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淑对于南仲的爱, 无法用深浅去衡量,她甚至因此可以毫不顾忌的去伤害另一个人。
对与错,都只是深爱罢了。
伫立在风中的女子, 身子薄弱的不足以撑起华丽的长袍, 华衣卷落地上, 差点整个人倾栽下去。
眸中的视线从年轻女子身上转移到躺在地上的人身上。
瞪大的眼珠表示着难以置信, 旋即眼珠遍布血丝,她不似子淑, 没有那般坚强的内心,心中也未筑有堤坝。当洪水来时,只能任由倾泻。
对襟的衣领被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攒主, 平坦的襟口变得褶皱起来。
泪水从眼角流到颤抖的朱唇上, “不可能...这怎可能...”
子眛驱身颤抖着后退,晃着头,失神的看着。
“你陪了他二十多年, 知她多少?我嫁与她十多年,又有什么是我不知的,我又何必骗你!”
平分一半, 这二人占据着南仲一生, 凄凉的一生。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子眛松垂下手,顿步走近, 每一步都很沉, “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
爱所剩无几, 就连恨也已经恨不起来了, 那剩下的是什么?如今她自己都不知道。
霎纳间,子淑有些心软, “我只是不希望,你恨她,我只是不愿意看她这样傻乎乎的被人误会。”
子眛心中滞住,“你知她是女子,还嫁她,还如此为她,你喜欢她?”
“公主觉得呢?”
她颤着唇接着道:“难道,公主知晓后,后悔喜欢了?”
子眛低下头一颤,“我不知道...”垂在腿侧的手倦了倦。
“你和她都是一样的,懦弱!”
子眛的懦弱在于不敢承认,而南仲,则是一味的替人盘算,一味的觉得推开就是好的。爱的克制,伤的是自己。
“这十多年,她有你,应是无憾的。”她想,眼前子淑对她的爱,或许更胜从前的她。
子淑从袖中将佩玉拿出,“大婚那一日,她握着此玉醉哭了一夜,自此再未踏进过房门。”
子眛望着西边沫城王宫失声一颤。
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吧,嫁去西岐前一日,南仲亲手将玉送给她,她在他大婚那日又给送回来了。
还珏,是决绝的意思。
“这玉,是他师父所赠,从不离身,他说过,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他能给你...”子眛回眸看着,深颤呼吸,“足以说明你...”
是另一个走近南仲心中的人。
“你其实,不必告诉我的,即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对你太狠心了。”
“对我狠心...都不如她对自己狠心。”
子眛扭起眉头,“如今,最了解她的是你,有些事,我做不了评判。”
“我会让姬发善待沫城的百姓,以及她的后世,还有你。”
她们连有一丝血脉,更生有一丝同情,“你之后...”
人没了牵挂与倚靠,一个薄弱的女子要如何在这乱世生存,所幸她还有两个孩儿,可是子淑呢。
“我答应过她,会好好活着,不劳您费心。”
子淑所有的冷漠在子眛走后散尽,突然觉得心空,感觉不到疼痛。
静静跪在南仲身旁,唇起颤道:“你大概也没能想到吧,如此也还能见上她一面,若是你还活着,你们见了,会如何!”
他已经死了,终究是不可能的事情,答案又怎可知。
武王姬发在牧野修建祭室,十九日竣工,携众人前望牧野向周宗室先祖告捷。
武王取沫城,商王帝辛与己妲自焚于鹿台,当日狂风大作,将鹿苑烧的一干二净,未得尸首。
周人入沫城后并未大肆屠戮,而是安抚臣民,修葺城池,整顿内城。
从牧野回来后,武王下诏,以西周的名义留镇南侯南仲侯位,世代承袭,命司空姬郜修筑新的陵墓,以方国诸侯之礼重新厚葬南仲,追封为神武将军,谥号,忠义。
武王此举,深得沫都百姓之心。
此后两月,武王重用吴世齐,沫都开始了休整,恢复民生。
风月楼捣毁,不复存在,忘归楼得以保存下来,天下大定后继续开门迎客,自此成为天下第一楼。
两月后,武王率周军回到渭水,派人留守沫城,将沫城文臣俘虏一并带走,吴世齐也带着家眷一起入丰京。
相府里的人早已经跑的所剩无几,吴阳与几个小厮在帮吴世齐小心翼翼得搬着竹书与骨书。
吴世齐站在长得极盛的桃树下发呆,树下还埋着几年前酿的酒。
“我也要离开了呢,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吴世齐蹲下,挖着埋在土壤里的酒。
“公子,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对于吴世齐来说,他只要带书走就好了。
“苓儿呢?”
