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冀安手腕受伤那年,才刚上高中。

  确认手腕因为受伤而无法继续演奏小提琴的时候,他刚刚接受完自家性格执拗的小团子的投喂。

  因为他的手受伤了,所以没法动弹,邢望看着兄长那打了石膏的手,着急得跟自己受了伤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绷着表情,一双清亮的黑眸蓄着惊恐未定的泪,偏生还学着大人唬人的样子,要给兄长喂东西,态度十分强硬。

  俞冀安苍白的脸回了些血色,嘴唇依旧是干的,但是看着小团子这副担心他的模样,笑意还是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嘴角。

  “幸亏小少爷那天放学后执意要等您一起回家,不然等司机将小少爷送回家后再回去接您,时间就晚了。”

  俞冀安还记得在他醒后,慧姨后怕般,红着眼眶对他说出的这句话。

  所有人都对那日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要不是因为上小学的邢望这次一反常态要等哥哥一起放学回家,恐怕他们都没有那么快发现俞冀安竟然莫名失踪了。

  邢望上下学都十分安分,放学了就会老老实实和司机回家,两人的学校离得稍远,放学时间也不一样,以往司机接送都是先接放学早的邢望回家后,等到俞冀安放学了再重新回来接他。

  但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邢望偏生想等俞冀一起,司机没辙,倒也没觉得小少爷任性,认为这无非就是小孩子想粘着哥哥罢了,然而事情好像真印证了“冥冥之中”这个词。

  在众人找到深巷里奄奄一息的俞冀安后,他们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庆幸,好在有邢望这次的一反常态,不然他们肯定不能及时发现受伤了的俞冀安。

  俞冀安本人却对自己遭受了欺凌这件事反应不大,他醒来后的状态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让人感觉很平静,不像是刚刚经历过暴力殴打后的模样。

  邢长空夫妇为此感觉更加担心,他们报了警,表示一定要彻查此事。但是那条巷子太过偏僻,处于监控死角,大雨过后更是重刷掉了所有蛛丝马迹,而当事人在醒后也没能提供准确的信息——俞冀安说当时的情况太过混乱,导致他并没有将那些人的脸记得太清楚。

  和俞冀安交好的所有人在听说这件事情后,在痛惜的同时都感觉有些义愤填膺,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太过严重,让俞冀安因为手腕伤势过重,从而失去了继续追逐理想的能力。

  要知道俞冀安平日里再怎么沉稳冷静,他今年也才十六岁,读高一的年纪,明明青春正好,却偏偏遭受了这样的巨变。

  可是后来,俞冀安再次向他们证明了他的心态有多逆天,身上外伤痊愈不久后,便返回了学校。

  而小邢望在那些日子过得都不是很踏实,他尚且年幼,却已经知道这次伤害带给了自己兄长怎样的痛苦,因为清楚自己的兄长遭受了欺负,所以他十分坚定地和邢长空夫妇提出了目标,说自己要去学习关于打架的知识,像爸爸演过的厉害人物一样,出手就能打倒十几个人,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敢欺负哥哥了。

  邢长空夫妇闻言哭笑不得,在那之后却喟叹了许久。

  小孩子的担心表露得很坦诚,于是在俞冀安手腕完全痊愈之前,他每次回到家,都能看到小邢望抱着药箱翘首等着他的画面。

  ——而在看到这个画面的第一天,刚好是他去找闫馨理论的那一天。

  俞冀安没有将事情告诉邢长空夫妇,不是因为他想要包庇杜嘉临,而是因为证据不足,且这有可能会引来杜氏针对邢长空夫妇……那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第二个原因,便是因为他动了“想要自己亲自解决”的念头,他去找闫馨,是想让他的母亲看清杜嘉临的真面目,然而闫馨的所作所为更让他失望,目光闪躲的闫馨让他放弃了对母爱的幻想。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还太弱小,没有能力支撑他和杜嘉临背后的杜氏周旋,也没有能力让杜嘉临受到伤他手腕的代价,所以他只想快点成长,直到可以让揭穿杜嘉临的伪善面具,让他得到应有的制裁。

  面见完闫馨后,他回到了粼海华苑的家,邢望缠着他,要看他的手腕恢复得怎么样了,而客厅里,正飘着对他伤势有益处的药膳的气息——那是冯照影向慧姨学习后,亲自煲的。

  至于邢长空看出了他的隐瞒,却没有揭穿,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

  俞冀安怔愣地站着,陡然发觉,自己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好像之前经历的一切也称不上太坏了。

  邢长空夫妇实现了俞朗的遗愿,给了俞冀安一个家,这让他不至于因为童年遭受的苦难而扭曲性格,所以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最基础的、明辨是非的能力。

  杜嘉临能知道邢家和俞家的过往让他有些意外,可是因为清楚那人的性情,所以俞冀安也没觉得有多离奇,只是心中揣测良久,他都没猜到,杜嘉临会对着邢望说出所谓“仇家”的事情,而这也让他心中切切实实地烧起了一把怒火。

  他当然明白杜嘉临此举无非是想要挑拔离间,然而早已在多年前,在他还没有来到这个家里前,他就已经在父亲的坦白下,将这件事情完全消化了。

  俞家破产的真相的确与邢家有关,但是那个邢家与已经脱离了邢家掌控的邢长空无关。

  甚至在刚认识俞朗的时候,邢长空还因为俞朗的际遇而给予了俞朗许多帮助,更别说后来他和冯照影收留了俞冀安。

  所有俞冀安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邢家和俞家的纠葛,他也更清楚真相,也自然不会将邢长空夫妇视作仇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将邢长空夫妇视作十分重要的长辈,家族间的恩怨从没有蔓延到他们身边,所以他们也从未在家里提起这件事,故而邢望对此一无所知。

