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望哑然,他其实没有料到自己会生病,毕竟头疼只是小事,过去这些年他早已习惯,只是没能让他发觉出来的发热还是让他心神不宁起来。

  二老更是直接带着他转了方向,街上恰巧有一家老两口熟知的诊所。

  邢望被外婆按着肩膀坐了下来,诊所内的人还不少,却大都是孩子,邢望一进来便引起了小孩们的注意。

  外婆急忙找上了诊所的大夫,穿着白大褂的女士正在调配药水,诊所内不算安静,邢望却依然可以听清楚外婆和年轻医师的交谈,字里行间证实了两人关系确实熟稔。

  邢望趁此期间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冯老先生,心中隐忧渐渐浮出水面:“外公,外婆她……经常来这里吗?”

  冯老先生自然听出了外孙的言外之意,方才紧皱的眉头尽力舒展了开来:“我和你外婆身体都很健康,之前晨晨生病,他家里人又没有时间,所以你外婆陪着来过几次,后面常来是因为……”

  “在说什么呢?”

  邢望听得入神,确认二老身体无碍后放下了心,只是冯老先生还没说完便被老太太给打断了。

  医师拿着体温计走了过来,邢望这才发现这位戴着眼镜的女医师长相秀气而古典。他学的虽然不是美术,却多多少少有些涉猎,毕竟外婆就是国画大师,他身边也有一位热衷于绘画的朋友,以他的审美来看,这位医师大抵是很受人青睐的那一类人,虽然年轻,气质却温和可亲。

  邢望量好了体温,三十八度五。

  医师问道:“有哪些地方不舒服吗?”

  邢望看了眼外公外婆的脸色,还是如实说了出来:“主要是头疼,有些乏力。”

  医师接着问了其他一些问题,确认了只是普通感冒,才抬眼问了邢望一句:“发热的话是要打一针还是开点药?”

  “开药吧。”邢望回答了当。

  鉴于正在发热,而且早上吃过了早餐,邢望便在诊所内先服了一副药。

  相比邢望淡定的心态,老太太却是又心疼又着急,走出诊所后不由得嗔怪了邢望一句:“你这孩子,怎么生病了都不跟外婆说,万一耽搁了怎么办?”

  然后又断断续续地朝邢望念叨起来:“县医院离我们这里可是有三十多分钟路程的,以后身体不舒服了一定要和外婆外公说,还好有韩医师在,她开的药一般很快就能见效。感冒药吃了容易犯困,天气太冷了,我们先回家——乖仔,你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邢望听着外婆细致的叮嘱,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冯老先生也只是站在妻子和外孙的身后,关注着两人的互动,并不多言语。

  邢望关上车门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生病期间疲惫的大脑却没能将答案搜索出来,索性便不再想了。

  中午又吃了一副药,体温还未完全降下,雨雪天气却又开始了。

  邢望抬起困倦的眼,手里捧着外婆刚刚塞给他的一杯热水,出神地望着屋外白茫茫的景色。

  苍茫之间,青山看起来离他格外遥远,僻静的小镇里,惟余雨雪落下的声音。

  现在是腊月,农历的十二月,是对于国人来说具有非凡意义的年末。万事万物的尾声总会让人遗憾与不舍,十二月对于国人来说却可能并非如此,因为每逢岁阑,阖家团圆的前奏也将随之响起,那象征着烟火、祝福以及与之相关的、温暖的一切。

  在国外多年,邢望鲜少听起过这段前奏,却常常在此时回忆起往昔的十二月。

  那是父母行程最紧张的时期,春节档上映的卖座电影、寒假爆火的电视剧,这样的话题间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那是被观众们戏称为“影视圈过大年”般欣欣向荣的盛况,而其起因仅仅源于父母对孩子的一句承诺,他们便提前完美完成了所有工作,好将新年的假期延长,用来陪伴他和兄长。

  兄长……

  邢望惊觉自己想起父母的同时,又想起俞冀安了。

  他深知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那些遥远记忆中绚烂的烟花、祝福的话语以及一家人共同完成的团圆饭所冒出的热气里,除了父母以外,都有这样一个人的身影。

