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从了我吧。”季思追的眼睛亮晶晶,不依不饶地在元久四周打转。
元久瞥了季思追一眼,他一个活不久的羽族,从与不从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明天他就会死掉,她何必浪费时间和感情在自己身上。
“你以为成亲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元久扭过头,“一门婚事,是需要你家大人同意的,你说说,你家哪个大人能够同意?”
季思追眼睛一转,轻快道:“我的老师……我的老师一定会同意!”
元久叹出长长一口气:“你说的老师,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强吻杂役弟子的人呢。
季思追收起笑容,她本想解释一下自己的老师其他时候是很靠谱的,但方才的景象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她已经没有解释的底气了。
她非常沮丧,抱住膝盖坐在一旁。
“好啦……”元久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稍微朝季思追靠近了一点点,轻声道:“为什么不开心?”
“你不喜欢我。”
“……”其实元久想说,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啦,也许可能不是喜欢吧,是关心或者其他别的什么,但他说不出口,现在给她一些不负责任的承诺就是害了她。
这么小小的一个凡人小姑娘,为什么能如此有活力,如此坚韧不拔,又这么可爱呢?
“人家很担心,你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死掉啊,”季思追的声音闷闷的,“可我只能在这里呆半个月,下一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沉默,能够将人淹没的沉默,能够席卷一切的沉默。
命运有时候就是一个路口,你走进去,就不一定能够走出来了。
其实元久的一生,既无聊又危险,羽族注定要被心怀不轨之人纠缠,这是他们族群的宿命,上天给予了他们能够飞翔的翅膀,同时也会赋予他们穷极一生的灾厄。
他的父母死去,他的族群消失,他在这个世间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点牵挂,没有任何欲望,他就是一个等待死期将至的人。
可是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发自内心请求他不要死去,这是很罕见的。
他四年前本就该死掉,却被季思追硬生生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四年后,他在等待,她就归来。
没有悬念、欺骗。
现在,季思追就坐在他身边,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不愿意看见他孤零零地死掉。
“……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也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他牵起季思追的手,轻轻划开一道口子。
“好痛!”小姑娘的动静很大,“你干嘛,杀人灭口啊!”
元久嘴角抽了抽,这伤口小得都快看不见,要不要那么夸张。
他把季思追的手递到自己唇边。
“啊啊啊啊!你要吃人啊!!!”季思追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闹来闹去。
红光一闪,两人手腕处出现一道红色的痕迹。
“该死。”元久在心里暗骂,他只是想试试看,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
难不成季思追这个小丫头是真的喜欢他啊?他们两个竟然真的能够立下血契,元久近乎是感到骇然了。
季思追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片不同寻常的痕迹,她眨眨眼凑近道:“这是什么妖术?你是抓凡人提升自己修为的妖兽?你会把我关进漆黑恐怖的地下室里日日吸取精气吗?还是要对我施展魅惑之术,让我对你唯命是从……哇哦,恐怖……”
季思追一脸期待。
元久忍无可忍,用手敲了一下她的头,这小姑娘平时都在看什么奇奇怪怪的戏本子啊,脑袋里装的都是这种东西。
“等到这个痕迹消失的时候,我就死了。”元久不想解释太多,他隐瞒血契的真正作用,选择解释它的附加作用。
不仅是如此,等他死了,他的羽毛,他的一身修为都将会传给季思追,这是血契的另一个附加条件。
他死掉的那一天,就是这个凡人小姑娘得道修仙的那一天。
就当是最后送给这个小姑娘的一点礼物吧,他想,给不了承诺,至少能留下祝福。
“就这么简单?”季思追狐疑。
“就这么简单。”
“如果没赶上,”元久说,“就来后山的山洞找我吧,就是现在这里。”
“什么没赶上?”季思追问。
“走吧,”元久笑眯眯的,“我带你出去玩玩。”他牵起季思追的手,将小姑娘打横抱起,背后的翅膀抖动起来。
隐匿术能够巧妙地掩盖住元久和季思追的踪迹,使得他们仿佛消失在了空气中。
羽族的飞行速度一日千里,大好河山、崇山峻林尽收眼底。
元久温和地撩起季思追耳后的碎发,将一朵黄色小花插在少女耳边。
“你在干什么呢,轻薄人家?”季思追眨眨眼,她正坐在小溪边踩着水。
山间的溪水很清凉,时不时有一两片落叶顺着水流飘过,空气中充满雨后湿润的味道。
“我放了一条蜈蚣在你头上,”元久摆了个鬼脸,“吓死你。”
“呵。”季思追鄙视极了,蜈蚣能够入药,她对这些小虫子一点儿也不怕,元久真幼稚。
她摸了一把头发,摘下来一朵小花,刚想调侃元久几句,却发现少年的脸颊红了。
季思追将那朵小花插回原处,缓缓抱住膝盖,没有说话。
接着,好几天过去,又是好几场阵雨。
分别的那一日,季思追蹲在元久面前,潇洒地招了招手,“下次见。”
元久已经站不起来,他半躺着,对季思追温柔笑了笑,替少女整理好头发,然后挥了挥手。
“跟我说下次见。”季思追说。
元久抿着嘴,不说话。
“我要你跟我说下次见!”
