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这么想着,便直接靠近梅莱芙,只听耳边簌簌声响起,眨眼间无数花瓣飞扑到面前,他手一挥数道魔气朝半空挥去,飓风呼啸而过,再抬头,花海中央又多了一道身影,正是希雅。

  希雅飘飘然坐在梅莱芙身侧,眼神阴冷地瞥着江屿白:“真是警觉啊。”

  江屿白摊手:“这么熟悉的手段,第一次没成功难道第二次结果就不一样了?”

  希雅叹了口气:“你说的很对,看来只有梅莱芙这个小傻妞会反反复复相信我说的话。”

  “她信你,你还一直伤害她?”

  “因为她对不起我,她活该。”

  “我曾经有幸见过神明留下的幻影,那样美丽又高傲,却转瞬即逝,消失以后我连影子都找不到,就好像那只是我的一场梦而已。”希雅端坐着,目光遥遥落在远处,“我以为那是神明垂怜,能将我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可我错了。”

  轻飘飘的声音逐渐凝湳沨实,她语气凄厉而愤怒,字字啼血:“神明淡漠、无情,高高在上看着困囿于土地的人们苦苦挣扎得不到救赎,他们被信徒捧上云端,享受着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权利,拥有着举世无双的力量,却对自己的信徒见死不救!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成神,我不行?”

  长久的沉默,没人回答她的话。

  神已经消失太久了,那几乎是传说中的存在,也只有莫里甘这样年岁大些的血族才知晓一些,如今已经没人知道要如何成神,希雅突然提起这个念头,堪称天马行空。

  她话锋一转,抬头望着江屿白:“我一开始见您,就觉得您身上的气质很熟悉。您淡漠强大,几乎与我印象里的神明并无区别。就算被莫里甘拖到凡尘里,你也始终不被别人影响,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始祖,原来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希雅站了起来,眼里带着痴迷:“我要是能吸收你的力量,说不定就能摆脱双生契约这该死的诅咒,谁也妨碍不了我了。”

  她猛地抬手,花丛中的花茎瞬间暴涨朝江屿白围捕过去,这番动乱自然惊醒了幻境中的其他人,艾尔格被吓了一跳,抱着黑蛋不撒手,瓦尔特自己找了个地方躲好。

  维达尔躲开时还有心思观察江屿白,之前来看始祖的实力并未完全恢复,他是真有些好奇江屿白到底会怎么破局。

  实际上,他已经做好暴露实力的准备了。

  就见江屿白应对得不慌不忙,攻势不急不缓,似乎很有闲情。很明显希雅也打得谨慎,但招式你来我往的也消耗了不少力气,就看谁先按捺不住。

  先维持不住的是希雅,她越打越凶,几乎逼得江屿白连连后退,即便能造成些伤势,可到底没能一举击败他。

  希雅冷哼一声:“打得这么谨慎,我可没空陪你玩。”

  江屿白好整以暇:“说的气势汹汹,实际上你的忌惮还不少。”

  他凌空一抓,一旁艾尔格手一松,黑蛋瞬间飞到江屿白手里。他尚且懵逼,一见来到战局正中央登时吓得乱叫:“啊啊啊我要死了吗?救命别打我啊!”

  “闭嘴。”

  希雅神色一变,微微皱眉:“你拉着个小鬼过来干什么?”

  “你足不出户,到底是怎么成为亡灵法师的?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黑蛋的功劳,他虽然懵懂无知但魂体的底子在那儿,你源源不断吸取他的天赋与力量作为自己的,加上一体双魂简直是亡灵法师的绝佳胚子。”江屿白拎着黑蛋,冷静十足,“他应该是你魔力的来源,只要我封了他的魔力,你也用不出来。”

  希雅盯着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不错,真不错。”

  她抬手试了下,果不其然体内的魔力已经被封印住了,源头不言而喻,是江屿白手里拎着的黑蛋。

  “你很敏锐。”希雅望着周围纷纷枯萎的花朵有些感慨,“你把战场从庄园转移到这里真是明智的选择,脱离现实太久,我都快不记得魔法要怎么施展了。”

