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望早在吕素琴那里便听说过邵寒森的旧事,但是只有廖廖几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成长得太快,就像一株雨林里的树,往上生长时争夺到了可贵的阳光,却仍然不够茁壮。”

  经纪人女士谈及此时神情里都是惋惜,邢望大概猜到了一些讳莫如深的内情,付霖、齐峰……以及邵寒森曾经签约的经纪公司,关于杜氏的新闻在经历了一个冬日之后,在人们眼中已经变得不再新鲜,但始作俑者所犯下的恶行却已经在玉石上刻上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好在瞻仰月亮光辉的人并不在乎上面的环形山和月球坑,而月亮本身也仍然愿意倾其所有去反射太阳的光。

  跟邢望打完招呼后,邵寒森便加入了进来,开始和孔灵毓聊起戏里的内容。

  虽说邵寒森一直以来曝光不多,多日相处却让剧组里的人都看得出,他绝对不是媒体笔下性情高傲的那类人。

  令邢望意外的是,邵寒森貌似是因为孔灵毓而进了剧组,他看起来却和孔灵毓并不相熟,或者说是孔灵毓单方面和邵寒森不熟,其中详情邢望没有深究,也不需要深究。

  《我与他在雨中重逢》的故事开始于一个雨天,在江莼的笔下,这个故事所在的背景天气几乎都是连绵的阴雨天气,太阳被藏在乌云之外,连同真相一起,被人群中撑起的黑色大伞所遮蔽,撑伞的人看不见,除非站在大雨之下,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邢望饰演的主角楚兰灯,被一场大雨困囿了多年。

  城外废弃多年的施工地被人送上了新闻,混凝土里被挖出来一具尸体,据法医鉴定,尸体致命伤在头颅,受害人的死亡时间可以追溯至十年前,那个时候别说城外,就连城内的监控设施都尚未完善。

  面对舆论压力,警方焦头烂额,排查城内失踪人口,检测DNA,还没得及确认受害人身份,梅雨天气便率先将整个城市笼罩了起来,令白日形同黑夜。

  就在这时,有人撑伞而来,他在警局门口静伫了半晌,吐息的烟雾里,一双黑眸冷静且淡漠,等到烟蒂落入雨中,火星熄灭,他似有所感般别过头,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色身影,隔着雨帘,那人启唇说出了一句话,雨声繁杂,隐隐有久远的乐声传来,刚刚抽完一支烟的人没有理会,他走进了警局大门。

  负责城外抛尸案的是一位老刑警,带了一个年轻人当徒弟,听说这案子有人来自首了,匆匆跑到审讯室,年轻刑警见到那人却怔愣了片刻,与此同时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他记忆里的名字被那人道出:“楚兰灯。”

  他说他叫楚兰灯,被他杀死的那人,叫王瑾。

  审讯室里,年轻人神情冷静,好像方才说出的只是一句寻常至极的话。

  由此电影以楚兰灯的视角,展开了一件陈年往事:

  “我是孤儿出身,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在五岁那年,声称是我家亲戚的楚家找了上来,他们家在当地很有钱,所以成功将我收养了下来,取名为兰灯。”

  “后来楚家又收养了一个女儿,年长于我,所以我喊她姐姐,她叫楚玲珑,孤儿院的孩子难免性格上有些缺陷,可是她不一样,她很温柔、善良,有着健全的人格。”

  “漂亮、聪明,大概在变成孤儿之前就被家里人教养得很好,还专门学了小提琴,所以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很多人喜欢。”

  说到这里,年轻人深呼出了一口气,转而对眼前的警官继续说道:“可是这么好的姐姐却被那个畜牲盯上了。”

  “是王瑾,对吗?”

