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色为底, 绣着黑色虎兽纹的朝服穿在他身上,明显要大上一圈,如此让人看着不免觉得他身子单薄。看着年纪应当在三十左右, 贤冠下的秀发灰白, 胸前的双鬓已经如雪。
世人早传言, 大商的国相, 风姿特秀,身量比女子还要好, 耳前垂以白双鬓添稳重。
这样的人,她一眼便认出。
吴世齐除了与吴修像之外,子眛觉得他还与一个旧人很像。
“先生与我老师...有些像!”
先生是对学识渊博之人的尊称, 也说明子眛并没有对吴世齐开门投降而感到不耻, 以及不管是周人还是商人的避嫌。
吴世齐一怔,“太王后的老师是?”
“徐公,徐启明。”
徐启明曾为三公之一, 与虞侯学识不相上下,为同僚,也是帝师, 子眛是自幼在他膝下受教的。
徐氏一案被洗清, 徐家得以重见光日,吴世齐这秘密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徐公是齐的外祖。”
“原来如此, 先生是恩师的外孙。”
“殿下!”吴世齐跪下。
似乎有二十多年没有人这么喊她了,自她去了西岐, 头两年带去的内侍还会这般喊, 后来被她勒令不许。
她有不忍,却也没有去扶, “我已经...不再是什么殿下了。”
对她而言,曾经那个大商的王女已经死在了渭水边。
“此事,只有您能够制止,武王率人去了镇南侯的墓地,开棺鞭尸!”
纵是新王在仁德,但是南仲手中沾染的,是联军无数人的鲜血,对于周人而言,南仲便是嗜血的魔。
罪不可恕,即便是身死,即便商国亡,仍不能解他们心头之恨。
“什么!”
“将军已经死了,万箭穿心而死,齐曾看过尸体...”吴世齐不忍言下去。
此时在一旁沉默的姬郜也走上前,“南仲的确死了!”
他亲眼所见,亲手所杀!只是为掩饰,才下令放箭。
“人已不在,何故叨扰亡灵,纵是万般错,亦也不过是他身为人臣替君行事而已。”
子眛倒退两步,她知道周人对南仲恨之入骨,而她,起初是恨的,如今没有了恨,连爱都所剩无几。
若说还有什么,应当是遗憾吧。
“可我又如何能阻止呢!”
“您是周的大王后,是武王的母亲,周人尊礼,向来长者为尊,加上武王明事理,一定可以!”吴世齐拜下。
“好!”她颤道。
城东,武王率百官前王镇南侯陵墓,气势汹汹。
将大山内原本的宁静打破,一行人刚踏入大山时就遭狂风席卷,狂啸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打在他们身上,又逢前几日下雨山体滑坡,泥石滚落阻碍道路。
即如此也未能阻挡他们要破棺的步伐,武王令军队清理道路。
静躺在榻上的人突然心中一阵绞痛,似是东边山林传来的动静太过大。
“夫人!”
远山破门而入,站在卷帘外急道:“周王带着人去将军的墓地了。”
她颤着从床上惊坐起。
墓地是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平地,修的不大,看着就如普通人家的坟头一般,对于一个诸侯来说,实在不合礼制。
不过墓地四周都被人清理的很干净,应该是经常有人在此打扫。
狂风席卷山林,吹得陵墓旁的人睁不开眼,山间中草木晃动的厉害,蛰伏在丛林内的人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姬发挥了挥手,士卒们带着扛来的石器开始挖墓,高耸的土堆被逐渐被夷平。
硕大健壮的搭在耸立坟头的墓碑上,手臂的青筋鼓起,接着摸了摸粗浓的胡须,“至你十几岁起上战场,与我周军第一战,便杀我周人数千,此后周商数次交战,皆由你统兵,斩我周人数万。”
“牧野一战,伤我万人。”
青筋越来越明显,“你不是不败吗,你终究还是败在我周人手下。”
战死即是败,若他不死,胜负还难定,但是他已经死了,也就败了!
姬发的手微颤了一下,“已经...死了啊!”深皱着眉头思考,既然都已经死了,再这样做又有何用。
可一想到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周军将士,他将那份怜悯收起。
士卒们一铲一铲的挖着黄土,与人一般高的圆土堆逐渐变低,石砌的棺室显露。
将石室上的黄土抛开,力大的几个士卒举着石锤,一锤锤凿着棺室。
——碰!——
除了这凿石的声音,还有山间天边的闷雷。
很快,石室被凿开。
不仅墓地简单,就连石室里面也是空空荡荡的,石壁上的长明灯已经灭了,只剩中间的一口红木棺材。
周人对于礼制,和商人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上天也是极为尊崇,讲究厚葬。
南仲虽对于周是罪人,但对于商人来说乃是护国护民的英雄,就算是面临国亡,但是有着几月的喘息之际,好好修一个陵墓还是能做到的。
“商人也太小家子气了!”
