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钟远航和张烨带着张远在旧厂房的文创区找了家有逼格的餐厅,吃了个景区特色老贵又不好吃套餐,吃完了也刚刚吃了个半饱,从店里出来,陪着张远逛了好一会儿各种小商店。

  也许是钟远航说的那句话太有分量了,张烨一下午都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装着一包甜津津的水,走一步就晃荡两下,人都晃荡晕了,飘似的坠在后面走着。

  他跟在钟远航后头,看着他牵着张远在一个又一个卖各种文创小玩意儿的摊子前面走走停停,张远是一个十分不贪心的小朋友,上午买的泡泡不好拿,他就自己放在车上了,那只竹蜻蜓倒是一直拿在手上,搓着手转着,也不敢放手让飞出去了,生怕给玩儿没了。

  钟远航好几次问他要不要买东西,他都笑着摇头,有好几次张烨几乎能确定张远已经很想要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玩具看,手指有些害羞的轻轻摸一摸玩具又收回去,然后坚定地说自己不想要。

  张烨跟在后面,悄悄挑了几样给张远买了下来。

  傍晚上车准备回酒店的时候,张烨把自己偷偷买的几袋小玩意儿给了张远。

  “爸爸,这是什么呀?”张远接过袋子,放在自己腿上,也没伸手进去拿。

  “看看,给你的。”张烨从副驾驶扭头看着儿子,脸上笑得贼兮兮的。

  张远这才低头打开袋子看起来。

  张烨原以为张远会立刻开心起来,没想到张远开到第三个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儿童玩具数码相机的时候,瘪着嘴,低着头就哭起来了。

  “唉唉唉,这是怎么的?”张烨抽了两张纸给张远,大人被小孩儿给搞的无措。

  张远接过纸,一只手捏着相机,一只手捏着纸,也不擦眼泪,哭抽抽了说不出整话。

  “让他哭会儿,”钟远航手动把张烨的脑袋掰回来朝着前面,“哭完了再说话,抽了空气进去肚子疼。”

  车一直开到县城里面,张远才平复一些,钟远航靠边儿停了车,让张烨挪到后排去跟儿子一起坐着。

  张烨刚上后排,张远就扑上来搂着他,一脸的眼泪珠子大鼻涕都蹭张烨衣服上了,张烨也没管,等张远蹭完了,才抽了纸给他擦脸。

  “怎么哭了,能跟爸爸说一下吗?”张烨轻轻问张远。

  “爸爸,”张远还抽抽搭搭的,“我乖乖的,我什么都不用买,你别给我买……你买完……是不是就要送我走?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是怎么说的?”张烨心里揪了一下,把张远拎起来让他坐自己腿上搂着,“爸爸给你买这些,是为了奖励你表现好才买的,你下午看见这些玩具的时候明明挺喜欢的对不对?”

  张远瘪着嘴点头,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了。

  “明明很喜欢,但是也知道并不是喜欢的东西就都要买回来,这就很了不起了,比很多小朋友都厉害了,”张烨捏了捏张远的花脸,“所以爸爸偷偷给你买了,表扬你虽然年纪小,但是懂得克制自己。”

  张远眼泪又流出来了,两个大眼睛水汪汪的,盯着张烨点点头。

  张烨看得心疼。

  “张远,你姓张,你是我儿子,谁也不能从爸爸这儿把你带走,”张烨搂着张远靠在自己怀里,“所以你别怕这个,你淘气也行,生气也行,爸爸不需要你一直都这么乖,爸爸希望你能随意,能开心,也希望你相信爸爸,好吗?”

  “嗯!”张远哭得累了,靠着张烨还是不肯睡。

  张烨又带着他把剩下的几个小玩意儿也拆开玩了玩,张远才慢慢分了些神。

  回了酒店,钟远航从随身带的医药包里找了一颗退烧药,又掰了一半,让张烨给张远吃半颗。

  “干嘛要吃药啊?”张烨问。

  钟远航看了一眼,张远拿着小相机在酒店的盆栽旁边拍他的植物大片,悄悄对张烨说,“我怕孩子发烧,前几天他都害怕,压着情绪,今天压不住了才爆发出来,我感觉他情绪起伏太大,烧起来再吃怕来不及,就算不烧起来,这个计量也没伤害。”