  她好像放弃抵抗了,但江屿白没有松懈。

  果不其然,希雅身上又渐渐涌上了另一股力量,分外熟悉,却又更加疯狂。

  他感受到了,那本来是梅莱芙的力量,如今趁着她昏睡被希雅暂时剥夺——希雅还是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了太久血族的魔力。

  “这该死的契约是时候解除掉了。”

  希雅猛地朝他冲过来,浑身气势几乎化作凌厉的剑,黑沉沉的魔力侵蚀着江屿白周围的防护。

  江屿白退了一步,火红的毡子牢牢黏住希雅,束缚着让她动不了,他突然开口:“我一直有个问题。”

  希雅望着他:“说吧。”

  江屿白看着她,又好像在看被她挡住的人:“解除了双生契约,你还想杀死梅莱芙吗?”

  这个问题一出,希雅却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表情无懈可击,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变化,浑身上下却不自觉紧绷起来,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

  “当然。”

  希雅重复道:“当然,我恨她,恨她恨到入骨,我巴不得她早点死。”

  江屿白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了。”

  希雅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回忆你也看完了,我就是恨她、嫉妒她,她活该跟我一起被折磨,我的痛苦必须要让她跟我一起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早该想到的。”

  希雅浑身一僵。

  她没回头,却能想象到梅莱芙此刻的表情。

  为什么梅莱芙会突然醒过来?她盯着江屿白,果然发现他此刻才把那只黑漆漆的小鼠收回来,是先前江屿白问话的时候放出去的?

  梅莱芙眼里终于充斥着纯粹的恨意,浓厚到比当初见到父母死去、信仰崩塌之时还要恨:“如果我能解除双生契约,我也一定会让你死。”

  希雅没有回头,她紧闭着的嘴唇死死绷着。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猛地一顿,致命处刺痛传来,惊愕回头,对上梅莱芙恨意的双眼。她低头,看到鲜血从心脏涌出来,和那把长长的白色的刀柄。

  最后一击,来自背后。

  “梅莱芙……”

  那是她们之间最后那点微末的默契——她从来不会对梅莱芙设防,梅莱芙不会对她下死手,就像梅莱芙知道她因为双生契约不会动手一样。

  而现在,一个被抽干了魔力比凡人还孱弱的血族,举起希雅留给她的匕首狠狠扎在希雅心脏上。

  希雅终于跪倒下来,死死抓着梅莱芙手腕,指甲嵌入她的肉里。

  很难说那一刀捅到希雅心口时,梅莱芙到底是大仇得报的喜悦,还是失去最后一个至亲的痛苦。

  她分不清。

  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剧痛涌上她的全身。

  直到她被人扶了一把,抬头,就见江屿白手里提着个黑不溜秋的石头按在她和希雅身上,火红色的契约印记从她身上逐渐蔓延到江屿白手臂,再逐步涌到石头里。

  梅莱芙惊愕地发现自己身上共感的疼痛消失不见,同时刚刚回到她体内的魔力又开始大量流逝,她茫然抬头,就见江屿白收起了那石头,起身的动作有些迟缓。

  梅莱芙慌忙扶住他,迟疑道:“您刚刚……”

  江屿白略显疲惫:“你们的双生契约现在解除了,但契约的流逝同时带走了你一半魔力,回去以后需要静养。”

  梅莱芙怔怔望着他,又慌忙低头看着了无生息的希雅,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信息量巨大的消息。

  束缚了她无数年的契约,让她又恨又怨的契约终于解除,这份迟来几十年的仇终于得到报复,她最先感到的居然是空洞与茫然。

  陡然卸下一个大包袱,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心酸、疲倦,与几乎难以抑制的感激。

  她突然神色一正,缓缓朝江屿白跪下来,声音沙哑:“始祖大人,请让我从今以后都追随您。”

  江屿白已经转身准备离开,闻言懒散地挥挥手:“知道了。”

  梅莱芙仍旧望着他:“您答应了吗?”

  “嗯。”江屿白想了想说,“你先处理好自己的事再来找我。”

  “是!”

