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虚影的手掌贴上安轻夏小腹,自下而上推进,行进到喉咙处,稍稍用力一拍,一滩黏腻的黑色之物自口中吐出。

  目光触及那物,虚影眉头一皱,旋即见那滩粘稠黑物缓缓动弹,慢慢汇聚成一只黑色的蝴蝶。

  虚影徐徐收紧手掌,那只蝴蝶隔空不住挣扎,顷刻间碎成齑粉,无影无踪。蝴蝶消失不久,眼见安轻夏脸色逐渐正常,那虚影顷刻间回到同样昏睡着的少年体内。

  湖面波光粼粼,平静如常,仿佛先前那场可怕的意外只是个噩梦而已。

  不知过去多久,天边的阳光更为炽热,只见躺着的青年动了动手指,紧接着,那密如羽扇的睫毛颤抖几下,一如那不明来意的蝴蝶振翅那般。

  又过去些时候,那双亮晶晶但此时光彩欠缺的眼重新开始接触阳光,因着灼热,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他好像做了个梦,可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嗓子难受得很,忍不住用力咳嗽起来。

  旋即,余光注意到不远处仰面静躺的少年,目光一紧,强撑着站起,快步奔去查看。

  一番折腾之下,对方也清醒过来,眼神交汇的刹那,瘦弱却有力的胳膊一下子钳住安轻夏的肩膀,不住上下检查。

  安轻夏惊问发生什么事,小徒弟来回打量数回,才把先前发生的事情和盘告知。

  “就算师尊再怎么贪凉,水性不好的话,还是尽量不要沉得太深罢。”

  安轻夏连连摇头,提起自己在水下看到的画面。

  “蝴蝶?”

  安轻夏点头,“看到它的瞬间,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感字刚吐出完,只见他稍稍偏头,打出个不大不小的喷嚏,阿暮忙带他到避风处生火取暖。

  两人身上的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但还是换上一身新的,将旧衣服搭在简易架子上烘烤。

  阿暮水性好,下水抓了两条大鱼炖汤,安轻夏就着鱼汤吃饼,身子愈发暖和。暖饱间,再度提起那只蝴蝶。

  “似乎是黑色的,又或者是深蓝色的。它在水里,我看得算不上真切,但总觉得不吉利。”

  阿暮给他新添一碗汤,回道,“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说起来,”安轻夏咽下一口汤,“我又一次踏上了黄泉路。不过这回,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对面的少年沉默不语。

  “谢谢。”

  良久沉寂。

  安轻夏喝完最后一口汤,伸手去盛新的,陡然听见对面传来低语。

  “这样的感谢,我以后再也不想听见。”

  安轻夏浅笑着,为自己加上一小碗汤。

  “我尽量。”

  旅程不过刚开头就差点丧命,前路或许更是危机重重。

  安轻夏想过要不要就此收手,可心里反反复复产生奇妙的预感,那预感告诉他,这场旅行至关重要,一旦选择放弃,后果不堪设想。

  鬼门关走过一遭,即便吃过一顿饱饭,安轻夏的体力明显大不如前。阿暮建议暂时先找个安全的山洞休息,等过两天再动身。

  起初安轻夏不答应,不住说自己只要睡一晚上就没问题,阿暮拗不过他,只能勉强答应下来。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时不时伴随闪电雷鸣,安轻夏只好乖乖窝在山洞里,裹着一件薄外衣,捧汤研究地图。

  “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阿暮添着柴火,“看来天公也爱惜师尊,期望你能好生养着。”

  安轻夏抬眼笑答,“那希望老天爷更疼我一些,保佑这次出行全程顺利。”

  “会的。”阿暮说。

  临近傍晚,雨势还是半分不减。

  安轻夏支着下巴看雨,看上大半天后,转头瞧对面静静做晚饭的小徒弟。

  “早上才许的愿,晚上就打我脸。这地方居然是个雨林,而我们还好死不死地撞上它的暴雨期!”