  张烨点点头,倒了杯水,哄着张远把半片药吃了。

  一晚上张烨都陪着张远玩儿,不过没玩儿多久,他也就困了,揉着半睁的眼睛黏着张烨,洗漱完哄睡觉的时候也紧紧捏着张烨的袖子不松手,张烨等了好一会儿,看着张远睡深了,手自己松开了,才从他的房间出来。

  房间的客厅静悄悄的,只开了落地灯带,整个房间都昏暗着,只有钟远航和张烨住的房间开着大灯,门虚掩着,明亮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在走廊上划了一条光带。

  张烨朝着光带走过去,走到门口,就听见钟远航在里面打电话。

  张烨敲了敲门,门很快就被拉开了。

  “门开着呢,怎么还敲门啊?”钟远航还听着电话,没什么避讳地招呼张烨。

  “电话?”张烨做口型问着。

  “没事,我老师的电话,”钟远航笑了笑,转身坐回窗边的榻榻米沙发上,“梁老师您接着说。”

  张烨轻手轻脚地换着衣服,钟远航的这个电话听的部分更多些,他只时不时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答“好的”或是“是的”,趁着张烨从他面前偶尔经过拿东西的时候,伸着手环着张烨的脚踝,无意识地捏他的踝骨和后跟。

  大约过了几分钟,钟远航结束了通话,从沙发上站起来,从背后搂住了正在叠衣服的张烨,埋头在他的后颈和颊边亲吻。

  “小葡萄睡了?”钟远航含糊地问。

  “睡了,我摸着他真的有点发热……”张烨偏着脖子,钟远航的嘴唇落在皮肤上,悸动的摩挲透过皮肤很快渗透下去,“你……电话……医院那边有什么事吗?”

  钟远航对着张烨颈动脉的位置叹了口气,张烨觉得自己整个头皮一麻,仰头往后靠在了钟远航胸口上。

  “刚刚给我打电话的老师是我的心理医生,”钟远航的语气让张烨觉得他现在应该皱着眉头,张烨伸手向后摸了摸钟远航的脸,摸摸索索找到他的眉毛,揉了两下。

  “他让我明天回去做心理评估,然后准备上班。”钟远航捉住了张烨的手,拉着他的食指和中指,在牙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说我和展宇同时撂挑子,心内那边的CPU要烧了。”

  “不想回去……”钟远航固执地抱怨。

  “回去吧?”张烨知道,这是他们不得不提前回去的意思,钟远航在向自己道歉,“小葡萄一直呆在县里也不太好,不离开这个环境,他就会一直担心被别人带走。”

  “嗯。”钟远航低低地答应。

  “还有一个事儿……”张烨说,“明天走之前,我还得回一趟我妈那儿……”

  张烨说完,就感觉勒在肚子上的手紧了紧,差点给他勒岔气。

  “好歹还是给我爸上柱香,而且我带了好多我妈的东西,得拿给她,”张烨补充,“以后没什么大事儿就不用再见她了。”

  钟远航的手这才松了松。

  “好,我陪你去。”钟远航让了步。

  张烨却摇摇头,转过身面对着钟远航,捧着他的脸,“你带着小葡萄在外面等我吧,我不能带着小葡萄回去,他以后跟我妈就没关系了,也用不着再去给我爸上香。”

  “好吧,”钟远航低头咬了一下张烨的嘴唇,“别呆太久。”

  “好。”张烨舔了舔嘴唇上被咬的位置。

  白天出去晃悠了一整天,晚上洗了热水澡团在被窝里的冬天应该是很催眠的,但张烨和钟远航睡不着。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跨年夜。

  钟远航打开了房间里的小电视,那里面不知道放着哪一个台的跨年晚会,窗外,零零星星有人在放烟花。

  烟花声越来越密,随着电视上主持人激动地数着倒计时,3,2,1,新的一年就这么平常的,又激动地到来了。

  钟远航吻了快要睡着的张烨。

  “嗯?跨年了?”张烨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钟远航关掉了电视,按灭了卧室的灯,“睡吧,晚安,张师傅。”

  张烨闭着眼睛笑起来,手伸到钟远航的肚子上放着,“晚安,钟医生。”

  钟远航这一晚上很难得的睡得很踏实,一整晚都没醒,连早上的闹钟都没听见,还是张烨把他晃醒的。

  “起了远航,”张烨盘腿坐在床上,低头笑着喊他,看见他眼睛睁开缝,伸手刮了刮他的下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钟远航坐起来,“几点了?”