  梅莱芙站了起来,她望着那大片枯萎的银莲花和希雅已经没了生机的身体,摊开手心,手心聚拢一簇小小的火焰。

  她随手一抛,火焰瞬间覆盖住那片洼地,她站在一边,看着冲天火光渐渐变小,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一点火星都没有了。

  梅莱芙捡起路边一块扁平的石头插在土里,本想写几个字,却迟迟没能下手。

  最后也只留了块孤零零的石头,她慢慢离开。

  ·

  走过一段时间路的江屿白带着他们原地修整片刻,他握着那块黑石仔细感应里面的魔力,这是抽离双生契约以后牵连带出的梅莱芙的魔力,很纯粹,完全可以直接吸收。他就当这是帮过梅莱芙的报酬了。

  他此前了解过双生契约这种咒语,只觉得非常有趣,抽离方式也很特别,契约的力量是与宿主成正比的,宿主越强抽离代价就越大。好在当时梅莱芙与希雅都很虚弱,不然江屿白也不会成功。

  “阿斯塔莱殿下。”

  突然被叫了声名字,江屿白下意识回头,立刻看到一闪而过的银光。

  他躲闪不及,旁边的维达尔瞬间打掉匕首。江屿白反应过来,魔力涌动瞬间将瓦尔斯特甩到一边,他狠狠撞在树干上,狼狈地咳嗽。

  一边的艾尔格被突如其来的异变吓了一跳,站了起来躲到一边。

  江屿白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你也想要我死吗?”

  瓦尔斯特身上却逐渐开始不对劲起来,先是口腔里涌出浓重的黑泥,再是皲裂的皮肤,皮肤下几乎全是烧焦痕迹,狰狞可怖。

  江屿白眉头紧皱。

  维达尔一眼认出来:“这是诅咒。”

  是念末代始祖名字的诅咒,江屿白用了魔力攻击他只是激化了这一症状。

  诅咒并不是当场发作的,而是看概率,基本上在三日以内发作。

  瓦尔斯特张了张嘴,脸颊上的黑皮随着他动作簌簌往下掉:“我只是,想离您更近一点。”

  “想挖掉我的心脏,还是要我的血?”

  “都不是!”瓦尔斯特陡然提高音量,在对上江屿白冷静的眼时弱了下来,“我没想害您,我只是想让您记住我,我害怕我在您眼里跟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才一时冲动……”

  江屿白望着他,眼神看不出情绪:“你不用非要承担诅咒的风险来吸引我,你已经离我很近了。”

  “这不一样。”

  瓦尔斯特艰难抬头,他脖子处的关节咯吱作响,那声音令人牙酸。

  身上的伤一看就很重,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不再清澈圆润的眼睛一直望着江屿白,像只执着又灰扑扑的小羊。

  他又笑,表情却像是在哭:“我只是,很喜欢您,从您还没苏醒开始,对您的画像一见钟情。”

  “我一直很想当着您的面叫您,因为我想让您记住我。”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我也觉得很幸福,因为是您。”

  他有些撑不起自己的脑袋,太沉重、太累赘了。

  但他还想看着江屿白,期待着江屿白的反应。

  ——没有反应。

  为什么?他都已经做到这种份上了,为什么江屿白还是不说话,连动都没有动,为什么?

  瓦尔斯特身子伏了下去,他实在有些疲惫,头脑中乱糟糟的。

  始祖大人生气了。

  生气了,不愿意搭理他了……

  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捏着手帕慢吞吞擦着他的脸,瓦尔斯特抬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泪了,而江屿白在替他擦泪。

  瓦尔斯特哭得更可怜了:“殿下……”

  江屿白根本来不及擦:“别哭。”

  瓦尔斯特尤为听话,说停就停:“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眨巴眨巴眼睛想装得无辜一点,可惜他身体侵蚀得快,看起来更恐怖了。

  他还想说话,却没能张开嘴,黑泥堵住他的咽喉。

  诅咒如影随形。

  江屿白静静等了一会儿,最终没能等到瓦尔斯特再说什么,便起身带着剩下的人找离开森林的路。

  原著中对瓦尔斯特这个角色有过许多描写,最后也轻描淡写说过他的结局——在尝试过无数次召唤始祖的办法以后,绝望地发现始祖根本没有灵魂,自尽而亡。

  倒是为结局添了几分怪诞。

  艾尔格在一边看完了全程,只觉得江屿白的反应未免太过平淡,他纠结了半天还是咬牙问道:“您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在前面探路的江屿白不解:“为什么可怜?”