  一开始俞冀安是觉得,事情早就过去了,所以没必要让邢望知道,徒增烦恼,但是他没有料到,这件往事最终会被杜嘉临和闫馨捅到邢望面前。

  “我不想去研究他们口中的那些东西,我只想听哥你对我说。哥,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看着邢望认真发问的模样,俞冀安心头微动。

  他与邢望在静默中对视着,好像能从那双清亮的黑眸看到自己的面容——因为无法招架对方的凝视,从而显露出些许无奈神色的面容。

  俞冀安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让邢望知道那些肮脏事儿的。

  他的小希有着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而他从少年时期便想着,那样一双眼,应该去看巍峨青山和江河湖海,去看朗朗星河和斑斓流云,亦或是去看断墙上生长的顽强花草、瓦缝里蔓延的青色苔藓,而不是用来看冰冷刀刃划过肮脏心脏后滚落的层层血污,不应该用来看贪婪、嫉妒和罪恶。

  所以他想守护邢望所能看到的世界,庇佑他的少年一生顺遂,不用在滓尘之中摸爬滚打,只用平安健康就好。

  然而他忘了,邢望之所以让他着迷的其中一个缘由,便是邢望身上本来就有着灼目干净的光,那足以洗净他所看过的所有污秽不堪和稠密黑暗。

  于是原本让他在面对邢望时心生惶恐的过往,就这么被他道出了口。

  从闫馨婚内出轨杜懋,到杜嘉临打断他手腕,再是付白楠勾结杜家设计了邢长空夫妇之后,他对于付白楠父子以及杜氏毫不留情的报复,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绝不是一个良善之辈,甚至阴狠、冷酷,和他希望在邢望中展现出来的那一面截然不同。

  可是就在他说完从前种种之后,邢望只沉默了片刻,便问了他一个问题:“哥,我去试镜《城春》的时候,崔编辑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为什么想要饰演‘秦渡’这个角色,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邢望看着俞冀安的眼睛,朝俞冀安走近了几步:“我和他说,那是因为我感觉,我和这个角色产生了共鸣。”

  邢望熟稔地伸手,靠近了俞冀安垂在身侧的手,指间相触的刹那,俞冀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邢望却好似看不见一样,五指张开,和对方十指相扣,甚至用上了不小的力气,好让这个动作显得更加深刻而具体。

  “哥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看完《城春》的剧本之后,思考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邢望抬眼,和俞冀安目光对视起来:“我在想,要是没有遇见你的话,在爸妈去世之后,我大概会变成和秦渡一样的人吧。”

  说到这里,邢望的眼神带上了一点自嘲的意味:“像秦渡那样……冷酷、阴鸷,为了爸妈去报复那些人,可是我那时候是个瞎子,所以我想,我可能还会不如秦渡,也许就那样一直消沉下去,得过且过着,了却这潦草的一生。”

  听见邢望这么说,俞冀安眉头紧皱起来,他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了一样,将那只和邢望相扣的手收得很紧,不容置喙般将邢望抱进了怀里,开口说出的话却带上了轻微的颤音,像是在害怕:“不会的。”

  说完后俞冀安的动作愈发坚定起来,他亲吻着邢望的眉心,眼睛泛着红,却字字笃定:“小希,不会的。”

  ——即使没有我在,你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俞冀安心想,邢望是他见过性格最坚韧的人,所以即使没有他,邢望也可以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很好,可是他又不敢这么假设……

  如果没有他,他家小希所遭受的那些苦难,会不会没有人帮忙分担。

  俞冀安不敢做出这样的猜想,于是他开始庆幸,还好他在,所以无论如何,他家小希能有一个永不坍塌的庇护所,至少在他走到生命尽头之前,这是他竭尽全力追寻的人生意义。

  此时邢望仍在被俞冀安紧紧拥抱着,他一边承受着俞冀安珍视的亲吻,一边低声说道:“是啊,我不会,因为我太幸运了……哥,我只是太幸运了,因为你在,所以我不会变成那样。”

  不论事实如何残忍,他都不会变成秦渡的模样,因为他想让自己保持永远干净纯良的模样,这样,他才敢面对那般炽热又明亮的太阳。

  “只是哥……”

  邢望抬起头,让俞冀安动作一顿,少年寻找着兄长的唇,落下一个不含情欲的吻,他蓦地笑了起来:“我庆幸身边有你在,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发现,不论如何,你的身边也永远有一个我。”

  俞冀安再次愣住了,好似邢望的话是一句难解的诗,却又蕴藏着万千星子的动容。

  “你是我的哥哥,我的恋人,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所以我希望,在我不自觉依靠着你的同时,你能发现身侧站着的我,同样值得依靠。”

  ——同样值得依靠,同样会像你一样理解对方,所以不必害怕,不用隐瞒,爱是相互的东西,你也可以在我这里当个小孩。

  俞冀安从邢望眼里窥见了世间最浓烈的色彩,他在那一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冲动,他也顺从了冲动,揽着邢望的腰,垂眸吻了下去。

  那一瞬间,他像偷吻了一颗星星,光芒倾倒在他身上——他拥住了他这辈子最贪恋不舍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