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三天假, 学校克来扣去也只低调了一个双休。
段思远留长了齐刘海,露出清透疏离的眉眼,她头发也在长, 高二那截小扫帚似的发尾乖顺垂下。
闻遥再见沈端的时候, 第一眼没能认出他来。
他翻过围墙,在傍晚天色时分,跳在闻遥眼前, 跟闻遥笑眯眯说:“好久不见。”
这句话很亮眼。
闻遥莫名其妙联系起了她收到的,第一封寄出地址是她家的匿名信件。
闻遥冷垂的眼,问他:“你是谁?”
沈端笑了笑, 觉得闻遥贵人多忘事, 他沙的嗓发声:“也许你还记得于妙?”
闻遥记得。
沈端也记得。
他好几年做梦梦见阴影覆盖的小巷子里, 叫沈中阳哥哥,穿着白裙子漂亮的和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似的闻遥。
人总会觊觎美好。
可那年他在街口抽烟,路过一个平凡普通的女生, 亦步亦趋跟在闻遥身后。
像个卑微的小仆人。
所有人都在看闻遥漂亮耀眼,他却在看那个灰头土脸的女生。
那张脸, 那双眼,没有一处是货真价实高兴的。
她灰溜溜的不跟闻遥了,往回走的时候, 第二次从沈端眼前经过。
街头蹲在台阶上抽烟的不良很多,她在几双眼众目睽睽之下瑟缩肩膀,神情怪异, 窘迫的同手同脚,被平地绊了一跤。
沈端咧嘴大笑, 用手中空了的烟盒去砸于妙的脑袋。
于妙再气也不敢回手。
沈端记起那张灰扑扑的脸,印象里衬在她身后的蓝天也总是灰色的。
不太漂亮。
那甚至是个坏女生。
于妙跳楼那天, 给他发消息,罕见的是条语音。
她好像才会笑似的。
她叫他的名字,跟他说:“太好了,我的一生要结束了。”
可悲可怜的一生。
她自取其辱、自作自受的短暂一生。
她感慨:“原来,十七年那么长。”长到她心力交瘁,沉重的她连眼皮子都要睁不开。
沈端匆匆往她家赶,赶到的时候眼前已经有大滩血液,他没敢碰地上阖眼的人,却不敢置信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她头颅裂在地面,汩汩鲜血比沈端打架以来见到的还要多。
她活的时候总是弓背,偶尔有点猥琐,偏偏死的时候坦正,眼眸是闭着的。
于妙恶毒的说过:“我想…让那些人,那些生出来就比我们好很多很多的人难受。”
沈端却觉得好主意。
他们在犄角旮沓里阴暗的触碰,一拍即合,几乎要觉得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可是那天,于妙说:“算了吧。”
沈端不想算了。
世道不公,他不忍。
此刻,校园狭窄的靠围墙的走道上,闻遥问眼熟的陌生人:“你认识她?”
沈端却否认了,他扬起的唇角就没垂下,摇摇头,慢悠悠道:“不认识啊,听说而已。”
谁要认识这么个傻子。
他人都找好了,说放弃就放弃,那个颐指气使,叫人把于妙堵在女厕所的丁悦悦却得到了她的怜悯。
于妙说:“算了。”
她很纠结,还是放弃了。
她说很多狠话,出谋划策的时候兴高采烈,好像要一把踏碎别人的脊骨,偏偏落实的时候总一而再再而三推迟,然后取消。
沈端看着眼前的这张脸,是于妙期盼的长相,她满怀期待,看着他偷拍的闻遥的照片,说:“如果,我长这个样子,就算成绩差到底,也肯定会被很多人喜欢。”
她是个可怜卑微的女生,一生中所收到的喜欢几乎为零,唯一最渴望的便是被簇拥着喜欢。
沈端问那时怀里抱着软枕,像个小妹妹似的于妙:“你很喜欢她吗?”
于妙撇撇嘴,眼里闪过一抹嫉恨:“不喜欢,我讨厌她。”
公主脾气,偏偏还被很多人迁就,有个在职高称霸的哥哥,有个篮球队队长的好朋友,有个学霸级别的爱慕者,还有很多很多男生女生朋友,就算任性无礼的丢掉别人的情书,也没人说什么。
沈端想了个主意,未脱口之前却听于妙补充:“可她是个好人。”
沈端面无表情:“哦。”他想,这还是个很漂亮的好人。
闻遥显然不信:“你会缅怀一个陌生人?”
沈端捻了捻衣角,顿了顿,语气轻飘飘道:“我可没缅怀她。”他当是个笑话呢。
而且有些可惜。
只是那些计划,她构思的时候很高兴,眉眼都在飞扬,却没有一处落实,沈端想想就觉得可惜。
反正…再也没人说算了。
沈端说:“墓在城西。”于妙是小山村出来的人,他们那儿祖坟就在屋后,沿路也有坟墓,她很像孤坟。
沈端去的时候一来一回要近六个小时,偶尔天黑的早,沈端一个大男人都要心慌一下,毕竟,他做的缺德事不少。
“你说,你去看她的话,她会高兴吗?”