  “八点,现在收拾出发,大概中午就能到市里。”张烨把去老妈那儿一趟的时间算进去了,但也没说出来。

  张远起床之后听说今天就要回市里,显得很高兴,钟远航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儿烫,不过也不算很热,在可控范围之内,吃了早饭之后又让他吃了半片儿退烧药。

  钟远航把张烨送到了胡同口,打算带着张远去附近的儿童乐园逛逛。

  张烨站在马路边,跟车里一大一小两个人挥手再见。

  “别呆太久,完事儿了马上给我打电话。”钟远航说。

  “爸爸,别呆太久,”张远也跟着说,“我怕你挨骂。”

  “知道了,”张烨提着钟远航的巨大行李箱笑着,“不够你俩操心的。”

  “行李箱要不我帮你搬上去?”钟远航还是不放心,屁股就没在车座上坐实,随时准备下车。

  “不用不用,这点儿重量小意思。”张烨提了提行李箱给钟远航看。

  “拿上去就行,行李箱也别要了,就留给她,”钟远航干脆地表示自己的大方,“办完事儿赶紧地出来。”

  “行了快走!”张烨无奈地笑起来,不再跟两个人磨叽,推着行李箱就往胡同里走。

  再回到胡同里的家门前,张烨有些恍惚,前天刚来过的记忆像梦一样不真实。

  张烨没什么犹豫,深呼吸一口气,果断地敲响了门。

  不隔音的门里传出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像是把什么东西碰倒了,然后是踢着拖鞋吧嗒吧嗒往门这边走得声音。

  门很快打开了,板着脸的老妈出现在门后面。

  张烨有点儿吃惊。

  屋里一片混乱,椅子倒着,屋里的陈设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张烨猜想是老妈昨天和吴婷拉扯时弄的。

  老妈一下老了十岁一样,没烫染到的发根白了许多。

  “回来了?”老妈没什么情绪,麻木地让开一块儿地让张烨进来,“还回来干啥?”

  “给你送些东西回来,”张烨把行李箱拖进屋里,找了块干净些的地方放好,四处看看,又从地上把老爸的遗像捡起来重新立在龛上,“还要给老爸上柱香。”

  老妈点点头,慢慢地从抽屉里翻出香蜡纸钱,放在龛前的桌子上。

  张烨点了三支香,在遗像前跪下来,利落地磕了三个头,把三根燃着的香插进香炉里。

  “爸,又到日子了,儿子给你上柱香,”张烨看着随了玻璃的遗像,看不清老爸的脸孔,“我以后不会再回这儿给你烧香了,往后清明祭日,我在路口给您路祭,记得来拿。”

  老妈站在旁边,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张烨从地上站起来,抽了两张纸给老妈。

  “吴婷,你是怎么找回来的?”张烨问。

  “哎……”老妈盯着老爸的遗像,抽抽搭搭地叹着气,“你老姑看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南边儿回来了,正好,拆迁的事情有眉目了,你又……哎,我想着,她回来了看看能不能再给你框回来,正好又能齐齐全全地给你爸上个香,让他放心……”

  张烨不知道老妈这些天真又虚妄的想法是怎么在脑子里酝酿出来的,他叹了口气,连嘲讽的兴趣都没有。

  “我要走了,”张烨平静地说,“拆迁款下来之前,我还是会每个月给你些生活费,你生了我,我不会让你饿死,拆迁款我一分也不要,全给你养老,自己看紧点,别被人诓去了……但往后,我不会再以任何形式跟你联系,也不会再见你,你自己保重,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老妈担忧又怨毒的看着张烨要离开的背影,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诅咒一般的话,“那孩子,不是亲的养不熟的,当心以后你跟你的野男人掰了,孩子也没有,孤独终老。”

  张烨推开了家门,回头无不讽刺地回答了老妈最后一句话,“怎么,你生了亲儿子,以后就不会孤独终老了?”

  没有再听和自己痛苦地相处了快三十年的母亲又说了什么,张烨关上了身后的门,穿过楼道,离开了这栋灰扑扑的老房子。

  张烨顺着这片自己无数次走过、跑过的小胡同空手离开,看着熟悉的一栋栋老房子,让张烨有些恍惚,他几乎能想起每一户住的是谁,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些记忆的片段,而他以后要彻底斩断和这里所有的联系,以这个时间节点为界,他要带着最最重要的东西,抛下所有的枷锁,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下周三-四的凌晨0点后,.5们快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