  他总是无法抑制地想念起俞冀安,想念起这位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兄长。那人独自在国外研学多年未曾见他一面,却在父母离开之后回到了他身边,好像只是为了践行一个兄长的责任,和过去并无差别。

  可是那是整整四年的年光啊,四年足以改变许多,他和俞冀安皆不是例外。他拾起了兄长早已放下的小提琴,俞冀安成为了商圈新贵,变得成熟稳重,却依然是周围人口中的天之骄子。

  但是终归是不一样了,就像是青竹镇这场难得一见的雪。年幼时,他也如同今日捧雪而来的晨晨一样,将掌心的小小雪人递给少年时期的兄长,而今的他却只是枯坐于屋内,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切。

  他恍惚间记起了外婆的一句喟叹——这场雪啊,已与这片故土阔别有十余年了。

  邢望这样想着,药物却渐渐生效了,他只好将水杯搁置在了床头柜上,发觉床头柜的空间好像大了许多,只是未等他细想,困意便席卷而来。

  良好的睡眠状态里,人是不常做梦的,可是这样的状态是邢望少有的,所以他并不奢求生病期间的好眠。

  但是他没有料到今日会梦见遥远的童年。

  那大抵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在青竹镇度假时发生的事情。

  青竹镇是外婆的故土,二老在节假日时期便会回到青竹镇休憩,躲避酷热与严寒,纷争与喧哗,这里近乎与世隔绝的环境最能令人放松心情、豁然开朗。

  年幼时邢望不懂这些,只觉得小镇上的一切都对他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无论是那山间跃出的明亮太阳还是澄净月亮,日暮间飞过的蜻蜓或是在大城市里从未见过的飞鸟,亦或是一株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这些蓬勃的生命力令同样充满生机的小男孩分外向往。

  父母因为工作仓促离开,他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生闷气,即便俞冀安进来也仍然被他无声驱赶。可是当他被自来熟的乡间伙伴们热情地拉着手冲向田野的时候,他心中对于陌生环境的不安、被父母冷落的难过便转而成为了飞鸟羽翼间抖落的烟尘,逐渐消散于这广阔的天地间。

  这片天地赠予了孩童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于是即便早已聆听过家中长辈们的叮嘱,即便落日带来的光辉渐渐无法照亮田间的小路,他们也仍然不畏惧隐秘山林中窃窃私语的风声。

  可是邢望会为此感到困扰,只因他没有料到天黑之后,他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们还会待在这充满未知的野外。

  他们手拉着手行走在狭窄的山道上,虫鸣声于寂寥的夜里响起,杂草锐利的叶片割伤了邢望的手背与脸蛋,惧意蛰伏已久般从心底跳出水面,翻滚出惊涛骇浪。

  只听夜中突兀地传来一声犬吠,惊得小孩们双腿一抖,终于,黑夜化成的足以禁锢牛犊的捕兽夹绊住了他们的脚踝,邢望突然被人撞倒,尚且稚嫩的身板在漆黑的夜风之中跌倒坠落。

  倏忽间,邢望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令人无助起来,不论是身旁孩童们的哭闹、还是那渗入骨髓的寒意,甚至是头顶被浓密树木切碎了的月光,都扭曲成了恐怖梦境的具象。

  他突然被莫大的苦楚砸中,那并非源于跌倒后终要面对的伤痛,而是他想起了父母兄长、外公外婆们神情悲怆的面孔。尚未直面过悲剧的孩童仍有着单纯而乐观的心性,如此负面的联想来源于遥远的未来,它乘着列车呼啸而至,期间经过自梦境延伸出来的破旧轨道,试图将现实中隐藏的思绪运往意识的中心。

  孩童的衣衫被山林草木间积蓄的水汽所浸湿,手上也摸到了尖锐刺人的荆棘,正当他努力强忍着的眼泪一点点流出眼眶时,心中庞大的恐惧也开始压着他喘不过气来,可是紧接着,空洞的、仿若吃人巨口的黑暗中,迎来了耀眼的光明和竭力的呼喊。

