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闭着眼睛, 但温暖耀目的阳光仍有余力将人从睡梦中唤醒。
江灵殊揉揉眼,睡意残留,片刻后才适应了这一室的明光。
她走下床榻, 见一旁的架子上已放好了巾帕与盛了热水的铜盆,而晨星已穿戴整齐坐在桌边, 桌上放着食盒,应是刚送来不久的早……不对, 日头这么高, 应该已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了。
她一边忙着穿衣洗漱, 一边问道:“师父怎么也不叫我……”第一次让晨星瞧见了睡懒觉的样子,心里又是羞怯又是慌乱。
晨星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面色如常道:“你昨夜也不知几时才睡下,多睡会儿又有何妨?既然醒了, 赶紧过来用了午饭,之后再理理仪容,可就要去拜见凌霄君了。”
“是。”江灵殊想到自己即将亲眼见到那位活了数百年的仙人,不免心中紧张,忙走到桌边坐下。
今日的菜色与昨天大同小异, 只不过将蒸鱼换成了清炒鸡丁, 味道上却是毫无变化。江灵殊只求饱腹麻木地吃完了这顿饭,心里巴不得晚餐前就能回到凤祈宫。
“师父,一会儿见着凌霄君,我是不是只要行了礼后在一旁听着就行了?”江灵殊踌躇片刻, 犹犹豫豫地问道。
“那怎么成, 你可得将那夜的事情好好叙述一遍。”晨星看出她的忧虑, 遂安慰道,“你也不必慌张, 只将他看作一个普通长辈,举止得体有礼落落大方就是。”
话虽如此,她自己心里却也有些打鼓,之前虽听了许多传说,可毕竟从未亲眼见过。
几百年……只怕连胡子都要垂到地上了吧。
就在她两人胡思乱想时,敲门声传来。苏樾站在门外,不知为何也似有几分紧张般,急促对二人道:“若都已妥当,这就前去凌霄君那里吧,他已在等着了。”
见他如此神情,晨星和江灵殊更是悬心,苏樾意识到自己神色不妥,忙解释道:“并无什么事,只是我怕让凌霄君久等,这才着急来唤你们。”
晨星点点头:“这就走吧。”
苏樾领她们二人一路来到正殿前,却并不走进,上了台阶便从一侧绕到了殿后。
江灵殊这才注意到,原来这殿后竟还有一条小路蜿蜒进了后方更高的山中——后山林木茂盛,石阶刚一连入山中,便已被遮蔽得不见了踪影。
他们三人顺着石阶徐徐走上山去,路途中遇上一扇两人高的巨大石门,门上不出意料地刻着卷云与仙鹤,并无门锁,但见门扉紧闭严丝合缝,便已知并非寻常人力可轻易推开。
果然,苏樾伸出手,将掌心贴在门扉中心,接着口中低语几句,那扇石门便忽地自动向后敞开了。晨星与江灵殊瞧了,皆心中赞叹,但为免于显得大惊小怪,都只作寻常神情,并不言语。
三人又向上走了没多久便已至山顶,只见一片如翠玉般郁郁葱葱的竹林中,坐落着一座约有半个正殿大小的房屋,细看竟是以竹木和砖石巧妙搭建而成,大气端方中亦带了一丝清新朴素。林中清冷幽静,只有自远处隐隐传来的飞瀑泉流之声。
江灵殊看着眼前的隐世之景,想起自己在凤祈宫后山的静幽坪,也是藏在一片竹林后,倒觉得两处地方很有些相似之处,一直微微惶恐的心在此时意外地安定下来,变得平静宁和。
苏樾走在最前,刚要扣门,门却通晓人意般“吱呀”一声自己敞开了。
三人一愣,随即踏入房中。还未见着人,苏樾便已垂首轻声道:“凌霄君,人已带到了。”
江灵殊一动不敢动立在苏樾侧后方,却忍不住向垂着白纱幔的内室望去,只见着一个白衣曳地白发及腰的高瘦背影。
光是这么个背影,便已与她先前所想截然不同,她觉着对方既已活了上百岁,怎么也得是个伛偻年迈的老者才对,可眼前的背影纵然加上那一头白发,却也全然察觉不出老态。
“嗯。”只一声答应,便让晨星也不由露出了几分讶异神色——这声音清楚明晰,沉稳有力,绝非老迈之人所有。
不过转念一想,既已有百年的修为,要保持形体和容颜大概也并非什么难事。故而当对方转身走来时,二人虽比方才还要惊讶万分,到底保持了镇定,没闹出什么笑话来。
——在凌霄君的双目上,不知是何缘由覆着一层薄薄的白绫,向后系着,绫末隐在发下。但即便遮着眼睛,也看得出面容十分年轻,几与苏樾相近。满头华发不染纤尘,在光下如缎子般一丝不乱垂于身前与脑后。行动不急不缓,脚步无声。此处阴凉,他整个人却如同被阳光笼罩般隐见周身光晕。
及至见了凌霄君,江灵殊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仙人之姿。往日所见,那些话本子里关于年轻貌美而又修为深厚的神仙瞎编的描述和溢美赞叹之词,竟都在此刻成了真。
待对方站定,晨星与江灵殊便向前一步,一前一后报上来处姓名行了礼。
却许久也无回应。
三人疑惑地抬头——虽不能看见凌霄君究竟望着哪里,但他的的确确是面向着江灵殊不错。神情似无变化,却又分明与先前全然的平静有了些不同。
江灵殊自不敢相信对方真是瞧着她,晨星亦不好出言,到底还是苏樾带着一丝疑问轻唤道:“凌霄君?”
