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此时,皇帝更加确定秦渡的身份了。

  他惊恐地看着秦渡,瞬时回到了当年下属向他禀告王府走水、袁旭安已死的那一晚。

  刚巧秦渡也想起了那件事——

  “世子殿下,抓到了。”王府侍卫将一个中年妇人提到了他跟前。

  妇人抖着身子,看也不敢看已经接近失控了的他。

  那年他才多大?好像是十二岁吧。

  那年母妃怀有身孕,为了更好地照顾她,父王便带他们回了京城。

  所谓世事难料,那日母妃临盆之际,父王却因病忽然暴毙。

  那一天天气冷极了,他待在院里,等待着母妃带着弟弟或者是妹妹来到他身边,可他没有等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只等到了继父王死后,母妃又难产而亡的消息。

  他在暴怒边缘没有失控,只觉蹊跷便叫人封了王府。

  因为父母双亡的时间离得太近了,巨变又发生突然,他不知道王府之外的情况,不敢贸然动手,所以只好先从府内查起,却不料抓到的歹人会是宫里派来照顾母妃的一个嬷嬷。

  嬷嬷跪下来求他,说自己下毒是迫不得已,因为有人要挟了她的孙儿。

  他很冷静,冷静到了血液能够冰封住心跳的地步。

  他逼供嬷嬷说出幕后黑手,在嬷嬷宁死不答的时候,他蹲下身,凉凉地对嬷嬷说道:“你当本世子和你一样蠢吗?”

  嬷嬷被吓了一跳。

  可他还是在幽幽说道:“你在深宫多年,从未嫁娶,哪来的孙儿?不过……”

  他抬手让侍卫将另外两个人抓了过来。

  ——那两人是王府的一个中年侍从及其长子,中年侍从看起来很是憨厚,其身边瑟瑟发抖的男孩看起来与他身形相似、年纪相仿。

  他微微笑了起来,眼神狠戾:“本世子倒是知道,你没有孙子,老情人倒有一个。”

  霎时间,眼前三个人都开始惶恐起来。

  他拔出了身边侍卫佩戴的长剑,将剑刃搭在了那个侍从的脖子上,在嬷嬷即将开口之际,他腕间使力——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十二岁那年,他动手第一次杀死了一个人。

  而后,在侍卫焦急的禀告声里,他下了一个命令:“将王府烧了。”

  下完这个命令后,他便看着侍从的儿子对旁人说道:“给他穿上一身本世子的衣服,捆起来,待会丢在火里。”

  嬷嬷目眦俱裂地朝他喊道:“世子殿下!我说!”

  他轻瞥向嬷嬷。

  嬷嬷瘫倒在地上,对着他喃喃道:“是敬王殿下……”

  他冷笑了一声,将长剑交还给了侍卫,然后大声朝属下们吩咐道:“还不快烧!”

  属下们面面相觑,最后服从了命令。

  嬷嬷开始挣扎起来,她嘶吼道:“世子殿下!您不能……”

  “本世子不能什么?!”

  他恨极了,甚至不顾仪态吼出了声。

  半晌,他才合上了眼睛,眼睫颤抖着,近乎笃定般问道:“皇祖父……陛下,是不是已经驾崩了?”

  嬷嬷怔愣住了,可他没有停下自语,眼睛里差点掉出了泪:“本世子若不走,明日就会被活捉入狱,而‘无故’暴毙的父王,是不是就会被小人冠上谋反的罪名,变成替罪羔羊任由百姓破口大骂,遗臭万年?”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坚定地睁开了眼,又朝着下属重新吩咐了一句:“派人将宫里陛下驾崩的消息放出来,就说是敌国刺客所为。”

  他盯着眼前的一团黑暗,哑着嗓子道:“刺客刺杀完陛下后,移步到了陛下嫡长子的王府,刺客早有准备,点燃了在王府周围事先倒好的麻油,此时王妃正值生产,王府众人未料此变……”

  他艰难地道出了最后四个字:“——尽数丧生。”

  尽数丧生……

  皇帝的耳边萦绕着当年下属恭敬禀告的声音。

  明明下属就是这样和他说的啊……

  明明皇兄他们那一家都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了啊!

  可为什么……

  皇帝死死盯着秦渡,喉口却忽然涌上热流,他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秦渡见状笑了:“陛下,还请您稍安勿躁啊,待会微臣就去给您请御医,至于现在……”

  平步青云的青年才俊眯起了眼睛,他的嗓音里带着危险与威胁意味:“陛下您或许该跟微臣谈谈,罪已诏的事儿了。”

  “你在说什么?!”皇帝忍着喉口疼痛,低吼出了这一句话。

  秦渡朝皇帝走近了些,他倾下身,低声朝皇帝问道:“做什么?”

