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望在《城春草木深》结束拍摄后,时间已经进入冬季,晔城的冬天并不冷,尚且只需穿一件长袖。

  但是晔城的上流圈子却刮起了一阵不小的寒风。

  杜嘉临和付霖先后入狱,与此同时杜氏企业被有关部门调查,眼看这栋高楼便要塌了——不过能被三方势力联合起来针对,也算是杜氏在最后日子里唯一的高光时刻了。

  对于杜氏,比起杜嘉临,俞冀安对杜懋的印象反而没那么深,少年时期闫馨防着他,让他几乎都没怎么见过杜懋,而在邢长空夫妇出事之前,在外界看来,杜懋算个敦厚和蔼、中年有为的企业家。

  可是自从邢长空夫妇出事之后,他的真面目就显露出来了。

  俞冀安甚至猜测,杜嘉临之所以有那疯批的性子,就是因为他父亲杜懋有着那样偏执的性格。

  杜懋的确偏执,这种偏执曾牵连到了许多人,从一开始的闫馨,到后来的杜嘉临,可这份偏执一开始是由一个人引发的,那是杜懋的第一任妻子,也是杜嘉临的生母。

  ——是的,杜嘉临的母亲不是闫馨,故而他和俞冀安之间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至于为什么闫馨当年怀上的那个孩子没有成功出生,俞冀安也不得而知了,毕竟就资料来看,杜嘉临一直是杜家独子。

  作为家中独子,杜嘉临当然很得杜懋的宠爱,只是这种宠爱有些病态。

  杜嘉临依旧还记得在母亲去世之后,杜懋摸着他的脸,沧桑的眼里溢出的让他琢磨不清的光,藏着某种惊喜,却又好似坚硬的巨石,要将他压伤。

  从那之后,杜懋就好像离不开他了,他的父亲总是在注视着他,看着他与母亲肖似的面孔,目光里满怀思念与爱意。

  但这还不够。

  杜嘉临一直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与母亲相爱,虽然看起来,父亲在失去母亲后痛不欲生过一段时间,但是他也仍记得,母亲在弥留之际露出的释然解脱般的笑意。

  他也一直不确定父亲是不是真的爱他,因为其实在第一眼看到他站在母亲尸体旁边的时候,他父亲看向他的眼里,好似藏有猩红的刀子,而之后,他的脖颈落到了父亲的手中。

  那几十秒的时间里,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在缺氧和恐惧中,同母亲一起离开这人间。

  但是父亲最终还是放开了他,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只是让他震惊的是,他的父亲开始让他穿上女装,让他留起了长发,好像将他当成了一个人偶,稍经装点,用以怀念故人。

  每当那时,在看到父亲看他的眼神时,他就会觉得莫名的恶心。

  杜嘉临幼年时期的确当过一段时间女孩儿,也就是在那时,他遇见了付霖。

  付霖的父亲付白楠在当时也算是当红,杜懋和他是故交,后来付白楠入股了曙珊娱乐,两家关系也更加密切。

  所以杜嘉临同付霖也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杜嘉临和付霖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

  温柔谦逊的男孩儿,满怀着笑意专注地与他相处,对杜嘉临来说可谓是那段黑暗时光里救命的良药。

  直到付白楠入狱,付霖性格大变,杜嘉临便发现,没有哪种药是可以永远治愈创伤的,那些发酵的痛苦在截然不同的人格感知下,成为让人愉悦的毒药。

  其实这种改变或许来得更早,早到闫馨来到他家,早到他和闫馨一同滚下楼梯,早到那个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或是妹妹胎死腹中。

  他当然是无辜的,只要他仍有一张肖似母亲的皮相,父亲就永远不会怪他,不过令他不爽的是,闫馨也长得很像他的生母。

  这个女人听说已经结过婚了,也有过一个小孩儿,但是听说家庭破产,所以抛下了男方。

  杜嘉临想,父亲肯定比他要更加清楚这些事,那为什么还要接受她?

  就因为这人长得像母亲吗?

  那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呢?以后大概也是个祸端吧。

  杜嘉临越想就越控制不住,他不喜欢闫馨,但显然,他无法阻止父亲娶她,既然如此,他不得不接受闫馨加入他的家庭,至于那个孩子——就算了吧。

  后来他同闫馨一起滚下了楼梯,伪装成意外倒也没人发现,孩子自然没留住,而闫馨在这件事后,一开始看他的眼神还会透露出怨恨,但是每当他怯懦愧疚着道歉时,闫馨又没有办法,从而在父亲面前软下神色。

  他是个孩子,一不小心发生的意外,他当然没错,所以何须怪他?

