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西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什么模样, 不小,也不算大,形状略微狭长, 眼尾有一点翘起的弧度,像刀子。
加上他冷若寒冰的本性,可以想见,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必定非常锋利, 似乎要割开对方的表面, 让他得以窥探清楚内在的某些东西。
此时此刻, 他的眼神一定非常冰冷锋利,因为他看到苏乔眼中的警惕, 带着很显而易见的不解和紧张,随时准备和自己争锋相对。
他清楚彼此实力,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制止对方。
反正在武力值上, 苏乔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制止之后呢?
他能做些什么?
跟苏乔友好交流吗?他用粗暴的方式要求“沟通”,对苏乔而言,这是强迫, 能交流出来什么呢?
或者索性先把苏乔带走,有什么事,慢慢再说?现在已经是晚上,苏乔的父母即将回家,发现儿子不见了,一定会焦急如焚找人, 他躲得了一天,躲不了一个月。
卫西脑中闪过各种方法, 最后发现,一个可行的都没有。
如果他强行要实施,结果难料,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
苏乔又后退了一步,眼中警觉未退。
卫西将两只手揣进外套口袋,紧紧攥拳:“我的意思是,你跟我太客气了,没必要这样。”
苏乔愣了愣,他倒没觉得自己对卫西特别客气,就是正常对待朋友的态度。
卫西看着他不解的样子,勉强被压制下去的心潮再一次翻腾起来。
他知道自己疯得没道理,苏乔把他当成朋友,不是苏乔的错。
可偏偏自己最不想的就是被苏乔看得和别人一样。
“我先走了。”卫西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会发生不可预知的风险,“泡面很好吃。”
苏乔:“……”
他觉得卫西很奇怪,但他说不出什么,只能说:“那你慢一点。”
小黄不知什么时候跑了来,在主人脚边跑了几圈之后,又来蹭卫西的腿,似乎还对这个客人记忆犹新。
卫西低头看了看圆乎乎的狗头,弯腰,一把将小黄薅起来抱着。
狗子很高兴,一副要跟他下楼玩的样子。
卫西没有放它下来的意思,苏乔只能跟着下楼,顺便送一送卫西。
狗子比小时候长大了不止一圈,但窝在一米八七左右的卫西怀里,并不显得突兀。
它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相当兴奋,趴在卫西右肩上,对着后面的主人摇头晃脑。
苏乔:“……”
小黄被教得很好,一向有礼貌,但也不会对外面的人过于亲近,跟卫西一共也没见过几次,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见外。
下了楼,苏乔正要接过小黄,卫西忽然说:“给我养几天。”
苏乔:“??”
卫西:“我跟它有缘,五号去外公那的时候还你。”
苏乔莫名其妙,他从来不知道卫西对什么猫狗有特别的喜好,如同对世界上大多数人和事一样,怎么忽然要带小黄回家去?
卫西:“明天我要去爬山,可能有危险,带条狗安全一点。”
苏乔:“………………”
卫西:“真的。”
苏乔懒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不过把小黄交给卫西,他也没什么不放心,过年时他们一家人外出,小黄还在邻居大爷家待了好几天,适应良好。
“没问题。”苏乔叮嘱说,“它有点顽皮,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合适,请立刻通知我,我去接它回来。”
来了,又来了,这种熟悉的“朋友”模式。
卫西有种把苏乔和小黄一起带走的冲动,但立即克制住了。
苏乔:“我去拿它的东西给你。”
卫西:“我那里有。”
小黄丝毫没有依依不舍,对主人摇着尾巴,显得很高兴。
卫西也没让他再送,独自抱着小黄离开。
路灯下,一人一狗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
苏乔转身上楼去了。
“你主人回去了。”卫西摸着小黄的背,向他的车走过去。
小黄舔他的下巴,卫西觉得很痒,忍不住笑了一声,打开后座,把小黄放到座位上,关门到一半,又俯下身抱出来,送到副驾驶座。
小黄相当乖巧,被他盘来盘去也不反抗,蹲在座椅上,脑袋朝外四处张望,它每天在这里进出几趟,大概也觉得眼熟,尾巴小幅度摇摆,看得出在这里很安心。
卫西扣好安全带,扭头对着小黄打量。
他对狗这种生物没什么了解,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如同对待世界上大多数人和事。
只是把小黄放进后排座位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苏乔前世养过的那条狗。
那也是条土黄色的小狗,苏乔从外面捡回去的,起初也养得很好,谁也不知道那条狗本来就有疾病,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苏乔养那条狗的时间很短,以后也没有再提起过。
卫西当时忙着和卫家争权夺利,也没有太过在意。
或者说,当时的他,有太多想做的,很大程度上忽视了苏乔。
事实胜于雄辩,两人如今的关系,已经足够说明很多。
但现在,看着这条狗,卫西知道,从前那条小狗死的时候,苏乔一定很伤心。
尽管没有相处太久,在别人眼里,只是生命中的过客而已,可对苏乔而言,是不一样的。
父母亲的骤然离世,让苏乔比很多人惧怕死亡和分离,哪怕是一条只有几天相处的小狗。
整个晚上,他因为苏乔对他“朋友般”的态度耿耿于怀,几次三番想要发疯,甚至已经列出了发疯的计划,就差实施了。
可转眼间,因为一条狗子,想起从前对苏乔的忽视。
他知道苏乔从来只会自我反省而不会怪他,但当年他们朝夕相处,他却对苏乔的情绪没有半点敏感,又如何能要求在如今苏乔单方面把他当作朋友的前提之下,对他有超出朋友的对待?