“苓儿去了侯府,还没回。”
现在城中都是周人,她们敢放任吴苓走动,是因如今的吴世齐为西周的九卿中的上卿,九卿往往都能拜相。
而且,吴世齐与武王的太傅吕尚是亲族,吕尚看重吴世齐。周人又都尊敬吕尚,自然对吴世齐是不敢如何的。
听见回话的声音是女子的柔声,吴世齐停下手转过头,微氏静站在他身后。
谁能知道,镇南侯府的世女与王宫脚下相府的公女关系极好呢。
她们的父亲皆曾是大商的梁柱,一个战死沙场,一个却开城投降如今做了敌国的上卿。
吴世齐此举保商民太平,规劝周王行仁政,善带臣民,被沫都遗民爱戴,也被他们所理解。
只是还是有不少爱国忠义之士对他不耻。
吴世齐处在周人与商人的中间,有被接纳,也有被唾骂,后者居多,只是因为现在是周人的天下,周王看重他,他们怒不敢言。
“你真要跟我去丰京吗?”
沫城余留的产业与田地还有很多,这里的富庶足以微氏安度余生。
“此一去,也许就不会回来了。”
他已入周朝,为周臣,只为了护着身后几个幼子,也有帝辛跟他说的话。能者,治盛世,庇佑万民。
“我以旧朝之臣入周,将遭受的是天下人的唾骂,以及周朝群臣的不满,朝堂危机不比战场小多少。”吴世齐说着他的担忧。
危险他是不怕的,当年帝乙在位的时候,吴世齐处处受制于人,被人握着把柄操控着,处境比现在危险多了。
“二公子说什么呢,是觉得听兰是那种胆小之人么?”
不过吴世齐是什么身份,不起眼的内史,到位列三公的尹,到最后权势滔天的丞相,一路走来,微氏始终称呼着他最初的那个身份。
也是微氏第一次见他时喊的,二公子。
“你怎这般胆小啊!”
侯府内白绫几月来未撤,只不过府上相比南仲被抬回来的那段时间气氛要缓和了不少。
周王按制重新赏赐了侯府不少东西,镇南侯夫人未拒绝,一一收下,旨意下到侯府的时候,侯府上下也是跪迎。
为此多少人心百感交集,远山明白,这便是亡国之味。夫人说过不恨周人,因为这是天下的大势。
不少的商臣选择归附西周,宗室里请求降封为臣的也不少。
吴苓从她手中拿回青铜小匣子,“你看好了!”
将匣子圈在左手袖子内的小臂上,抽出细长的短箭安放上,对着前面一个木桩,右手按下。
——嗖——
箭矢迅速的从袖中出来射中了木桩。
“爹爹说这个比强弓还要厉害,若是精准,杀伤力更大。”说罢,她取下,“爹爹教了我几年,我...或许不适合。”
见南歌不说话,她又问:“你看清了吗?”
南歌沉默着点头。
“你怎么不说话?”
“这暗器爹爹说是母亲所留,你知道吗,我有两个母亲。”
吴苓在被己妲放出宫后,吴世齐找了机会向吴苓说了一些关于她身世的事情。
因为他怕,自己的盘算又出差池,怕再无机会。
只不过萧元宏之事他是不打算告诉吴苓了。
“一个生我,一个救我。”
子宁是她的生母,但是唐婉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没有唐婉,吴苓不可能从万箭中存活下来,也不可能夺过追杀。
“这个暗器,是阿娘留下的。”
她唤唐婉为阿娘。
“你为什么还不说话,你...”
南歌琥珀色的大眼睛在睁得很大后垂下,握紧了她递来的暗器,失落道:“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她的话被南歌打断,端在腹前的手一颤,“爹爹是要去渭水做官,我也不知道。”
“山叔叔说渭水至沫城万里,中间还隔着汹涌的大河。”南歌再次攒紧小手,“我和你也会隔着...大河吗。”
“你说什么呢,什么大河不大河。”汹涌的黄河,随时会吞噬着崖岸上的人,吴苓清楚的知道爹爹入周朝为官其实是入虎口。
她们走在岸边,稍有不慎就会被海浪吞噬。
“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你要乖乖的听夫人的话知道吗,成为一个和你父亲一般顶天立地的人。”
攒紧的小手一怔,南歌抬头,“我一定会的,我要做将军!”
“将军战死沙场视为忠烈,而二公子您的战场只是不在前线罢了。”微氏比谁都看得透彻,也比谁都懂吴世齐,“您若是为了自己,您恐怕就不是二公子了。”
“不,我或多或少,还是为着自己的。”
“百姓好了,我也就心宽了,没有辜负众人所托,我也无憾了,如此,我也只是因为求一个心安,如何不是为了自己。”
“我总归是说不过二公子的,他们不明白,但是听兰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