他似有些气,商王室与那些庸碌的诸侯陵墓一个个皆占地数里,随葬品无数,而南仲这样一个功勋显著的诸侯,墓内空旷的凄凉。
红木棺被众人从石室中抬出。
外面的空地上设好了祭坛,摆上了刑具,祭祀官穿戴好服饰点起了篝火,嘴里念着一些奇怪的语言。
狂风从未停歇,甚至越来越大,忽来的一阵风将篝火吹灭。
原本钉好的棺盖居然被风吹起,铜钉拔起,棺盖吹翻,压住了开棺的好几个壮汉。
而红棺底纹丝不动。
今日本是晴天,天空却响起了闷雷,这风也来得怪异,不免让武王身后的人唏嘘。
红棺中的人静躺,卸下铠甲穿着侯王庄重服饰的人,让人不由的起敬。
下葬已经几月,南仲的面色依旧红润,如同活人一般,看着让人误以为只是睡着了。
铜色的脸上有几道新增的明显的疤痕,闭目安详。
祭坛都已经开了,他也曾在先祖面前发誓,取南仲的项上人头来祭奠周军亡灵。
“取尸,行刑!”
就在两边山间蛰伏的人将要出手时,墓地后面响起一道清澈的喊声。
百官与将士皆朝那个方向跪去,姬发也走近躬着身,“母后!”
“你替天行道,本是好事,可你为何要学那些暴虐之事。”
“儿臣并非,只是这南仲杀我周军将士数万...”
“他如此,不过也是替那商王卖命,你既已取天下,善待了天下的臣民,那其中也有他,他即是臣,也是民,如今已是魂归,你又何必再大动干戈呢。”
“为人君者,心怀四海,你父亲仁德,对着满地无人认领的枯骨亲自立碑埋葬。”
当年文王狩猎路遇无人认领的白骨,言及自己是一国之主,白骨既在他的土地上那他便是他们的主人,遂亲手埋葬。
使之天下归心。
而如今他取得天下,那么商也就是他的,他却行着与文王相反的事情。
一句惊醒梦中人,姬发恍然大悟,跪地涕零道:“儿臣叩谢母后教诲。”
子眛身后跟着吴世齐,而这个必然能让武王打消动刑念头的办法正是吴世齐想的。
姬发孝顺,继承父亲遗愿,心中纵然有恨也是不敢违背父亲的。
子眛撇过一眼,被人从棺中抬到了地面的尸体,心中颤动。
“我知你心中芥蒂,我在西岐二十余载,郜儿为你手足弟...”
“是儿子糊涂!”姬发要比子眛都要大上几岁,跪地哭着。
“天下虽取,人心还不全,你应当多思虑些,你这般做那些殷民会如何想?”
子眛的话,既保全了南仲,也有为武王的天下想着。
得一番提点,姬发由衷感激,“是儿子思虑不周,儿子这便回去拟制,追封南仲,替其修筑陵墓。”
“你已惊扰亡魂,带着他们回去吧,我来善后!”
“是!”
墓地远处士卒拦着一干拿着石斧,石锄怒气冲冲的民众,由于敌不过,于是他们便叫骂着。
鞭尸一事由此作罢,武王率人从墓地撤走,镇南侯南仲府上的人也相继赶到。
墓地处只剩下两拨人,领头的都是女子。
子眛柔和的眼里映衬这一个足以惊艳天下的女子,可是又觉得她太过冷。第一次见的时候,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时候便已经脱了孩子的稚气,如今二十几年过去,她却成为了自己曾经心爱之人的妻。
与子眛眼里的柔和不一样,子淑是凌厉的,二人的性格相反。幼时见过眼前这个商曾经的王女,那时她便觉得这个女子温柔又美好,怎会喜欢旁边这个粗鲁的汉子。
“你们都退下!”声音不大,略微清冷,还带有一种果断。
子眛突感压力,于是也屏退了众人。
天地间只剩两个人,还有一具躺着的尸体,“你是不是该...先将他...”子眛低头瞧着地上的人。
“你为什么不悲伤?”子淑问她。
子眛的内心突然滞了一下,“悲伤?”
冷冷道:“我的心早已经死了,没有心,何来伤。”
子淑眉头轻皱起,“真是绝情!”
绝情也能用来说她?子眛不理解,“当他亲自送我到渭水,决然离去的时候,什么才是绝情?”
子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南仲会选择退缩,忽然明白几年前南仲说的话。她从未想过娶公主为期。
倘若自己没有出现,地上这人恐怕没有战死前南府就会重蹈覆辙,王女太善良,太单纯。
南仲自知,卷在权力的漩涡里,护不了她周全。
无论是她的女子身份,还是她命里的死劫。
子淑在乎南仲,不愿南仲被她误会,即便天下人都误会,可是公主不能,这是子淑的私心。不忍爱人至死都被一心为着的人误会。
即便知道,这样可能会再次伤害她。
“你不知道她,你不懂她,若我说,她是女子,你会如何?”
“若我说,她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才送你去西岐,才有你如今的西岐王后,才有你如今膝下的天伦之乐,你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