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完名,江莼和孔灵毓姗姗来迟,邢望走了后门,借到了大名鼎鼎的唱作人曲悦的工作室,顺便蹭了一波著名唱作人的免费指导,之后便是长达数小时的音乐讨论和制作。

  作为歌唱艺术家,李文心同时喜欢摄影和美术,才华横溢,她在听到江莼介绍这个故事的时候便有了灵感,和曲悦更是如逢知己,两人开始畅所欲言,俨然有了今天就能敲定片尾曲的节奏。

  期间江莼听着音乐失神了许久,最终在邢望的询问中谈起了一桩旧事。

  “你知道,楚兰灯是有原型的。”江莼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扭过头对着邢望说,“江莼是我的本名,我曾用过一个笔名,叫曲成书,曲就是那位原型人物的姓氏。”

  “我们因为海岸的一个漂流瓶而相识,后来在网络上熟络起来,朋友曾问过我为什么喜欢更换笔名,其实原因说起来有些令人难以启齿……”

  江莼叹了一口气,抿出一丝勉强的笑意:“起初在创作剧本时我并不自信,而那人跟我说,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我的故事足够好,那就是摈弃我所积攒的声望,单纯用这个故事去吸引导演拍摄,看最终电影的观众是否会为此感动,而不是碍于编剧的声望影响评价的真实性。”

  邢望听到这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所以用曲这个姓是为了纪念?”

  江莼颔首——

  “因为他死了。”

  “子期既死,伯牙断琴,我视他为至交好友,即便我们从未相见过……后来我幡然醒悟,也释怀了,所以用回了真名。”

  “我在他死后去过他生前的居所,和楚兰灯不同,他并非一位杰出的小提琴家,那个房子空荡荡的,卧室里摆放了一张单人照。”

  江莼回忆起旧友的模样,那人姓曲,名相思,患有精神疾病,只是起初江莼并不知晓这一切,他是在警方和邻居的口中拼凑出了曲相思的一生,而他之所以会选中邢望,便是因为那人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里,他抱着小提琴,面容憔悴,目光却透亮干净,我该如何形容那种视觉震撼,那是一种平静却给我的心灵猛敲了一记的震撼,明明当时很安静,到处都很安静,我却仿佛听见了清晰无比的乐声,当即就想落下泪来。”

  江莼兀自说着,嗓音明显不太沉稳。

  “这很可贵。”到了最后,邢望终于开口,“这或者是他留给你的礼物,因为你听懂了他的音乐。”

  江莼露出了真实的笑意:“所以我才写出了《我与他》,我想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上,留下他的痕迹。”

  邢望今天带了琴,楚兰灯在电影中演奏的那首曲子他早就编好了,这段时间却迟迟没有拍摄到相关剧情,只因他一直觉得曲子打磨得不够完美,眼下已经在角色中沉浸了多日,倒是给了他不少启发。

  楚兰灯的童年回忆并不美好——最开始,他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家里奉行精英教育,父母严苛而吝啬于谈论爱意,后来家族树倒猢狲散,他成了无人问津的孤儿,被送进了福利院。

  那个时候楚兰灯还不知道,骄傲在福利院里是多么一文不值的东西,长相白净骨子里却胆小怯懦的小孩儿只能靠骄傲来作势,久而久之,被孤立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幸好他遇到了温暖而柔软的双手。

  他已经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了,甚至记不清那人是男生还是女生。好像是男孩子,毕竟能抗过院长的毒打,还帮他教训过往他饭盒里扔沙砾的坏家伙们,能在和他们打架之后兴高采烈地捧着胜利回来,但又好像是女孩子,因为私底下总是安静地眺望远方,而且长相太过漂亮——仅仅因为漂亮,就吸引到了肮脏的注视,被怪物们所垂涎。

  福利院里的小孩儿们断断续续都安排到了好去处,院长人脉了得——楚兰灯是知道人脉这个词的,他从过往父母的交谈中听说过。

  时常有非富即贵的人走进福利院,楚兰灯也时常翘首盼望,假想着其中有他重生归来的父母来带他回家,可是后来,在小伙伴的温暖下,他又觉得,福利院里也没有什么不好——除了偶尔被死老鼠吓唬,被院长拿衣架抽打,被院长口中的人脉们抚摸过脸颊和胸脯。

  或许厄运到来时早就有了预兆,又或者厄运本就是个贪婪而懒惰的猎人,企图用一个连环的圈套,刈割完猎物的整个人生。

  “阿瑾,明天碰到姓楚的那家人就跟他们走吧,他们会对你好的。”

  “他还小,我替他去!”

  “阿瑾——快跑!不要回头!”