  安轻夏嘴里嘟囔两句,继续道,“根据鸿蒙的介绍,这雨期少则五六天,多则个把月,这不是玩我呢嘛。你看,外头还起了这么大的雾,能见度这么低,就算我想冒雨赶路,恐怕没走几步就迷路了。”

  “又一个迷雾森林。”

  安轻夏呵了一声,“你这笑话可不太好笑。”

  言毕,他又重新望向外头重重雨幕,不自觉叹出一口气。

  *

  暴雨连着下了三天,这三天里,两人尝试过各种方法离开。

  结果双双迷路不说,安轻夏还因接触寒气过多,感冒加重,阿暮更是发起低烧。

  感冒对安轻夏来说是家常便饭,再严重的情况都经历过,可阿暮不一样。像他这种鲜少生病的人,一旦染病,情况就不太友好。

  虽说是低烧,且还服用过鸿蒙给的药,可他还是残留轻微头疼和四肢无力的症状。他尝试着偷偷行动,回回都被安轻夏抓回来,最后跟个小狗崽子似的,团在由衣服叠成的厚厚被窝里吸鼻子。

  这天晚上,连熬几个大夜照顾病人的安轻夏实在支撑不住,先小徒弟一步歪头睡着。

  时至半夜,他迷迷瞪瞪醒来,听得不远处柴火噼啪作响,又听外头雨声哗啦,眼皮子张合几下,歪头就要睡去。

  霎时一股穿堂风过,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习惯性用余光朝边上一扫。正是这一扫眼,半条命都快去了。

  只见离他们不过两三步远的位置正站着两个人,火光之中,那一身纯白显得格外刺目,犹如索命夜叉。

  安轻夏第一反应是撞上了恶鬼,但他不敢说出那个字,生怕突然言灵,两个人都小命不保。

  他悄然观察着,那两个夜叉似的白色人状物就这么站立着,眼神定定,彼此之间不做任何交流。要不是胸膛正在平稳起伏,还真的会以为是立了两尊雕像。

  有这样两个不明敌友的不速之客在身侧,安轻夏自然是不敢入睡,然担心有危险,他又不能动。

  原本他就是因为背后石壁太硌才睡不安生,现在连动都不能动,只觉背上的硌感更甚,眼睛闭得更紧,不自主颤动几下。

  倏然,他又感觉到一阵风,隐约感觉好像有人走到自己身边,垂在外头的胳膊应激性地生起一大片鸡皮疙瘩。

  紧接着,他感觉脸上沾染几许热气,似乎是有人正凑近看他,那目光停留好一阵子才收回,随后,他听到一串低语,叽里咕噜的,半个字都听不懂。

  伴着叽里咕噜声落下,他莫名发觉有股倦意侵袭,饶是内心强打着想清醒过来,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睡了过去。

  完蛋了。

  睡前最后一刻,他如是想道。

  *

  潮湿,腥臭,吵闹。

  安轻夏忍不住啧啧两声,下意识要抓被子蒙头睡回笼觉,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子惊醒过来。

  屋里没有任何照明工具,唯一透光的只有对面墙上半身大小的窗,以防万一,他依旧保持仰躺的姿势,只稍微偏了下头,看向那扇窗。

  正好奇外头怎么不下雨,一个白色身影突然停在窗前,他猛地闭上眼,不住猜想刚才应该没有跟对方对上视线。

  正猜想着,外头脚步声逐渐靠近,最终停在门前。

  别进来,别进来,别进来。

  下一刻,门慢慢被推开,那再熟悉不过的吱呀声让安轻夏好不容易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再次支棱。

  脚步声越来越近,安轻夏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紧接着,他感觉胳膊贴上一只手,那手冰凉凉的,激得他又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那只手在他胳膊上拍了几下,力道不大,可他老觉得那手法很像市场上卖猪肉的小贩推销商品时用的。

  上古时代人吃人的情况不算罕见,至今还有古老部落保持着食人的习惯,他不会这么倒霉,偏偏遇上这么一批人吧?

