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于大圻皇宫最偏僻的一处宫殿内,那里常年草木葱茏,只因无人修剪宫里的花草,便导致杂草横生到了近乎要淹没他成长足迹的地步。

  日暮时分,他时常眺望着宫墙之外的那轮太阳,幻想着宫外的世界是何种模样,他内心充满憧憬,却也饱含胆怯。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栋宏伟建筑的屋顶上,已经被太阳照耀得熠熠生辉的脊兽,只因那里的风光他无权瞻仰。

  他的母亲不受天子宠爱,母族又没落萧条,所以年幼丧母的他在宫里活得甚至不如天子身边的一条狗。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父皇的身边从没有养过狗。

  大圻的皇帝身份尊贵,只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以及大圻位极人臣之辈才得以站在天子的身侧。

  可是后来,他知道他的父皇身边又多站了一个人。

  那人自幼体弱多病,却被他父皇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掌心。

  他在宫里听人提起过关于那人的传闻——巾帼不让须眉的皇后以命换来的圣上嫡长子,出生时便享有荣华富贵和万般宠爱,即使皇后因其殒命,国舅一家对这位殿下的喜爱也未曾少过半分。

  同样出身皇宫,同为皇帝亲子,那位只活在人们传闻中的兄长与他,却是云泥之别。

  直到有一天,大殿上的脊兽剥离了阳光走进了他的眼里,他在一遍又一遍被人欺辱的过程中,开始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

  他开始学会适应这弱肉强食的世道,开始做狡猾的狐狸而非蠢笨的熊,他开始在他的父皇面前崭露头角。

  可他并不出众,母亲没有给他一副上好的皮囊,父亲也几乎将自己治国才能全部遗传给了那位殿下。

  所以他只能靠着狠戾的决心,踩着血肉朝着那方宝座前行,步步为营只为争取一线生机,只是最后,当他在半山腰处精疲力竭之时,他在层层云霭之中,窥见了一寸曙光。

  “他人欺负你,你只管还手就是了,我是你的皇兄,会替你担着的。”

  那是他第一次和那位殿下见面时,那位殿下所说的话。

  那位殿下和他想象的样子有所不同,虽然的确矜贵知礼,但那一分多出来了的、杂糅着人间烟火气的桀骜任性最是让他印象深刻。

  那一天,冷风袭人,他的皇兄神色严肃,言辞铿锵:“你是皇子——你得记住这个事实,只要还有一日你的脚下踩着的是大圻的皇土,你的身上还有一日流着的是大圻皇室的血统,那你就必须还要昂起头颅,因为大圻的脊骨从来都不会弯下。”

  随即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的殿下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逐渐苍白,那张俊颜上的清傲却未曾削减半分,一身风华几乎令他目眩痴迷。

  他曾以为他的皇兄会成为大圻未来的国君,因为他的皇兄实在太耀眼了,甚至耀眼到了,能令如此阴险狡诈、唯利是图的他都觉得自愧不如的地步。

  显然他们的父皇也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位陛下很早以前就想立自己的嫡长子为储君了,只是群臣闻言纷纷开始阻拦。

  只因太医在他皇兄幼年时便已经将脑袋栓在裤腰上,冒着可能因龙颜大怒而被斩首的危险,朝着天子说出了那一句话:“殿下恐难熬过弱冠。”

  他自幼生长在极端环境里,明明血统高贵却受尽了折辱。

  他自私,也卑劣,所以当他知道皇兄命不久矣的时候,他佯装忧心忡忡地陪在了皇兄的身侧,看着皇兄日渐消瘦,他却开始在心里数起——他与那个宝座之间相隔的台阶数目。

  他也曾因皇兄的安抚和信任动摇过自己的决心,可是当他听到皇兄即将大婚的消息时,那些动摇却又迅速在他心底湮灭掉了。

  少年时期,他的皇兄曾说过:“你皇兄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娶妻了。”

  那时一向骄矜的皇帝嫡长子笑容苦涩:“总不能让那些姑娘因为我是皇子而嫁给我,最后却年纪轻轻守了寡吧?”

