很……”
终是泣不成声。
“少宫主……”阿夏推门走进,见她如此,又跟着难过起来,却不得安慰的空。
“宫主遣了人来唤你呢。”
江灵殊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抹了抹眼泪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
她匆忙赶往凤鸣殿,垂首站在台阶下,不言不语,连自己的低落情绪都懒得再去掩饰。
晨星一眼便看出她刚刚哭过,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我就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就值得你哭这么久?衍儿好好的并无什么事,你也只是离宫一年,更非是去往不通音信的偏远之地,难道离开了凤祈宫便不知该怎么过下去了?!”
她并非有意训斥她,实在是不知对方为何忽然显得这般软弱不成气,一时气极才会如此。
“宫主。”青珢见状,连忙上前劝说,又走下台去为江灵殊拭泪,悄悄耳语道:“少宫主,快别哭了。”
江灵殊被这么一吼,倒似突然醒过来一般,自己也觉得这样实在不堪,止了泪平心静气地回道:“师父教训的是,徒儿明白了,绝不会再如此。”
晨星点点头,叹了口气,起身挥挥手招呼她上前,又对青珢道:“青珢,你先退下吧,我有话要与殊儿说。”
待江灵殊站到她面前,她一把将对方的手臂抓了过来,两指按在她的脉息上,片刻后松了手,神色似有几分缓和。
“自衍儿来后,我已有很久没有检查你的沐火神华功练得如何,你这一年虽要在凌霄派修行,却也不可忘了时时勤修本门的功夫,尤其是这门秘术。”
“是,”江灵殊应声道,“徒儿每每独在房中时皆有练习,自觉已到了第五层前,只是还未有关窍可通之感。”
晨星微微一笑,先前的嗔怒已无踪影,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天资聪颖,才这个年纪便已练至第四层,已属不易。这第五层便如一道分界线,贯通时极为凶险,便如凤凰浴火一般,一身功力全然重塑,切不可急求速成,顺其自然就好。”
江灵殊认真听完,点头应下:“是,徒儿深知其中的利害,断不会莽撞。”
“那就好,我也没什么可嘱咐你的了,这一年里,你自己多多保重便是。去拿了东西就启程吧。”
江灵殊不言不语,跪下伏在地上向晨星一拜,这才离去。晨星送她至殿门前,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长叹。
回到风霞殿中时,江灵殊正巧碰上阿夏走出西殿,一瞬间以为她是要前去通报自己灵衍已醒,忙欣喜迎了上去,却见对方眼神闪躲地摇了摇头。
江灵殊望向层云遮蔽的阴沉天空,合眼深吸了一口气道:“衍儿她,还是没有醒么?”
“……嗯。”阿夏不忍看她失望的神情,只能低着头应了一句。
江灵殊不再问什么,走回殿中,取了东西递与她,嘱咐道:“将这封信与这个盒子替我交给她,再告诉她……”
她低下头:“罢了,我的对不起都写在信上了,无谓一再重提惹人厌烦。”
阿夏接了盒子与信,问道:“您不再进去看看么?”
江灵殊向西殿门口望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不看了,我怕再看下去,便不愿走了。阿夏,你替我照顾好她,还有,我不在的时候,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许她偷溜下山。她若不肯,你就去告诉宫主,切记。”
阿夏连连应下:“少宫主放心,我都会记得的。”
江灵殊十分放心地点点头,又温和一笑:“也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她握着雪练,背着行囊,就此踏上为期一年的不归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