闻遥没想很久,她轻声说:“不会。”她眼眸安静,和那年窄巷里逆光神情倨傲的少女只神似了一个躯壳。
“她不会想要看见我的。”
沈端一怔,问:“为什么?”问完自个儿又一笑,话有些锐利,“是因为那样穷乡僻壤出来的女生,不值得你去见一眼吧?”
闻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跟一个神经病聊天。
可眼前的闻遥毕竟不是从前那个骂骂咧咧容易暴走的闻遥了。
她反问沈端:“你不是很了解她吗?你说为什么?”
这问题听着就可笑。
沈端嗤笑:“不是,我不了解她。”然后重重重复,“我一点…都不了解那个傻子。”
这话欲盖弥彰,闻遥品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情绪,她忽然觉得没意思:“哦。”
在这里,跟一个神经病,一起聊聊另一个早不在了的女生,真的很没意思。
闻遥没再回答他的问题,漫不经心和沈端错身而过,她有她自己的方向,亦有她愿意为之努力的对象。
闻遥大概察觉到了她情绪不太对,也许也有一点点在考虑…高考完之后,去看个医生什么的。
总不能让前途锦绣的段思远跟个神经病在一起。
或许…
也许大概率,她到时候学业爱情双得意,闻白帆和姚朦见惯了山川湖海,突然开窍了,也能同意。
然后她的情绪不药而愈。
闻遥带着希冀走。
沈端眸光讽刺,看着印象里一如既往纤瘦娇弱的背影。
文化人总说些骗鬼的话。
沈端瘦到刻薄的身体灵活的攀过墙,他好像只来二中,跟闻遥讲这几句话而已。
这个插曲很快过去,快的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
段思远草稿本上的秘密被发现,她慌的捂住自己的秘密,可是不住寝室之后,搬出来的成箱的草稿本,这个秘密藏都藏不住。
闻遥托腮,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原来…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
她得意的要翘尾巴。
段思远证据确凿,否认不了。
闻遥忽然记起她告白那次,段思远分明冷静的语气之下,藏着的一点点的悲哀,可能她生来清冷,于是那时候的闻遥无所察觉。
也许她满腹委屈,跟明显只想玩玩、图一乐的闻遥说的应该是:“你不会一直一直喜欢我。”
可我已经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喜欢多不公平。
闻遥神情内敛下来,眉目间的喜滋滋不变,眼梢却温柔了很多,问:“从你…开始在草稿本上写我名字的时候…你就…喜欢我了?”
那真的太早了,闻遥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段思远耳尖红着,没说话。
闻遥又追问:“你屯那么大一箱草稿本,真的不怕被我发现啊。”虽然闻遥真的没有看人家草稿本的习惯。
段思远也没想到一直和自己草稿本平安无事的闻遥忽然起了兴致,猝不及防。
那是她无疾的暗恋,她习惯了似的收好。
段思远不讲实话,随便扯:“本来准备高考结束后打包和书一起卖掉。”
闻遥恼了,敲她脑门:“不许卖,写了我的名字就是我的了,不许卖。”
纯情时候的段思远实在好玩,很多有她名字的地方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句网络上关于暗恋的矫情名句。
当时也许觉得一语中的,现在看看却尬的段思远想捂住闻遥的眼睛。
闻遥不光看还朗读,声情并茂,笑的趴在桌子上,段思远气得想咬她。
可段思远没动。
闻遥动了,她手腕撑在桌面上,轻轻塌腰啄了一口段思远的唇角。
段思远:“……”
闻遥眨眨眼睛,漆黑的眼眸闪动流光,她好奇戳戳段思远:“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为什么…一直不说呢?”
她真想不明白。
好像…她们明明可以有更早更美好的开始,却阴差阳错到段思远暗恋好几年,一年复一年心冷之后,才有了这样的故事开篇。
“我们…差一点青梅之谊诶。”
闻遥歆羡,想那才是童话。
段思远一愣,她当然觉得大把时光流逝可惜,如果能从年幼时携手,她当然会狂喜。
可是…闻遥当时一点都不喜欢她,甚至一点都不知道她。
闻遥是她生命中只要出场,就会牢牢攫住她全部目光的主角,而她在闻遥热闹精彩的人生里,不过一片飘零的叶。
连墙角春色烂漫时,小的蓝的野花都比不过。
段思远一早看穿了两人之间横亘着厚重的碧,做好了萌芽枯萎的准备,却绝望的看着心底情愫发芽抽枝。
幸而,是闻遥先伸的手,像是命运堪破她绝望无涯的一生,怕她枕的心思,于是冥冥中,段思远余光轻轻看,闻遥却用目光长久的凝视了一眼。
段思远没说这么多,她揉了揉闻遥的发顶,闻遥披散长发,垂肩而下。
段思远说:“因为…我有点怂吧。”
闻遥夸张的“哦”,弯成月牙的眼,毫不留情的问:“你居然也会怂?”
她还当学霸无所畏惧,睥睨天下呢。
喜欢才会自卑。
段思远至今仍然觉得是一场大梦,偶尔被咬被压,被推搡到墙上,她心底一颤,才有那么一点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