  “阿瑾,不要看……”

  “阿瑾,忘记这些……”

  楚兰灯行将踏错,等他从多年梦魇中醒来,看见的便是伦敦雾气深重的天。

  那天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天气。

  王瑾出现那天,好像一个警戒:一个和他相同出身的人,来自一个福利院的人,盗用了他的名,是想看他发现了什么,还是记起了什么?

  他不清楚王瑾原来的名字,直到雷雨交加的那晚,他在别墅里演奏着记忆里温暖的歌谣,像仍然沉浸于一场美梦,可是王瑾进来了——姐姐给了他钥匙?还是——

  楚兰灯停下了动作,隔壁房间里已经传来了尖叫,他却仍然没有反应。

  等他再次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便发现目光所至之处只剩下了一片鲜红。

  昆虫好像在他的耳道里面攀爬,耳蜗被畜牲低吟的诅咒所包裹:“你且一意孤行好了,所有人都会因为你而死,就像……一样。”

  他还是没有听清那个名字,提琴被他用力而反复砸下,手指传来幻痛,好像要被琴弦割断了,不过无关紧要,即便他的面庞如浴血的修罗。

  ——所有人……都会因你而死。

  楚兰灯抬起眼,便看见窗边站着清隽的身影。

  这是他来到伦敦的第十年,也是楚家父母故去的第十年,他不确定,那个诅咒隔着广阔的海洋与一重又一重的山峦,是否又回到了他身边。

  贺准,近些年来和他关系逐渐熟络的邻居,雾都中唯一会为他亮起的明灯,他理想中的爱人,温声呼唤着他:“先生,这首曲子我终于学会了。”

  楚兰灯低声应了一个“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你忘记提醒我吃药了。”

  随后沉默了下来,贺准的身影好像要在无声无息里,融化于窗外罕见的光线之中。

  楚兰灯在布艺沙发上躺了下来,他又闭上了眼睛,耳边萦绕着方才久久不散的乐声。

  “阿瑾。”

  蓦地睁开眼,楚兰灯意识混沌起来:“你回来了。”

  他望向窗外,街上又下起了雨,雨帘中好像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楚兰灯盯着那身影,喃喃出一句:“我们终于要重逢了,对吗?”

  那一天,瞒着经纪人,楚兰灯订好了回国的机票。

  他终于,要和暴雨围困的过去做个了结了。

  《我与他在雨中重逢》在明媚的盛夏里完成了拍摄,这是邢望的第三次杀青戏,楚兰灯扔掉了黑色的大伞,走到了炫目的阳光下,曾短暂融入进他生命中的年轻演员在所有人的喝彩中,意识完全清明过来。

  身后仿佛有谁轻推了他一下,邢望在阳光之下的阴影中窥见了一个人微笑的唇角,那好像是楚兰灯在对他说:“做得很好,有人在等你,你该回去了。”

  ——邢望从结束了的杀青宴上狂奔到了一辆车前。

  车子的主人打开了车门,车门再次被关上的刹那,邢望迎来了久违的亲吻。

  “哥,我们去哪?”

  邢望平复好呼吸后不由朝俞冀安问道。

  俞冀安扬唇道出四个字:“我们回家。”

  跟着俞冀安回到粼海华苑后,邢望就被安置在了院子里坐着,俞冀安本人则回了一趟屋子里,邢望被他哥的举动弄得有些茫然,却仍乖乖等着。

  也是因此,他发现了家中小院的变化。

  院子里的花木似乎被人重新修理过,篱笆也换了新,近几年不常在家所以没有被人好好打理的向日葵似乎也焕发了生机,在夏日里伸展着枝叶,小院被金色所簇拥。

  邢望也蓦然想起了今年年初,俞冀安对他提出的“修缮旧居”的建议,后来工作牵引了他的心神,以至于他差点忘了兄长的想法,却没想到俞冀安真的付出了行动。

  回忆间,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旋律。

  那一刹那,仅仅只是听到了一个前奏,邢望便愣在了原地。

  他记忆里忽然出现了很久之前的画面,也是他曾无数次梦见过的画面。

  那时也是在这个院子里,温暖的夏风吹过,草叶蹭着他的脚踝,耳旁传来草木沙沙作响的声音,院子里有绚烂盛开的向日葵,像是明媚的油画。

  邢望迫不及待地转身,小提琴的声音撩过了他耳旁,宛若一首繁花盛开的诗歌,色彩在空气中浸染着,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热烈起来了。

  只因他看见了俞冀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再演奏过小提琴的俞冀安,就站在不远处,目光微垂着,神情却温柔明亮。

  邢望为自己所爱的人创作过两首曲子,一首是送给父母的《未落恒星》,还有一首便是他十七岁那年送给俞冀安的礼物,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叫做《春》。

