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熟悉的声音,安轻夏紧绷着的神经很快舒展开来。

  他正想说话,一块布忽然贴上脸,还来不及挣扎,对方已然帮他系好,将眼睛之下遮得严严实实。

  安轻夏疑问:“这是在干什么?”

  “瘴气。”

  “可我一路过来没发现问题。”

  “手脚僵硬,呼吸急促,因舌头板直导致说话不清晰,头晕目眩,俱是受瘴气侵扰后会出现的症状。师父看看自己中了几条?”

  “都没有。”

  安轻夏依稀感觉,在自己说完这话时,对面轻轻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可这的确是事实。

  心里纳闷两下后,他问起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个部落。从他们的穿着打扮来看,像是雨雾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电也被迅速关上,安轻夏想问情况,被他一把拽进身边树丛。

  “嘘。”

  安轻夏平复下来的心霎时又提上来,眼睛和耳朵的灵敏度因此提高数倍。

  稀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不止一个人。他们在说话,但过于过度紧张,安轻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等脚步声过去,他稍稍松出一口气,伸手拽了拽阿暮的衣服,提醒他准备跑路。

  阿暮点头,扶起腿麻的安轻夏,转身的刹那,就见眼前白茫茫一片的雾色里跳跃着几点火光。

  “跑!”

  安轻夏的腿还麻着,别说跑,连走路都只能靠乌龟式的挪,阿暮见状,直接把人架到后背,背上就走。

  “等等等等——”

  安轻夏忍不住嗷嗷叫出声,双臂紧紧箍住小徒弟的脖子,生怕一不留神就掉下来。

  无论往哪个方向跑,都会在雾里窥见火斑,逐渐的,那些火斑形成一个圈。

  十面埋伏。

  安轻夏拍了拍阿暮的肩膀,“放我下来,然后你想办法逃出去。”

  阿暮置若罔闻。

  “这是师父的命令。”

  “雾太大,听不见。”

  “那这样呢?”安轻夏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放!我!下!来!”

  “不想听。”

  “我们两个不能都栽在这里,等你逃出去之后,再想办法来救我。”

  阿暮不说话。

  眼见火斑越来越近,安轻夏愈发不安起来。倏然,他听到一声尖叫,低头一看,阿暮先前咬着的狼牙手电没了。

  书里有小李飞刀,现有阿暮飞手电。

  趁着火斑间出现豁口,阿暮带着安轻夏直奔而去。

  前方白雾挡路,后方敌人步步紧逼。

  安轻夏几次想让对方丢下自己,而耳边不住呼啸的风一次次打断他的发言。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于呼呼啦啦的风声中,他听见阿暮的话语,很轻,也很坚定。

  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想说些什么,然而张张口,倒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把手臂环得更紧一些。

  阿暮长年在森林里生活,嗅觉和听觉极为优越,辗转之中,当真在这雾气中找到一条路。

  “那是大门吗?”安轻夏忽然出声。

  “好像是。”

  说完这话,他听到背上的人笑了一声,于是他也跟着笑。

  笑过之后,阿暮脚步更快,赶往前方那道门。

  雾气仍是浓烈,但随着脚步靠近,门的轮廓也愈发清晰,是道石门。两扇门板正朝外展开,没有门槛,两人轻而易举穿过。

  安轻夏像是看到什么,伸手一指,“那里好像有东西。”

  阿暮快步把人带过去,轻手轻脚放他下来。

  “是地图。”

  安轻夏的手指在粗糙不平的石板上摩挲,“这个红点应该是标明所在地,我们现在在这里。不对!”

  “什么不对?”