“对不起,我有些……”凌霄君闻言回过神来,眉心微微皱起,面上略有几分犹疑,就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头疼的事来。
不单是声音,就连说话的方式都让人无法想象会属一个已经修炼了百年的仙人所有。江灵殊本以为对方至少也会用“本尊”、“本座”等故事里道行高深者常用的自称,却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我”字,与凡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就拉不开多少了。
凌霄君却在此时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开口道:“我修炼百年,亦未能完全抛却尘世杂念飞升成仙,不过白担了个‘仙君’的名声,实则只是比寻常人活得久些而已,不必过多高看。”
江灵殊心中一惊,对方这显然是看穿了她所思所想,再不然,就只是为了叫她与师父两人面对他时不必太紧张?
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坐下说吧。”凌霄君伸出手轻拂一下,通向内室的纱幔自动向两边掀开,三人随他在一方茶桌边坐下,每人面前都有一盏已经斟好还冒着热气的香茶。
“就是这孩子遭遇了魔繇教的人?”凌霄君面向江灵殊,直言问道。
“正是弟子。”江灵殊落落大方地答道,接着便将那夜情形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弟子的师妹因病不能来此,还望凌霄君见谅。”
她平静流畅说完了这么多话,停下时才觉心口跳得实在厉害。
“嗯……”凌霄君沉思片刻,对另外两人道,“听她所言,便已可确定,那人确是魔繇教中人了。只是没想到,真正的魔繇族覆灭许久,他们的仆众如今却已敢折返到这里。”
他看起来十分忧虑,亦有一丝哀伤,不知是否因想起了那场大战所致,苏樾等三人亦不敢出言打搅,只屏声静气等待着。
“他们一向有用活人修炼邪术的习惯,若只是普通术法,断不必费尽心思跑这么大老远来寻人。”凌霄君复又开口道,“且那人见她二人掉下山崖后也未再追寻,可见他要的不仅是活人,还非得是‘完好无缺’的活人不可。”
江灵殊倒吸一口冷气,脑海中已浮现出许多古怪诡异的奇闻异事,继续竖着耳朵听下去,只闻凌霄君一锤定音般肯定道:“那女孩儿必有非同常人的特殊体质,才会被盯上。”
“非同常人的特殊体质?”晨星不由跟着复述了一遍。
“嗯。”凌霄君轻轻点头,“只是她未在眼前,我也不好判定究竟是何体质。但总之既已有了那么一件事,他日她若下山历练,必得千万小心才可。因为,只要是通晓分明此间奥秘之人,必定都看得出她的不同之处。”
他这一席话,让晨星与江灵殊二人都揪心起来。
衍儿本就命途坎坷,孤身一人,无亲人在世,来了凤祈宫方才好些,今后却仍要为这什么特殊体质所累,上天实在对她太过不公……江灵殊悲戚想道。
——可只要有我在,便一定不会叫任何人伤了她!
她暗暗在心里立下一誓,心思便都牵在这件事上。那三人又说了许多关于魔繇教的事,更商议今后该如何应对防范,及至最终的剿灭之计。只是她既插不上话,亦无心去听。
“临州距西南之地甚远,我们对他们的所在并不十分清楚,先前追踪时又露了些行迹,怕是已经打草惊蛇,当下的确也只能先以观察对方动向为首了。”苏樾叹了口气,另外两人无声地点头赞同。
谈到这里,应该快结束了吧。江灵殊偷偷瞄了瞄窗外,虽然竹林子里不大看得出天色,但能感觉到离太阳下山还早得很,便觉放了心。
“灵殊。”
“嗯?”江灵殊忽地被断了思绪,骤然一惊,应答的下一秒意识到唤她的人是凌霄君,便更为惊异。再一看晨星和苏樾,同样也是满面疑惑,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只得小心翼翼轻声道:“弟子在,不知凌霄君有何指教?”
“若让你拜我为师,在这后山上修炼一年,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三人面上的震惊之色俱显露无遗,一时间屋中沉寂,无人言语。
但对方毕竟问的是自己,下一句话终无法依赖师父或苏樾帮忙作答,江灵殊怔怔瞧着凌霄君,企图在对方脸上找出一丝疑似玩笑的痕迹,却只是荒唐徒劳。
“弟子惶恐,不知何德何能……”江灵殊磕磕绊绊地说出半句话便堵住——要婉拒这样的尊长实在太难了些。
凌霄君面色无异,缓缓说道:“你命有一劫,若不如此,便无法可解。”
劫数……
他虽这样明言直述,但对于晨星和江灵殊来说仍只如一头雾水,就连苏樾也想不明白,为何凌霄君要这样在意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别门弟子,甚至于想要帮她解了命中劫数。
这么多年来,凌霄派多少人想要拜他为师,他只闭门不见,从未应允。
此事若出,恐怕对门中上下的影响不亚于晴天霹雳。虽然众人明面上必不敢多言,可私底下定是要炸开锅的。苏樾皱眉想道。
但凌霄君既说只有如此方可破劫,那便一定是这样。苏樾对上晨星的目光,严肃而又肯定地向她点了点头。
江灵殊正是焦急,不知再如何回应,却见晨星面色沉沉地以眼神示意,甚至还在桌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师命如此,江灵殊自不可违,却也不愿就这么糊糊涂涂地同意,于是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在决定前,弟子心有一惑,还望凌霄君可解。”
凌霄君不待她问,便已心中了然,淡淡开口道:“因为,你很像我百年前那位徒弟。”
这一答,不但解了江灵殊的疑惑,亦解了晨星和苏樾的疑惑。
江灵殊在心中轻叹一声,颇有些认命之感。起身面向凌霄君站定,行大礼深深拜下。
“徒儿拜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