  楚兰灯点了点头:“他在学校造谣说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但我知道,他只是一个靠小团体到处勒索度日、无父无母故而没人管教的社会败类,更是一个令人可憎的——强奸犯。”

  猛然抛掷出来的一个词令审讯室的空气滞涩了片刻。

  “他曾经在学校骚扰过很多女生,最终看上了我姐姐,我们家里管得严,不会让小孩儿早恋,更何况是他那样的混混,姐姐更不可能看上他,可是后来,他们在一起了。”

  “爸妈不在家的日子里,那人逼迫姐姐打开了门。”说到这里,年轻人的情绪变得古怪起来,像是在抑制某种躁动,又像是十分愤怒,“王瑾,取了一个好名字,人却恶心极了,他不止一次拉着姐姐在家里做那种事,还总是管姐姐要钱,无底洞一样的社会渣滓,一旦姐姐有了和他分手的念头,他就喊着一群人堵在巷口,拿出手机和刀子威胁人,我想报警,姐姐就抱着我哭,让我不要跟其他人说。”

  “那是一个雨夜,王瑾撬开了我家的门,在深夜潜入了姐姐的卧室,当时姐姐很害怕,她死死抓着地板,嘴巴却被王瑾捂住,王瑾还打了她,按着她的头往地板上砸,流了一地的血。”

  “你看见了?那为什么没有上前阻止?”

  “我怕死。”楚兰灯像是恢复了平静,黑眸里却带着血丝,“那晚王瑾手里拿了刀,屋子里没有人,他以为我也跟着爸妈出去旅游了,但其实我就在卧室里面看着他拿着刀砍下了姐姐的手指,就像是疯了一样。”

  “直到客厅安静了,我悄悄打开了门,却只看见王瑾倒在了地上,脑袋里面冒出血,到处都是血,姐姐却不见了。”

  “所以你并不是杀人凶手,你姐姐才是?”

  “不。”楚兰灯出声否定,扬起的微笑里有些残忍的理所当然,“当时王瑾还没有死。”

  “可是他不能再继续活下去了,他这样的人渣怎么可能继续活着,等着他再来糟蹋我姐姐吗?当时他的手沾着血就这么拉住了我的脚踝,冰冷的好像冻肉一样,那一刻我被刺激得清醒过来,拿着家里的灯台往他脑袋上又砸了下去,砸了好多下,我知道我家周围都没有什么人,所以藏起了王瑾的尸体,跑到了郊外的工地,我听养父说过,那里因为开发商倒台废弃,不会再开工了,所以我将王瑾埋在了那里,然后跑回了家,将家里的一切收拾好,等到几天后养父母回来了,他们也没能看出什么痕迹,而王瑾只是街头没有家人的混混,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可是我的姐姐失踪了却一直没有找到。”

  “养父母的生意做到了海外,期间因为意外去世了,最后我出了国,就一直在国外念书,那里都是陌生人,一个畜牲而已,和一条鱼一只鸡没有差别,我本来不会良心不安,可是我还是时常在夜里看见王瑾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在梦里诅咒我永远也别想找到姐姐,他会带着姐姐下地狱,所以即便我现在功成名就,却仍然难以逃离夜夜梦魇,就这样过了十年,直到不久前,我被母校邀请回校演讲,才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我偶然看见了那个新闻,我想这大概是命运使然,冥冥注定中谁在呼唤我,说我该回来赎罪了……”

  楚兰灯谎话连篇——老刑警得出这个结论,与此同时楚兰灯的经纪人也来到了警局,声称楚兰灯患有精神病,多年来都在服用药物,这次大概是回国又受到刺激犯病了,还带来了医院的诊断证明。

  但是楚兰灯本人却坚持认为自己杀了人,应该受到惩罚。

  警方已经确认受害人的确是王瑾,却在进一步调查中发现这人和楚兰灯出身于同一个孤儿院,而那个孤儿院已经倒闭多年。

  十年前的事,一座老城已经用这十年发展成现今繁荣熙攘的新兴城市,流动人口众多,城市面貌变化巨大,一切都和以前不同,调查起来的难度自然不用说,本来以为有人来自首就能顺利结案,却没成想对方说了那么多话却完全没有一点可信度。

  但是案件的调查仍在循序渐进中进行,在这期间,警方发现楚家的确是第一案发现场,而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的楚兰灯也说出了更多讳莫如深的往事。

  这部电影的故事叙述用了大量插叙,偏生绝大部分内容又是以楚兰灯的视角展开,真真假假很是具有迷惑性,作为主角,楚兰灯开头就给自己冠以杀人犯的身份,在人设上却是年少成名、性情冷静的小提琴家,加上大荧幕本来就很考验演员面部表情的演绎,所以邢望更加没有掉以轻心。