季思追急了,她扯住元久的衣领,几片羽毛被抖落下来。
元久不说话,只是温柔而怜悯地抚摸着季思追的脸。
他想,虽然看不见了,但他也能够猜到少女成年后的模样。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阵雨过后,天空仿佛经历了一次洗礼,显得格外清新,太阳不再被厚重的云层所遮挡,它轻轻地从云层后探出头来。
远处的山峦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翠绿,云雾缭绕在山间,仿佛给大山披上了一层轻纱。
山脚下,一辆马车徐徐前进。
车轮咕噜噜转着,时不时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轻微的破裂声。
车厢里,有一个缩成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她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头上戴着一朵黄色的小花。
水滴落的声音不断传来,可天空并没有下雨。
眼泪从她的指缝中滑落,滴落到车厢的木质地板上,扩散出一道圆圆的水痕。
季思追眼眶湿润,她胡乱地擦着自己的脸,这期间,手腕处的红痕渐渐消失不见,直到完全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白色的羽毛散落一地,有些被风吹起,如千万只鸟在天空飞舞,归巢。
季家有女,名思追,十六岁时,恰逢机缘巧合开悟,空得两百年修为。
两年后,绿萝谷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喜宴。
那一天,新娘美丽无比,她身穿一身喜服,她固执的爬上后山,寻找那个掩藏在石头后的山洞。
她颤抖着,用手抓住石块,一步一步踩稳爬上山坡。
这次她没有再摔下去。
“元久。”季思追说。
“你出来。”
没有人回答她。
一地的羽毛,素净而白皙,仿佛已经在这里等待她多时。
季思追慌乱地跪在地上,将那一捧捧羽毛抱入自己怀里,那些羽毛依旧有光泽,依旧充满灵力,它们的主人消失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空虚啊。
季思追心想。
她手里确切地、明了地、真正地抓住了一地的羽毛,但整个人都空空荡荡,仿佛快要被风吹走。
雨季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山洞外又变天了,有些雨点洒在她的脚边,有些雨点落在她的肩头。
其实元久每次开玩笑提起自己要死掉的时候,季思追都是很害怕的。
所以她只能用另一个玩笑掩盖掉自己心中的慌乱。
这是非常非常惨烈的一场初恋,她这么想着,眼泪就更加流畅地从她眼中落下,汇入雨里。
季思追非常肯定,她脸上的妆一定掉光了。
“哇,这下我真的变成全世界最丑最丑的新娘了。”季思追皱眉。
“是的,你说的没错。”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聂问远靠在山洞边,他的刘海被雨打湿,黏糊糊贴在泪痣边,挑眉看着季思追。
“你的目的达到了,快跑吧,晚点父亲他们来了就不方便逃走了。”聂问远打了个哈欠。
这两年,季家的生意做得不顺畅,地位大不如前,家族在医药界说不上话,也就失去了和绿萝谷打交道的机会。
这也代表,季思追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绿萝谷。
于是她写信求助聂问远,她无论如何也想再回来确认一次,她要知道元久是不是真的离开了。
聂问远很无奈,这时候的绿萝谷本相当隐世隔绝,与凡人之间几年一次的交流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退让了,于是两个人就这样谋划出了一个馊主意。
他们要联姻。
如今季思追有了两百年修为,不再是凡人,似乎真的有了嫁入绿萝谷的底气。
“你可别占我便宜啊,咱们说好了假结婚的,可不要当真。”季思追坐在鱼池边拉着聂问远,鬼鬼祟祟地说道。
聂问远抿抿嘴,然后满脸无所谓道:“你的魅力,当真还不如我池子里的鱼。”他撒了一把饲料,望着小鱼们争先恐后地样子,出了神。
“切。”季思追不屑,她顺着聂问远的视线看去,在波光粼粼的清澈水域中,一尾金黄色的小鱼正欢快地游来游去,它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如同镶嵌在碧波中的一颗璀璨宝石,小鱼身姿轻盈,优雅地穿梭于水草之间。
“好富贵的颜色,这条是新养的噢?”
“嗯,”聂问远抬起眉梢,“这只叫小偷。”
“……”季思追真是无语死了,她毫不怀疑,全世界最难听的名字都汇聚于这个池塘里,这些鱼要是能听得懂人话,晚上肯定得做噩梦。
“去吧,”聂问远突然道,“去后山看看,我帮你拖住其他人。”
季思追丢下饲料就跳了起来,她笑吟吟地拍着聂问远的肩膀,说谢啦,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聂问远深深望了一眼季思追的背影,低声骂道,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