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乐音有些恍惚。
头上的鸭舌帽被掀开。沈恪一截手指勾下了他的口罩, 露出来红扑扑的脸,烧得发烫。
沈恪抓着他的手腕,就这么不管不顾往药店外走。
米西元不明所以, 看不懂眼前的状况,吓懵了,说:“那个, 我们晚上还要开会的啊!”
“帮他请一天假。”
回答他的声音像把寒刀扔过来般冷戾,米西元声带仿佛被刺穿了,噤声不语,只能看着郁乐音被带走。
沈恪叫了辆车,打开车门,把郁乐音塞上了后座。
郁乐音跌坐进去,双手去抓车把手, 沈恪攥着他的衣领, 把人拽回来。
“郁乐音。”
沈恪喊住了他的全名。
“你再跑试试?”
好凶。郁乐音往车座位角落里缩了缩。
从刚才到现在, 沈恪冷淡到面无表情, 他都不敢用正眼和他对视, 怕看到记忆里那双发怒时漆黑无光的眼眸。
他们之间的气氛实在太奇怪, 出租车行驶的中途,郁乐音还收到了司机大叔从后视镜传递的眼神, 应该是在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车子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停下来, 郁乐音又被提着衣领从车里出来。
沈恪拉着他越走越快,郁乐音两只脚当做四只脚走, 步伐紊乱, 眼前的景象从生锈的大铁门, 走道逼仄的楼梯,最后沈恪攥着他停在了一扇门前。
“这是你家么。”郁乐音小声问。
沈恪没说话, 开了门,把郁乐音带了进去。
郁乐音脚下踉跄,抬眸看清了屋内的陈设,看上去像是有人住了一段时间。
东西不算多,收拾得很干净。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还立着一支口红。
沈恪让他在沙发上坐着。郁乐音坐了下来,脑袋有些沉,他脑门的温度好像又高了,还有点想吐。
厨房里响起烧水壶通电后低闷的烧水声。
阳台外蓦地飘起了大雨,哗啦啦的,飘打在玻璃窗上。
沈恪站在边上,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大雨中凉爽的风吹到他冷冽的眉眼上,吹动了手指间的一根烟点燃的猩红线。
点燃了烟,沈恪没有抽,垂着眸看着凉风将烟燃尽。
灰烬坠落,不及他手指长的一支烟很快寂灭。
很短的时间,就像三年来不断积聚的扭曲阴暗,在再次看到日夜在他梦里徘徊的身影那刻明火燃烧,燃尽,徒留灰烬堆成的一颗心。
水烧开的时候,郁乐音已经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他没睡着,他猜自己大概是中暑或是发烧了,意识很沉重,能模糊感受到一双干燥的手从背后扶着他,鼻息里有淡淡的药草味。
唇上湿润,淡淡的药草味送入了他唇齿间。
很苦涩,舌面苦得发麻。郁乐音眉心皱起一道褶子,移开了脸颊,不肯再喝。
耳边一声很轻的嗤笑。
仿佛在嘲笑他这副娇气的模样是如何有勇气离开的。
他明明都能靠兼职养活自己了。
不知道沈恪给他灌的什么药,这么苦。
“喝了。”
沈恪指腹往下压他的下颌,像是在哄他。
“阿音,张嘴喝了。”
郁乐音张开嘴,含住了那勺药汁,抬眸时和沈恪对上了眼,怔了瞬。
相比三年前,沈恪的眉眼线条更成熟,身上的清寂感更浓重。
沈恪看出了他眼里的怔愣。彼此的变化都很大,在这一瞬间三年的时间仿佛又变得很长。
他把盛着解暑药汁的瓷碗放在茶几上,语气淡淡的:“醒了就自己喝完。”
郁乐音低着头不说话,端着瓷碗,慢吞吞地又含了一口。
喝了这药汁,他头晕脑胀的感觉消解了不少。
沈恪不在客厅了。郁乐音偷偷朝后望去,发现沈恪站在阳台上,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刚好要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眉眼冷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喝完了,”药太苦,郁乐音表情复杂,“可以借用厨房洗一下碗么?”
“不用问我。”沈恪背过身去抽烟。
看着水流冲洗掉瓷碗上的清洁剂,郁乐音关了水流。站在厨房,不敢有大动作,不在意又很在意地观察这间房子的历史居住痕迹。
洗干净的碗放回了该放的位置,郁乐音手指上沾着水珠,走向茶几想抽张纸擦手。
沈恪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茶几边上一支静立的口红。
郁乐音先开口:“……我要先走了,刚才你也听到我朋友说我待会儿要去——”
话没说完,沈恪截断了:“这么多年没见了,洗个碗的功夫就走人?”
尾音带着隐隐的阴沉。
眼神划过那支口红,厨房里还有花纹精美的粉色瓷盘,明显不是沈恪简约审美的风格。
郁乐音张张嘴,还是没问出口。
“那支口红和我没关系。”沈恪简明扼要。
郁乐音没有说话,但低了下头,心里突然顺畅了。
阳台上的窗户拉得很开,窗外雨越来越大,风也是。挂在阳台上的几件衣服被吹落,吹进了客厅里。
郁乐音离得近,走几步将衣服捡了起来。
衣服都是男款,其中两件的尺码比沈恪身上穿的要大。
郁乐音隐隐猜到了那两件衣服是谁的了。
-
贺一宵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在诊所里包扎好了。余固和他等了说去买药的沈恪很久,还没等回来人。
“啊?你问我怎么追人?”余固被贺一宵问懵了。
他有个女朋友。
他说:“不是,兄弟,你这条件还要向我请教如何追人?”