  可是邢望心知肚明,这首曲子的全名,应该是,永不枯萎的春天。

  就像他对于俞冀安的热望与爱一样,永不消弭、永远存在。

  俞冀安当时收到这首曲子之后十分惊喜,直言这是他听过最独一无二、也是最喜爱的曲子。

  而此时,在看到俞冀安演奏这首曲子的画面时,邢望也同样惊喜不已。

  他能感受到俞冀安传递出来的温暖与爱意,不仅仅是因为这首曲子旋律上的朝气蓬勃,仿佛真的有春日生长其中,更多的,是因为俞冀安本人。

  一曲完毕,俞冀安放下了手中的小提琴,朝不知所措的邢望走了过去。

  “小希。”俞冀安温声地再次喊出了这个名字:“之前你和我说起,我是你想要相伴一生的人的时候,我就产生了这样一种冲动。”

  “或者说……其实在更早之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憧憬。我憧憬着,在每天清醒的早晨都能看到你;在余下的几十年光阴里,我的生活中都能有你的身影;我憧憬着在你的每一场演奏会和电影首映礼上,我都能被冠以伴侣之名,坐在你身侧。”

  说到这里,俞冀安的眼底浮现起柔和暖意:“但是每当我憧憬完之后,我又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过往的一些不堪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被那些事情绊住了,那甚至让我生出了一些胆怯的情绪,怯于面对过去,也怯于面对未来。”

  邢望听到这里,指尖微微颤抖了起来,只因俞冀安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话,除了少数时候,在他面前,兄长展现出来的都是高大的、成熟的、坚韧的一面。

  “我也一度怯于将这些讲述给你听,直到你对我说,你希望我能发现,身侧站着的你同样值得依靠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我总是将你当成小孩子,如果是以兄长这个身份,这样想似乎并无不妥,可是我们是恋人,我却好像仍然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想要极力隐藏那些不堪,在不知不觉中,自以为是地将你推离到我觉得‘合适’以及‘安全’的位置。”

  乍一听上去,俞冀安的语气格外严肃,好像在剖析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但是下一刻,他的言语又变得柔软起来,只因他开始向邢望传达出感谢的情绪;“但是你让我明白,其实这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说,那些我曾经遮遮掩掩的东西、那些所谓的不堪,在遇上你之后,都变得不再重要,只是因为……”

  邢望听见俞冀安字字恳切地说着话,以一种格外坚定且忠诚的口吻对他说:“在我身上,所有最美好、最高尚的部分,都在爱着你。”

  此时连风都静止下来了,似乎不忍打断这一画面。

  像是蓄谋已久,俞冀安在此时做出了一个令邢望彻底愣住的动作,他那矜贵的兄长,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睛、单膝跪下了。

  迎着夏日里的风,俞冀安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礼盒,他打开盒子,邢望看到里面的东西时觉得有些眼熟,而下一瞬他便听到俞冀安对他说:“还记得你送我的那对袖扣吗?那颗宝石的名字叫做‘深海朝阳’,原石不大,切割出来的一部分被做成了袖扣,还有一部分……被我交给了寄春君,令他们设计出了这副对戒。”

  “小希,我想对你来说,这个时候提起婚姻这件事……时间可能早了一些,你才二十开头的年纪,有大好的事业可以奋斗,有锦绣前程可以继续努力,不应该被婚姻和家庭束缚,可是我等不及了。”

  邢望看见俞冀安的眼睛灿若星辰,流露出孩提憧憬星空似的目光。

  他有些不敢置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却仍强撑着想要听清楚俞冀安的话。

  “小希,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吗?”俞冀安声线温柔,却句句笃定,“以法律为见证,以婚姻为延续,直到百年过后、寿终正寝,你愿意,做我永远的爱人吗?”

  俞冀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邢望感觉天地间都失去了声色。

  冷硬的石头逶迤成群山的脚踝,顽固的积雪汹涌出江河的潋滟,世人总是萌动形容春心,而他现在便在为着一场风以及一阵雨而动容。

  风是俞冀安的目光,雨则是俞冀安的声音,处变不惊永远在爱情之外,现今他只是为风雨沉沦的其中之一,面对那般热烈的情感,就好像被全世界的爱意包围了一样,所以他怎么可能说出“愿意”以外的答案。

  于是俞冀安便看见,他从幼时开始珍之爱之的少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看向他,格外慎重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我愿意。”

  像是怕俞冀安听不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哥,我愿意。”

  这句话一落,明明已经是盛夏的天气,早已沉睡的酣春却好似醒了过来,轻手抚摸过了两人微润的眼睛,又藏身进了两人的心跳。

  在那瞬间,酣春缄默,只有爱人间的话语,婆娑成绿树停僮,好像要扎根进永不停止流淌的时间之中。

  但是至少现在,那时间在为他们驻足。

  【作者有话说】

  “在我身上,所有最美好、最高尚的部分都爱着你。”

  ——哈代《无名的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