  艾尔格也说不出理所当然来,支支吾吾地说:“他也许只是想靠近您,只是……只是用错了方法,又有些偏执。”

  江屿白说:“所有人靠近我的原因除了觊觎我的肉体与灵魂、鲜血与心脏,就是想要巴结权贵一步登天,或是单纯信仰始祖这样一个抽象的存在,大多是这么千篇一律的想法,不然为什么要对初见不久的人这么上心。人都是虚伪的,所有人对着我都装着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实在是太假了,他们所作所为不都是在掩饰他们真正的欲望?”

  这是瓦尔斯特自己选择的路,说不定人家自己心里自豪还高兴,他没理由去可怜人家。

  艾尔格愣愣望着瓦尔斯特的背影,仿佛也能感受到那种深切的悲哀。

  这样浓重的情绪,仿佛一直以来的信仰崩塌一般,悲痛欲绝。

  “那,您不觉得维达尔的灵魂与信仰有问题吗?”

  江屿白说:“我不觉得他的信仰会动摇,如果你说他性情大变有问题,有没有可能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人的性格都是多变的,也许你眼里的他与我眼里的他并不相同。”

  艾尔格缓缓睁大眼睛:“是这样吗?”

  现实的落差、所处的困境,曾经几乎站在巅峰现在却只能在敌人手下当仆人,亲眼看着同族受困却无可奈何,这些都是能动摇信念的存在。

  被带到公爵这儿以后,艾尔格见过各色各样的人,有信仰崩塌后堕入黑暗的,有誓死不从被公爵杀害的。

  他没有信仰,没有魔法,体会不到崩溃的绝望,也从没见过像维达尔那样矛盾的人。

  艾尔格犹豫片刻:“您说很多人接近您都是有所图谋,那为什么您不排斥圣子的靠近,还那么维护他呢?”

  江屿白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笑了一下:“可能是我每次同他对视时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直接对上了我的灵魂。”

  可以说,维达尔是他在异世界里第一个与他处境相同的人。

  他维护一下好朋友怎么了。

  ·

  密林深处那道裂缝分外狰狞,死亡的气息浓重,几百米内没有一个活物,躺在裂缝中央的瓦尔斯特一动不动,黑泥与石块堆在他身上,组成一座小山。

  半晌,一道矜贵优雅的身影出现在裂缝中,不一会儿,‘小山’顶端动了动,随后那具本该失去生命体征的身体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抬头时黑泥掉下,才勉强露出那张脸。

  莫里甘踹了下他僵硬的胳膊:“梅莱芙失手了,你可得小心点,我不想给老朋友收尸。”

  瓦尔斯特圆润的小脸挤出乖巧的笑:“我不指望您给我们收尸,只要别趁我‘复活’时下黑手就好。”

  “我有那样阴险吗。”莫里甘优雅地抽出帕子扔在他沾满泥土的脸上,眼里带着淡淡的嫌弃,“擦一擦,挺恶心的。”

  瓦尔斯特挣脱掉先前石化腐烂的躯壳,薄薄的黑斑底下是灰白色的皮肤,像石头一样,没什么弹性。

  他活动了下四肢,慢吞吞站起来:“始祖大人的诅咒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这回疼得太久,我还以为醒不过来了。”

  “不疼才该怕。”莫里甘望着他脏兮兮的手指,似乎还沉浸在那近乎痉挛的疼痛中,权杖轻点他的手背,“你该庆幸还能睁眼。”

  “是呀,我该庆幸。”瓦尔斯特露出幸福的笑容,“始祖大人好容易心软,我一露出难受的表情他就摸摸我的脸颊,就算猜到我是装的,可身上的伤不假,他就不忍心拒绝我。他掌心好软好舒服,我都舍不得让他走了。”

  他抬手准备抓着莫里甘递过来的权杖起身,却没想到莫里甘突然一把抽出权杖,由着他重重跌倒在地。

  瓦尔斯特勉强爬起来:“你干什么?拉我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