  老天爷,我恨你!

  鸿蒙,我也恨你!

  他心里暗暗痛骂,刚骂完两句,就发觉那只冰得可怕的,宛如死神一般的手贴上了自己的眼睛。那一瞬间,安轻夏的呼吸都快停滞,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睛这儿。

  冰冷的手前后撑开左右两眼的眼皮,这番动作之后,安轻夏听到对方喉头里又发出自己在山洞里听到的咕噜噜声音。

  不等细听,脑袋上陡然被套上一个布罩,布罩上残留着雨后潮气和汗臭味,令安轻夏几欲作呕。套完布罩,那人又伸手推了推安轻夏,嘴里还是咕噜噜的,像是在说些什么。

  见安轻夏还是没反应,那人便停住动作,慢吞吞出门离开。安轻夏心里头纳闷,等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一把摘下布罩丢在床上,赶忙往外跑。

  外头无雨,却是雾气蒙蒙,可见度低得可匹敌雨林。

  浓雾之中,安轻夏不明前路,连动作也愈发小心翼翼。他在身上摸索一番,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凭着记忆和勉强清晰的目光将其组装成一把小刀,而后紧紧攥在手里。

  有武器在手,他心里稍稍有了点安慰,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动作。

  当务之急是找到阿暮,还有背包和自行车。

  他在心里连唤几声鸿蒙,没有回应,不过系统的时间功能和离线地图还能使用。

  半夜醒来时他大概看了眼时间,距离自己被掳到这个陌生地方已经过去六个多小时,而根据地图显示,他还在雨林。

  安轻夏一愣,点开背包。

  没有实物背包在,线上背包一大半格子自动上锁,俨然变成个便携保险箱,还是打不开的那种。

  好在安轻夏有先见之明,事先把常用的工具放在独立快捷工具栏里,这样就算没带实物背包,自己也能随时取用,只是快捷工具栏位置不多,使用时得商榷再商榷。

  他飞快看一遍快捷工具栏,取出狼眼手电。

  光亮之前,道路清明。

  脚下是干燥的泥土路,每走一步,就会留下明显的帆布鞋印。

  四周均匀分布着几间木房子,却没有任何人影,骤起一声鸟鸣,像是乌鸦,又像是别的什么,叫声凄厉,在这本就静得可怕的雾天平添几分恐惧。

  安轻夏一步三回头,手里的狼眼手电不断变换方向照射,生怕一不留神就又中招。短短十来米的路,愣是被他走了快二十分钟。

  那怪鸟还在鸣啼,雾气中的水汽亦在扩散,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阵又一阵起,四肢也不受控制开始打颤。

  安轻夏此时的专注力已经集中到极点,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其难以招架。又走出几步,他依稀听到身后草丛里传出窸窣声,身子顿时僵住。

  快点关掉手电。

  脑海里不停地叫喊,左手手指却是根本无法动弹,就像是在一瞬间化成木头那般。

  快点!快点!

  那窸窣声渐渐清晰,安轻夏却还是一动不动。他咬了下舌头,口腔里弥漫轻微腥甜,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紧接着,他以当下最快的速度举起右手,狠狠捶向左手小臂,连着几下之后,狼眼手电自张开的手掌中滑落,当啷落地。

  就在手电落地的瞬间,安轻夏右手的卡片刀也指向靠近的白衣人。

  来人静立着,即使全身包裹在浓雾中,安轻夏也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直指自己。

  “别动。”

  安轻夏诧异于自己这时过分冷静的声音。

  “再往前一步,这把刀的刀尖就会刺进你的身体。这上面有毒,见血封喉。”

  对面没有回应,反而像是往前走了一大步。

  安轻夏惊讶,一心想着要收刀,结果手还是僵得厉害。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手腕,不曾消去的鸡皮疙瘩更为猖獗。

  “是我。”

  与手温冷得不相上下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