  他目光晦暗,神色冰冷:“难道陛下觉得,做出弑父杀兄这种事的人,百年过后都不会被后人鞭墓戮尸的吗?”

  皇帝闻言剧烈咳嗽起来。

  “瞧,是微臣疏忽了,陛下您……又何须等到百年呢?”

  皇帝看着这样的秦渡,开始感觉到巨大的恐惧。

  可是秦渡不紧不慢,神态坦率,像是还在朝堂上向他进谏一样,只不过那寒冷刺骨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的时候,就像是一把带了血的刀——刺在了他的心口上。

  秦渡一字一顿、将他过往犯下的罪,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地——

  陈列了出来。

  王楠难得入戏过深,当刘英维喊完“卡”后,他才在汗流浃背中,从“大圻皇帝”这个角色里,抽离出了几分清明神思。

  剧组里的气氛也是稍有凝滞,大家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戏里,都还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始作俑者倒是渐渐变回了平常清清冷冷的模样。

  邢望轻拂了下戏服上的脏污,然后谦逊着神情走到了王楠身边,他面色诚恳地朝王楠道了一声:“辛苦王老师了。”

  王楠闻言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看着邢望,先是有些讪然地整理了下服饰,随即低声笑了。

  在邢望对王楠的行为感觉有些疑惑的时候,王楠才回过神来朗笑着对邢望说道:“几年前老刘找到我,想让我在这部电影里饰演皇帝这个角色的时候,我还有些震惊,震惊之余又觉得庆幸,因为那时来参演这部电影的演员们,他们大多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观摩学习的对象。”

  说到这里,王楠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沧桑和怀恋之色,他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造化弄人……我一度以为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再参演《城春》了。对于外人来说,失去这样一次机会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我来说,即使百年之后我能寿终正寝,这也不能改变我因此而抱憾终身的事实……”

  然后王楠那带着追忆往事似的目光落到了邢望的脸上,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竟然释怀般地又笑了:“可是我忘了,你的父亲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王楠的声音变小了一点,似乎是不想让旁人将他的话听了去,只是这样的音量还是足以让邢望听得一清二楚。

  “他从来不会因为什么糟糕的事情而选择为此赍恨终生,他相信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而他这种悦待生活的态度也总是能够影响他身边的人。“

  “就连我们这些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家伙——也能因为他的话,而对寥寥余生生出期冀和憧憬。”

  一开始,王楠的语气还算轻快,可自他说到了这里,他的眼中却忽而多了几许晦涩:“只是当年我思想迟钝沉闷,战战兢兢于名利地位,惴惴不安于庸碌无为,以至于到了现在,我才明白,所谓问心无愧、求仁得仁,当年我所期待的事情,现今也在顺水推舟间,有了完成的可能……”

  见邢望开始因为自己的话而露出沉思的神情,王楠忽然宽慰似地对邢望笑了。

  他亲昵地拍了拍邢望的肩,像是看着自家小辈一样,对着邢望和蔼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新旧交替,其实也是充满希望和快慰的,老刘没说错,你好好努力,终有一天,你将会成为一个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人。”

  王楠面上笑容慈蔼,心里却道出了他的未尽之语——

  你好好努力,终有一天,你将会成为一个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人,甚至是……你能比你的父亲还要出色。

  短暂的休息时间终于到来,邢望坐在休息室里,开始回忆刚刚王楠和他说的话。

  不过不多时他便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待门外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便开始走向门外,打算去外头透透气。

  只是刚出房门,邢望便顿住了脚步。

  因为拐角处传来了两位剧组工作人员的低声絮语。

  “哎?你不是今天休息吗?”刚从吸烟区回来的工作人员在见到自己的同伴后,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哪有那么容易请到假啊。”另外一人无精打采似地摆了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剧组这些天都忙成什么样了。”

  邢望无意偷听他人谈话,于是他准备抬腿走人,恰巧这时,夹杂着些许疲惫的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畔——

  “那你也不至于忙成这样吧?”

  “也就这阵子忙,本来我是能请到假的,只是今天时间不允许,这不,我大清早就听刘导说了,下午剧组里又要来什么大人物,让我们这些人多上点心呢,估计又有的忙活了,唉……”

  “什么大人物啊?”

  “你这么八卦干嘛?”

  “你爱说不说。”

  “……”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现在剧组里不是少了一个演员吗?刘导说魏观霆的戏暂时没法拍,就计划着先拍秦渡少年和幼年时期的戏,少年秦渡邢望能演,但幼年秦渡的年纪太小了,所以就得再找一个小演员来演,然后刘导通知我们说,那个小演员今天下午就会来剧组做准备。”

  邢望没停住脚步,仍在迈着步子离开。

  他听着那两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在蓦然间,想起了一些事情。

  而在那个拐角处,那两个工作人员仍在喁喁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