  对于自己在表演派系上的归属问题邢望从来没有深究过,或者是天赋使然,他很自然地就能让自己沉浸到剧本故事中的,眼下对于楚兰灯,邢望却觉得自己成了体验派的一员,想角色所想,思角色所思,最终成为了角色本身。

  尤其为了入戏,在剧组里,所有人都开始喊他戏里的名字,喊他兰灯。

  兰灯、兰灯。

  他看着眼前精致的灯台,纹路成了迷宫,所有的出路都蔓延进黑暗之中,唯余一豆摇曳的焰火,在风中刺啦刺啦得响,它在跳跃,在兴奋中跳跃,又转而要在破烂窗户的缝隙里跑出去一样,如同一颗天真无畏的、孩提的心。

  他从来没有想过,等他偷溜出去会遇到什么,就像他从没有料到过自己从门缝中会窥见什么一样,雨声糊住了耳朵,使他听不见尖叫,那是孩提的、还是少女的?这不重要,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雷电闪过的时候,同样狰狞的一张脸,好像有很多人都长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梦魇中十几二十年从未改变过的腐臭怪物。

  正在死去的人是什么模样?楚兰灯不记得,跳跃的火焰熄灭于粘稠的液体当中,或许早就熄灭了,白色的蜡烛、苍白的脸,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像他母亲怀里的那一捧百合一般纯白无暇?

  他又闻到了腐烂的恶臭,这次来自于他自己身上。

  他的目光回到自己的双手,指甲破裂却感受不到疼痛,明明曾经被琴弦划破手都会不停哭泣的眼睛,此时却圆睁着在门缝里窥见了自己的脸。

  邢望再次从粘腻冷汗包裹的梦境中醒来,意识尚有些恍惚,睁开眼睛不过几秒的时间,俞冀安温暖的手掌便开始轻拍起他的后背来,这让他在虚拟和现实的岔道口上回过了神。

  “小希别怕,哥哥在。”

  低哑呢喃自头顶传来,邢望这才发现自己正窝在兄长的怀里,对方胸膛处传来的心跳声离他格外近,却并不扰人,反而真的让他安下心来,窗外夜色朦胧,他拥着身侧的热度,踏踏实实地陷入了酣眠。

  翌日仍是忙碌的一天。

  邢望一边拍摄一边在跟进着电影的配乐,再加上影片中楚兰灯演奏的一首原创曲子尤为重要,江莼更是为此邀请过音乐方面的专业顾问,邢望听说了这件事,便约了今天的时间和那人见上一面。

  对方的名字对邢望来说并不陌生,令他意外的是,新闻上骄矜冷艳的艺术家竟然在此刻展露出了热情明媚的笑颜:“你好啊Linus,百闻不如一见,我是李文心。”

  “我拜托俞总很多次了,结果等到现在才见到你本人。”说到这里,李文心双手合十,眼神明亮,“我家小朋友是你的粉丝,喜欢你很多年了,只是她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想托我问下你,可以给她签个名吗?”

  邢望闻言下意识瞥了身侧跟着同来的俞冀安一眼,兄长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却在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垂下了眸光,嘴角浮起清浅的笑意:“之前看你太忙了,所以没来得及介绍你们认识。”

  随即看向李文心,说道:“而且你最近不是和光咏好事将近了吗?总不好打搅你俩谈恋爱吧?”

  才跟文光咏吵了架,李文心闻言嘴角耷拉了下来:“瞧瞧,俞总说得这是什么话?”

  转而再次看向邢望,开始抱怨起来:“Linus你得多管管他,可不敢什么醋都吃,不然到时候就妨碍到你的正常社交了。”

  “年长的伴侣固然可靠,但是习惯了做领导者的人总会染上一些坏毛病。”

  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意有所指。

  邢望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反应了过来,扬起笑意朝李文心说道:“受教了,不过说起来,那位小朋友有说想让我签名签在哪里吗?”

  李文心闻言便从包里拿出来一张妥善保管的照片:“她托我带了这张照片出来,就签在照片背面吧。”

  邢望注意到这是他第一场独奏会时拍摄的照片,被时间倾轧逐渐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凝成了一张纸片,他在落笔之前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李文心回答得很迅速:“Clara——她叫克拉拉,是个很漂亮文静的小姑娘。”

  “好的。”

  邢望利落地写下了一段话,字迹温柔而恳切:祝Clara平安健康、生活顺遂,期待我们下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