  后来在他的“弥补”下,闫馨渐渐淡忘了那件事,乖巧懂事是他最擅长的伪装了,只要让闫馨觉得他也是她的孩子,那她自然会慢慢遗忘那个运气不好,没能成功出生的小家伙。

  笼络人心是他从小擅长做的事情,他也愿意将这当成是他的天赋,并且从无失手,直到他见到了闫馨资料里她和前夫生下的儿子,俞冀安。

  俞冀安,寓意很好的一个名字,好像被人倾注了很多爱意。

  他第一次遇见俞冀安,是在学校的艺术节上,初出茅庐、容貌俊秀的小提琴演奏家,一出场就俘获了学校里大多数人的心,闪闪发光、熠熠生辉,是杜嘉临身上从未有过的模样。

  那人就像即将远行的飞鸟,双翼舒展有力,可以在下一秒搏击长空,与烈阳对峙。

  不得不说,他开始嫉妒俞冀安了,而在得知俞冀安父亲死后,这人还能被一家好心的人家妥善收留时,这种嫉妒达到了顶峰。

  嫉妒这种情绪一但产生,就像蛊惑人心的毒草开始在心上蔓延,开始成为诱惑人堕落的毒蛇盘踞的藏身之地。

  杜嘉临便在那条毒蛇诱惑下,明目张胆且不计后果般,折掉了那只飞鸟的翅膀,他仍记得那天傍晚,那个天之骄子脸上矜贵的神情尽数崩坏,成为了一种让他躯体战栗,神经却变得十分愉悦的痛苦神色。

  他甚至敢肯定,那只断腕,将会成为俞冀安这辈子的梦魇之一。

  像一脚踏空一般,杜嘉临喘着气从梦境中醒来。

  记忆在清醒之前还呈现出一种十分混乱的状态,他刚刚竟然梦见了多年前的那个傍晚,看见了俞冀安的脸,但是最后让他清醒过来的,是昏暗密闭的逼仄空间。

  他下意识抬眼朝四周看去,果然,他没记错,他还在警局。

  审讯室的大门最终被打开,杜嘉临知道自己没睡多久,也许就是在警察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

  他一直维持着世家公子的风度,清醒过后,温和的笑意便立马攀上了他的眉梢。

  警察已经见识过这人表里不一的模样了,所以更是心如止水,他坦然将刚刚得知的消息告知了眼前这个青年——

  “刚刚医院传来消息,你的父亲杜懋在半个小时前去世了。”

  那缕强装出来的笑意终于不堪重负般僵住了。

  此时的他无法预见,用精神疾病逃离法律判决结果的美好遐想,会如同父亲忽然逝世的消息一般,在之后的日子里,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这一切都与远在粼海华苑的俞冀安无关。

  他仍在修养,万幸的事,早些时候郭榴的奶奶约着冯老先生以及老太太一齐结伴出国旅游,所以国内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暂时还没有传到二老耳中。

  此时俞冀安正坐在宅子的露台花园里,目光落在了坐在藤椅上的邢望身上。

  浅金色阳光洒在少年的黑发上,白色萨摩耶在他身边吐着舌头。

  眼见一年就快走到了头,《观岁时》剧组竟然提前完成了拍摄计划,闭关已久的万煜明和郭榴纷纷发来消息问候邢望。

  “网上闹出了那么多事,我们到现在才捋清来龙去脉,小明脸皮薄,都觉得没脸联系你,实在是惭愧。”

  郭榴特意拉了个三人群,打了通群电话。

  邢望侧耳听着郭榴的声音,许是阳光太温暖,让他的声线变得温和起来,他发现郭榴那边的背景音十分安静,大抵是终于从《观岁时》脱身了:“我知道你们这边也不容易,统筹后来安排得也不合理。”

  “对啊对啊!”

  郭榴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开始哀嚎起来:“我跟你讲,还属你运气好,碰上个好时节好地点,后面季节变化我们辗转各地取景拍摄,钟导看花了眼,要不是你进了《城春》剧组,钟导还想拉你回来补拍镜头,可怜见的,明明大家戏份都大差不差,我们却要零零碎碎地拍,将近一年了才收尾,中间还搞封闭式,消息是死命藏着掖着,我真的无语死了……”

  一直没出声的万煜明开始阻止郭榴继续吐槽:“郭老师,你冷静点。”

  语气正常,看来是出戏了。

  邢望听着二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也没觉得乏味,许是发现冷落了他,万煜明便将话题转移到了他身上。

  “那小邢哥,你这边也是结束拍摄了吗?”

  “结束了。”邢望靠着沙发,任由萨摩耶趴到他膝盖上,边撸着狗狗边添了一句,“后面应该没有什么工作了,眼下就是挑一挑吕姐挑选过来的剧本,今年大抵还能进一个剧组。”

  “是噢。”郭榴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咱们剧组藏着掖着所以当时你也没有什么曝光度,《城春》热度那么高,还是刘导的电影,你现在名气也有了,剧本应该能任你选了。”

  末了还感慨了一句羡慕。

  邢望对此没有回应,虽然郭榴说的是事实,但是现今拋来的那些橄榄枝,大多都没让他满意。

  可能是目前的两部作品将他的品味养刁了,或者是将近一年的拍摄时光加上近期发生的那些事儿令他有些倦怠了。

  他并非戏痴,虽然目前来看他的确越来越热爱表演,但是优渥的家境依然令他有很多选择——剧本上也是,所以他仍然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拍出自己感兴趣并且质量上乘的作品。

  正这么想着,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同样结束了拍摄计划的钟远岫发来了消息。

  先是跟郭榴、万煜明一样问候了他的近况,接着和他谈论起来一件过去的事。

  —你还记得年初时,我和你提起的那部主角是小提琴家的电影吗?

  —我还记得,是有什么事吗?

  —那部电影的编剧同我相熟,最近想认识一下你,他叫江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