  “这个部落的构造是大环套小环,像靶子一样,而我们现在正处于靶心。”

  话音刚落,只听四周哄哄作响,数个石柱上火光汹涌,很快的,那些缠绕着的白雾散去,视野也更加清晰。

  白雾之下,是一群人,穿一身白,头罩同色布套,人手一支火把。高矮胖瘦,双眼如鬼魅,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阿暮抬手,把安轻夏牢牢护在身后,以同样狠戾的目光回视。

  “是外族人。”

  “真的是外族人。”

  “要告诉祭司。”

  “快去请祭司。”

  人群七嘴八舌地开始吵嚷,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这寂静的村落中只觉更为瘆人。

  经过些时候,他们口中的‘祭司’现身,是个老妇人。

  那身黑衣在众人当中颇为显眼,脸上象征苍老的纹路上勾画着奇怪的绘画,像是符咒,又像是别的什么。

  安轻夏看着她的模样,顿时回忆起自己上学时看过的那些古老部落里的巫祝。

  “是谁把外人带进这里?”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会不自觉拖一拖,却莫名令人感到庄严和畏惧。

  里字堪堪落地,两个人自人群中被架出,离老妇人稍远的人解释说自己当时见他们很虚弱,像是要死了,才会带人回来救治。

  “杀。”

  手起斧落,两颗人头裹在头套中滚落,雪白的布套上鲜血与泥土混作一团,停在安轻夏两人视线不远处。

  安轻夏的目光在一瞬间被微凉的手掌遮挡,可即便如此,他脑海里还是循环往复地放送着布套之下睁大的双眼。

  不甘,怨恨,懊悔。

  这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杀戮,那样血腥,那样残忍。

  几个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安轻夏晃了晃脑袋,随后听到一声极轻的‘师父’。

  “我没事。”

  “杀了他们。”

  那老祭司再次开口。

  命令一出,一个提斧的人从人群中走出,一步一震向他们走来。

  阿暮先前的注意力都放死人和师父身上,没注意到行刑者,眼下那人现身,不由得眯了下眼。

  那人高耸如山,袒露在外的脸和上半身都画着与老祭司相似的花纹,诡异又神秘。他每走一步,犹如地动山摇,手里的斧子亦是被他摇得呼呼直响。

  周围的人以恐惧但崇拜的目光仰望着他,旋即,又以看蝼蚁一般的眼神朝向安轻夏两人。

  “他为什么不怕?”人群中忽然有一人问道。

  顺着他的话,人们的视线聚焦到那个束发少年脸上,他不仅不怕,嘴角甚至还有淡淡的笑意。

  “笑着迎死,很勇敢。”

  那提斧的男人鼻子哼哼几声,呼出两道白气,像是不满大家的目光从自己这儿偏移到将要死去的弱者身上。

  带着这股子愤怒,他猛然举起斧子,直朝前方两人劈去,落下的斧锋扬起大片尘土。

  于尘土中,人们听到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先前好奇又惊讶的目光顿时又变回平静。

  没人能从这大斧下逃生,真是无趣。

  尘土渐散,遥遥能见到一颗头,正停在提斧人壮硕的脚边。紧接着,人们看清那颗头上怒睁着的眼,以及再熟悉不过的黑色花纹。

  而在头颅不远处,站着一个全身染血,眼神凌厉的少年,离少年稍远些的位置,躺着他的同伴,似乎是因为撞击,陷入昏迷。

  阿暮手里还握着之前从安轻夏那儿顺来的卡片刀,脸往肩上一侧,随便擦了两下。

  人们这才发现,他脸上有一道小口子,像是斧锋擦过时留下的。

  “老巫婆,你知道弑神是什么罪名吗?”

  “扒筋拆骨,天地不容。”老祭司缓缓回答。

  阿暮挑眉,“那请你执行罢,作为想要杀死我师父的惩罚。”

  老祭司大笑几声,笑声嘶哑难听,“小子狂妄。你还想躺到什么时候?再不起来,晚上没饭吃。”

  话刚说完,一团黑气侵袭而来,缠绕在那提斧人的身躯上。不多时,那黑气又幻化成一双手,从地上捧起那颗血淋淋的头,安回提斧人脖子上。

  咔吧两声后,听得比之前更为猛烈的怒吼,一束黑气自大张的口中奔涌而出。

  顷刻间,天地变色。石柱上的火光熄灭大半,围观的人们纷纷退后,有几个胆小的更是找地方躲藏。

  只是,即便逃得再快,还是有几个人被黑气包围,在瞬息间被吸成人干,断骨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就是弑神的惩罚。”苍老的嗓音突兀响起。

  神都曾败于这黑气之下,更不提弑神者。

  老祭司轻轻笑起来,慢慢的,笑声越来越大,伴随着的,还有来势更为迅猛的黑雾。

  “杀。”

  不似之前冷酷无情,这次的指令更多的是嘲讽和耻笑。

  无人能在她面前称神,亦无神能在她手下生存。

  “是么?”