好像总是这样,他在苏乔看不到希望,想要狂怒发狂的时候,就突然想起从前的事,让他清晰感觉到,如今这一切,并非一蹴而就。
他不愿意用“因果循环”这种词来形容他和苏乔之间的关系,因为他和苏乔还有许多以后,远远不到“果”的阶段,可如今这种情况,不得不说,是自己一手造成。
“汪。”小黄观察完周围的情况,见卫西还没有动作,不怎么耐烦地叫了一声。
卫西把自己从各种情绪中拔出来,伸手抚摸它圆乎乎的脑袋。
苏乔跟他道歉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站在了悬崖上,差一点就要跳下去。
现在,他平静下来,望着眼前黑不见底的深渊,再一次无视。
他觉得自己神经粗壮如碗,这么一会短短的功夫,他就已经从那种疯狂而又无措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再接再厉。”他对小黄说。
五天假期一纵即逝,四号这天,按照约定,苏乔和卫西一起去外公家里吃晚饭。
两个孩子一起过来,外公非常高兴,和阿姨一起在厨房准备饭菜。
卫西把小黄也带了过来。
“它很聪明。”卫西对苏乔说,“爬山的时候很警觉,帮我赶跑了蛇和野猫。”
说着点开手机,让苏乔看他拍的照片,有小黄和野猫对峙,还有从山上远眺的城市绿茵道。
苏乔因为卫西说爬山只是随口胡诌,没料到他真的去了。
“……”
卫西看着他无语又有点吃惊的样子,不由笑了。
其实他并不喜欢爬山,那天跟苏乔那样说只不过是临时起意随便找的借口。
但第二天醒来,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他忽然觉得,去爬山似乎也不错,就真的带着小黄去了。
不是什么很高的山,爬起来却也不轻松,途中还遇到不少来锻炼身体和公司团建的。
不断有人超过他,他也不断超过一些人。
最后登上山顶时,多少有些疲惫,但因为三个多小时始终专注于脚下的路和头顶的最高峰,如今站在上面,山风卷起他的衣角和头发,高度集中精神之后的成就感让他身心舒畅,暂时忘却令他不安而又无力改变的现实。
这大概是许多人喜欢运动,或者说,喜欢挑战,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孩子们,吃饭了。”
外公在厨房门口喊。
两人起身过去。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五一”之后一个多月又是端午假期,紧跟着,暑假来临。
苏乔答应了徐时在他的餐厅帮忙,暑假就没有回家。
徐时的餐厅开业几个月,生意不错,但从顾客反馈和网络的一些评价看,问题并不少,涉及到菜品更新、服务质量和营销等多方面,他请苏乔留下来,正是为了解决这些。
这些事并不简单,徐时觉得无论如何要按照行情支付薪酬,不能再持续“白嫖”别人的聪明和劳动。
苏乔这次答应了。
一眨眼,七月份见了底。
这天,苏乔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对方压着声音问他是不是苏乔,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苏乔满脑袋问号,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问:“白秦吗?”
对方哈哈大笑:“是我,怎么听出来的?”
苏乔:“猜的,你换号码了吗?”
白秦:“我用其他手机给你打的,开个玩笑,不生气吧?”
苏乔笑道:“怎么会?”
白秦:“上回听你说,暑假不打算回宁城,现在还在上海?”
苏乔:“是的。”
“那正好,我明天去上海办点事。”白秦笑着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导游?”
苏乔:“没问题。”
白秦是次日早上的飞机,从北京到上海,白天有其他安排,跟苏乔约在晚上见面。
都是老同学老朋友,也没什么好寒暄的,直接去吃饭。
“五一”假期之后,他们没再见面,白秦原先定在端午节来上海,也因为其他事耽误了。
“真的很忙。”白秦很无奈,“这次要不是来上海见一位叔叔,都抽不出时间找你。”
苏乔:“忙一点也不错。”
白秦:“我家里就我一个孩子,高考完就要学着接手家里的公司,我这个大学上的比高中还累。”
苏乔不了解白家的家庭状况,但那次在外公的酒会上,看他游刃有余地交际,能大致猜到一些。
白秦:“算了,不说这些,你明天准备带我去哪里玩?”