  他的皇兄在和他说话时总是带着点市井脾气,听起来像是一句疏解气氛的玩笑话,有些粗鲁却不会惹人厌烦。

  而他信了。

  可是他的皇兄最后还是娶妻了,夫妇二人,郎才女貌,极为相配。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白,他的皇兄是真的无心夺权。

  因为这位在京城拥有上好府邸的殿下竟然陪着妻子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镇定居,气得皇帝整宿难眠。

  他在京城与皇兄飞鸽传书,心里却开始松懈起来,只因他分外清楚,在这权利漩涡里,除了父皇以外,皇兄是他忌惮的人,可现在,他所忌惮的皇兄已经不再能威胁他了。

  可他并没有因此高兴太久,因为皇兄在信里忽然跟他说,他多了一个侄儿。

  ——他的皇兄和皇嫂……两人在离京后不久,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男孩儿,按皇室排名看,这个孩子是大圻皇帝的嫡长孙。

  他的皇兄最终还是对着皇室妥协了半步,因为在最后,皇兄还是用了大圻皇室的辈分名,替那个孩子冠上了一个“旭”字。

  只是后来,这对年轻夫妻还是为他们爱子的名字多取了一个字——安。

  他们想用这个“安”字,以求独子未来顺遂,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他在意那个孩子,因为他在意“旭”这个字,也是因为,在他不远万里去看望他皇兄的时候,他偶然听到那个孩子对皇兄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为君之道……

  他咀嚼着这句话,然后在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皇帝在陈年旧梦中醒来,一身沉疴压得他如同濒死的鱼。

  皇帝的回忆在那句“为君之道”中戛然而止,瞬时间,记忆又翻转到了大殿上秦渡手执玉笏、腰板挺直朝他进谏的画面。

  秦渡说他不主战,但是边疆危急,温渠郡与大圻唇亡齿寒,所以他恳请陛下出兵,竟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用那一句“为君之道”,搅乱了皇帝的全部心神。

  而此时,圣上寝宫灯火昏黄,长信宫灯花纹精美,映衬着皇帝眼前的少年俊美无双,肖似故人。

  安静的寝宫里,烛火刺啦一声冒出声响,将皇帝送回到了那晚火光冲天的王府门前。

  而秦渡望着已经衰老了的皇帝,他看着那张脸上深深的皱纹,也想起了曾经的年月。

  但那也只是曾经了……

  秦渡面不改色悄然收起了拳头。

  皇帝也端详起了秦渡,他的眼球有些混浊,可这个少年出现在了他那宛若泥沼的眼睛里,令他眼中生长出了一株向阳的树。

  这便像当年他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受人欺辱之时,他蓦然遇到了皇兄一样。

  “你是……旭安?”

  皇帝扯着嘶哑的嗓子,像是有些犹疑般道出了这一句话。

  袁旭安对于自己这个皇叔的印象其实已经不怎么深了。

  要说起来,他对这个其貌不扬的皇叔最深的印象其实还停留在幼年时期。

  那时候的他还是垂髫年纪,却已经能和父王一起讨论君臣大义和社稷江山了。

  其实他本无意接触这些,奈何父王的藏书太多了,他读着读着就翻到了这些古籍,然后便一头栽进了这些缥缃芸编之中。

  他记得那日正是朗朗春日,泥融沙暖、莺语啼香,一向体弱的父王也在那一日说自己似是宿病尽除,已然康健。

  于是他便缠着父王给他讲解那些古籍的内容,险些被担忧父王身体的母妃直接赶出了暖烘烘的院子。

  父王却笑着阻止了母妃,然后问他看那些古籍看到哪里了。

  奈何当时他看书看得杂,所以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是没能答出一句确切的话。

  正当他即将被母亲佯装发怒训斥之时,府里的侍从忽然对父王禀告说:有客来访。

  父王闻言像是很高兴,急忙让侍从将人带了进来。

  只是当他知道有客人来的时候,却慌忙了一瞬。

  他还没回答出父王的问题。

  好胜心在作祟,他又觉得不能在客人面前丢脸,索性就在脑海中翻出了一句话,然后佯装镇定,朗声开口道:“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他没能等来任何夸奖。

  因为客人刚好被侍从领着走进了这个院子里,而父王开始与客人寒暄起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客人是父王的皇弟,也是他素未谋面的皇叔。

  按礼节,他得向这位皇叔恭敬问好,于是他谦卑着性子转过了身,却未料在问好后抬眼的那一瞬,他刚巧对上了皇叔有些发沉的目光。

  那时袁旭安还不是秦渡,未背负血海深仇,未经历无妄之灾,还是垂髫年纪,天真且坦率,却在那样一个朗朗春日里,第一次对一个人起了提防之心。

  “陛下,您在说什么呢?”

  秦渡看着龙塌上气息奄奄的天下共主,微眯起眼睛说道:“微臣是秦渡啊。”

  只是秦渡语音刚落,皇帝的指尖就开始战栗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指着秦渡说:“你……你没死?!”

  秦渡对皇帝现在的状况十分了然,他也不打算在这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气力,可他还是悠悠然问了皇帝一句:“死?陛下您是在说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