  老祭司眉头一皱,四处探查声音来源,但见着的只有仍在蔓延的黑雾。

  黑雾裹挟天地,遮日挡月,那零星残存着的火光很快投降,灭个精光。最后一道光消失,天地彻底陷入昏暗。

  “杀。”

  老祭司再次放出指令。

  这一次,有了附和,起初是三三两两的,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齐,震耳欲聋。

  一句句杀之下,黑雾开始摇晃,一只黑蝴蝶从其中飞出,然后又来一只。不过几句之间,黑蝴蝶已是密密麻麻,犹如一道平地而起且牢不可摧的城墙。

  老祭司其实并没有从他师徒两人身上感受到任何有关神的气息,那不过是两只随随便便就能捏死的小虫子,可她讨厌有人在她面前提到神。

  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惩罚他们。

  “杀。”随着这声指令,老祭司摆了摆手。

  地上的头骨逐一开始动弹,自空洞的眼眶中飞出黑蝴蝶,围绕少年飞行。它们身上的磷粉会麻痹人的四肢,但头脑仍旧清醒,于是,被攻击的人会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经历噬骨放血的痛楚而死。

  当磷粉触及到阿暮脸上的伤口时,黑蝴蝶们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是本能中对于血液的渴望。

  而就在磷粉铺满那道细小的伤口,它却在眨眼间痊愈,那些依附在上头的磷粉便扑簌簌地落到地上。

  一只,两只,三只……

  在老祭司惊诧的眼神中,她引以为傲的黑蝴蝶陆续落地,在落地之时,来不及收回的翅膀上燃起淡金色的光芒。

  一行,一列,一面。

  难以计数的黑蝴蝶就像烧焦的纸,没有任何生气地随风飞舞,最后在陡然升起的金光中化为灰烬。

  “不可能!”老祭司见状,终于神色大乱,“那是罗睺尊上亲自驯养的黑雾蝶,怎么可能会被你这小子轻易杀死?”

  “罗睺?果然是他。”

  遥遥处,传来少年冷冽的话语。

  “你,你是谁?太一吗?还是神农?”

  老祭司握紧手里的拐杖,约有婴儿臂宽的黑气自下而上,为拐杖构架起最漂浮却也是最骇人的防护甲。

  咔。

  防护甲应声而碎,却不见任何攻击。

  “连罗睺的烂招数都要学。”

  “你到底是谁?”

  老祭司边问,边拉起边上因黑雾昏死的族人,以之作为肉盾抵挡对方的攻势,而后轻车熟路地逃生。

  “没用的。”

  老祭司不理他,顾自走进敞开的大门中,她能感觉到,这里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

  随后,她一道道穿环而过,每过一道,就把身后的门关上,走过最后一道门后,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抑制,仰脖开始狂笑。

  “笑得太早了。”

  “谁?”

  “且看看你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再笑不迟。”

  老祭司心头一跳,闭眼施法,睁开眼的刹那,骇得倒退几步。

  她竟然还在原地,跟随着那群黑蝴蝶一起。

  “罗睺没教过你破阵?也对,他同样不会。”

  居然是阵法?

  老祭司心里油生起绝望,“你,你是伏羲!”

  “果如本座所想,他不敢提本座的名字。”

  老祭司双眼瞪得更大,浑身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难,难道你,你是……”

  最后一只黑蝴蝶垂落,如山般的大汉倒地,天边黑云渐移,一道皎洁的月光洒下,映出少年彼时锋利的眼与唇边淡淡笑容。

  他一字一句道,“吾名鸿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