“主要是对他很好,但是他对我没有那种感觉,我就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贺一宵不解。
他在学校里谈过一个软萌的小男朋友,对他很好,加上他外貌条件还不错,自然而然就追到手了。
他对郁乐音好了三年,暗示了很多次,郁乐音都假装不懂躲过去了。
余固拍拍他的肩膀:“别和你Boss一样,在一棵树上吊死,到时候被渣得不明不白。”
贺一宵跟着沈恪这么久,没见过他Boss身边有什么人。
“你别看他平时狠辣冷酷,其实背地里不知道多脆弱。”
贺一宵直说:“我想象不出来。”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次要把地址选在C区——”
余固边说着,边用钥匙打开门,发现有人已经事先开了门锁。
贺一宵还在等着余固的后半句话,眼前的门开了后,他看到了站在客厅的郁乐音。
沈恪正抓着郁乐音的手腕,神情像是有话要说,被他们突然的到来打断了。
郁乐音刚才还是说了要回去开会,得先走。
以后他和沈恪见面的日子还很多。
沈恪抓起他的手腕。
门推开后,余固看着屋里的这一幕,视线落在沈恪旁边那个粉头发的身影,怔愣后用不确定的语气喊了郁乐音的名字。
和他一同进来的贺一宵也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大步流星走到郁乐音面前,没注意到沈恪动作,拉起郁乐音的另一只手腕。
沈恪松开了手,表现得轻描淡写,如果忽略他微紧的手背线条。
“阿音,你怎么在这里?”在贺一宵的记忆里,郁乐音和余固他们不认识。
啊。现在尴尬了。郁乐音不知道怎么同沈恪、余固介绍贺一宵,他也不知道怎么同贺一宵介绍他们。
这一屋子的人都和茂叔有关,本该早就认识。
当初余固也走了,三年来,郁乐音没听茂叔提起过他任何消息。
气氛有些尴尬。贺一宵觉得阿音和他们应该认识很久了,在认识他之前。
还是余固出来救场。他来之前从餐馆打包外带了几人份的晚饭。
“要不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聊?”气氛很干,余固的笑也是。
“谢谢余哥好意,但是我和阿音三个月没见了,想单独多待一会儿。”贺一宵说。
三年比之三月。
沈恪坐在沙发上,长指把玩着打火机,漫不经心,脸上没什么表情。
贺一宵拉着郁乐音的手腕要走。郁乐音被他拖着,回头看了沈恪一眼。
沈恪看上去不在意。
很多事情一时之间说不清楚。
要不明天再来吧。
门从外面被带上了。
出来的第一句话,贺一宵问的便是他和屋里那两人的关系。
郁乐音没有说话。
他们顺着逼仄的楼道走下去,走到抬头看不见沈恪家所在的楼层,郁乐音收回视线,低头往下接着走。
这时空荡的楼梯空间响起了一阵巨大的沉闷,像是什么大体积的瓷器砸到了地上。
屋里,余固看着脚边七零八碎的花瓶碎渣,沈恪手背上流着血,血珠顺着鼓胀的青筋脉络缓滞往下流。
余固默默地取来扫把和簸箕。
“我自己来。”沈恪嗓音低沉。隐隐发颤,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疯狂的阴暗。
余固哪里肯让他自己来扫,叹了口气:“你还是先坐着吧。”
他看了一眼外面紧闭的门,摇了摇头,不知道阿音会不会再来。
估计不会了。
沈恪这副情绪相比三年前还算好多了,懂得克制了许多,外表看上去不再那么容易失控暴虐,可手段与心思的确确深沉了许多,很多狠辣转入了骨子里。
沈恪多少能猜到为什么当初阿音选择离开。
他妈从小告诉他,他是孤苦终老的命。
也是,他生活在一个道貌岸然、水深火热的家庭里,谁愿意跟着一个随时都可能被牵连而死的人?
他情绪易失控,暴虐,手段又狠,因此仇敌满满。
阿音跟着他,迟早有天会被牵连。
这三年里,他想了许多,一颗心趋于死寂。
沈恪赤手捡起了地上的碎片,自虐般看着手指流出新的鲜血,似乎这样他才活着。
余固都想拔腿冲到阳台大喊“阿音,你别走了!”
沈恪去了卧室,余固翻墙倒柜找到了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沈恪没理会。
受伤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伤口总会自愈。
他站在卧室的窗前抽着烟,麻痹自我。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沈恪又说:“你去忙你的。”
但这次不是余固。
郁乐音拿起手帕擦掉他手上的鲜血,眼眶微红。
“沈恪,以后别受伤了,我心疼。”
“好。”
沈恪坚持了三年,逼着自己不去打扰,可再见的那刻,他所有顽固的坚持土崩瓦解。
这世间,郁乐音的存在,于他才叫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