苏乔跟他解说自己的计划。
上海距离宁城很近,白秦也来过上海许多次,景点什么的都去过不止一次
与其说来旅游,更多是利用谈正事的机会见一见朋友,放松一下。
吃完饭,白秦接完一个电话:“有个朋友也在上海,他过来找我谈点事,会不会不方便?”
苏乔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白秦和他换到附近的咖啡店,点了两杯柠檬茶,边聊天边等。
大约十多分钟,一个人匆匆赶过来,擦着额头上的汗,对白秦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关系。”白秦对他介绍苏乔,“这是我的高中同学,苏乔。”
对方连忙伸手:“啊你好,我是……”
苏乔也吃惊地看着他。
六度分隔理论说,你和一个陌生人的之间的间隔不会超过六个人。
认出王悦的瞬间,苏乔感受到了这句话的真谛。
王悦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你,你好。”
苏乔:“你好。”
白秦:“你们认识啊?”
苏乔先看了眼王悦,确认他不在意自己和老大的亲戚关系外露,就简单解释了一下。
白秦跟老大不算很熟,但一起去苏乔家里吃过饭,闻言也震惊了。
他是通过公司的一个供应商认识了王悦,觉得对方虽然过于圆滑,但做事很有冲劲,合作了一次。
这次他来上海要谈的事,王悦也参与其中,原本说好明天早上再见面,但王悦今天很早就到了,办完手里的事,约他喝点东西。
没想到,会有这样意外的收获。
苏乔和白秦都很高兴,王悦也笑着,但心里十分惴惴。
勉强喝完一杯柠檬茶,他借口有别的事,匆匆告辞。
离开咖啡店,他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卫西的电话。
那边接起来。
他吞了吞口水:“卫少爷,我,我现在在上海。”
卫西:“嗯?”那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悦:“我……见到苏乔同学了。”
卫西沉默。
王悦立即有点慌张,当时卫西答应给他投资,他拍着胸脯答应卫西不会再这个叫苏乔的同学面前出现,现在投资只到位了三分之一,如果卫西忽然反悔,他就惨了。
虽然远在上海,即使他不说,卫西也未必知道,但他曾经听说过,有钱人为了追人,手段很多,万一这个卫少爷派了人监视苏乔,而他又不说,情况只会更糟糕。
何况,他也不想昧着良心骗人。
“是个意外。”他赶忙解释,着重强调是约了别人,事先并不知道苏乔也在。
卫西一言不发地听着,忽然问:“他和谁一起?”
王悦愣了一下。
卫西:“白秦?”
王悦想到白秦和苏乔的同学关系:“是的,是白秦,他们是高中同学。”
卫西轻哼一声。
王悦出了一头汗:“卫少爷,我不是有意违反答应您的事……我的投资……”
卫西:“照旧。”
王悦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直接呆住。
卫西已经挂了电话。
接完这通电话,抬起头,卫西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亮着,但附近商场的巨大外立面广告屏的光源照进来,房间并不显得漆黑。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到对面高大的行政楼。
行政楼后面是教学楼和宿舍楼,他知道,苏乔就住在那里。
他在这家酒店住了三天,一次都没有去找苏乔。
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他好几次来找苏乔,苏乔从来不会避而不见,也不会冷脸相待。
他就像对待其他同学一样,请他吃饭,带他闲逛。
这原本就是卫西想要的,他知道,这是如今苏乔唯一能给他的,但是,他完全无法满足。
然而要做其他的,他又始终下不了手。
因为只要他做了,一定会让两人的关系进入新的层面。
进,自然是最好;
可若是退呢?
生平第一次,他不再果断和一往无前。
他一直在犹豫,迟疑。
也是因为这样的情绪,他这次过来,没有立即去找苏乔。
没想到,他没去,白秦去了。
还有王悦。
他想办法不让王悦和苏乔见面,是不想苏乔想起从前的事。
可即便如此,王悦和苏乔还是再度见面。
这是不是意味着,无论他怎么做,其实都无法改变事情的既定轨道,该苏乔想起来的,一定会在某天想起来。
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并不会因为人力的干涉而变化。
卫西有种深深的无力和恐惧感。
在窗口站了片刻,他转身下楼。
无论如何,他先去见苏乔一面。
苏乔进出学校通常走南门,卫西算着苏乔的作息,轻车熟路地在旁边便利店坐下,买了瓶可乐,边喝边朝往张望。
没有等上太久,苏乔出现在视线里,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牛仔长裤,快步往学校走。
卫西拿着可乐站起来,就见苏乔举起右手,接起了电话。
听了几句之后,他转过身,又朝来时的方向小跑过去。
卫西推门出去,追着苏乔的身影看。
路边停着一辆白色汽车,苏乔弯下腰,跟驾驶座里人说话。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驾驶座的门打开,里面的人下车,一把将苏乔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