  那焦急的少年的嗓音是如此耳熟,他的哥哥在幽深的梦境中奋力喊着:“小希!小希——”

  邢望终于从梦境之中脱离,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头顶悬挂着输液瓶,鼻翼间弥漫着药物的苦涩气息。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起身,紧接着头晕目眩起来,口腔里苦涩而干燥。

  ——又发热了。

  邢望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转而确认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是白天所见的那家诊所的里屋,只因他白天进门后透过玻璃往里面望了一眼。

  他准备走出里屋,却在此时听到了令他震惊到失措的、分外耳熟的声音。

  “对,是在韩医师这里,您不是和我说镇上的医院夜里太冷了吗?而且环境也不是很好……嗯,还有三瓶点滴要输,您二老就别担心了,早点休息,今晚就由我来照顾小希。”

  站在灯光下的男人如同典雅画卷中的一株梅树,面朝风雪、枝干峭劲。一身纯黑色风衣是遮盖住了华美雕塑的画布,只是雕塑流畅的线条依然能轻易撞入人们眼中,即便他的气质总是沉稳而冷冽。

  电话貌似打完了,男人似有所感般转身看向诊所里屋,明亮灯光打在这人的面庞上,一双深邃眼睛里落了一层令人辨不清情绪的阴翳,看起来寂历而冷漠,如同倾轧梅梢的风雪,见到邢望醒来,冰雪才从棕色瞳仁中缓缓消融。

  邢望惊愕到失语般盯着眼前这个人,以为自己仍然处于变化莫测的梦境之中,在惶然无助的深夜山林里,被兄长找到并且带回了人间。

  然而突然闯入视野之中的年轻医师证实了他的猜想是错误的,俞冀安却在他怔愣之时走到了他面前,用手背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发现他高烧未退后便低声哄着他:“小希,安心再睡一会吧,等下药水打完了,我们就回家。”

  又是这样……

  冰雪消融后露出的梅树带着令人着迷的香气,柔软的花朵蹭过他的鼻尖,邢望窥见了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温柔,自此更难逃离。阔别数日的想念更是在一瞬间倾泻出来,试图在邢望的双眼之中寻找存在感,好在被他及时压了回去。

  邢望试图开口,喉咙间传来的痛感却制止了他,于是他只好抬头望着兄长的眼睛,点了点头。

  脑袋沾到柔软枕巾后片刻,困意铩羽而归,虚浮着笼罩着他,于是他并没有再次沉沉睡去,而是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

  他梦见了颠簸的道路,夜色的脊背是如此嶙峋,从惊惶与不安之中,他开始听见一阵阵沉稳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和遥远的犬吠一齐散在了风里。

  风铃声响在头顶,他待在卧室里写着寒假作业,兄长在一旁温习课业,时不时出声回答他的问题,小学的知识于他而言早已熟稔于心,他翻开崭新的书本,偶然之间看到一首诗。

  时隔多年,他已经不再记得那首诗歌的名字,却仍然记得当时兄长温声朗诵诗歌的模样,橘色灯光下,兄长念起那首诗,本欲同他讲起诗歌的释义,却听到了骤然响起的犬吠声。

  他被兄长领着下了楼,外公打开了客厅大门,外婆依偎在外公身边,温暖的光线洒在他们身上。

  屋侧有一条不算宽阔的山道,围了安全的栅栏,路上铺了一层防滑又有质感的仿木制台阶,车辆自然是上不来的,邢望在漆黑的雪夜之中,依稀看见了两道极为熟悉的身影——竟是他那时至年末终于归家的父母。

  邢望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兄长背在背上,不远处是外公外婆的老屋,橘色夜灯静默亮着,如同留在热土中等待已久的故人。

  这雪夜是如此寂静,寂静到即便犬吠声足以响彻山野,他也仍然能够听清兄长的心跳声。

  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高热退后的眼眶格外得干涩,邢望小心翼翼地将头埋进了俞冀安的颈间,眼睛阖上的片刻,他蓦地想起了那些久远的诗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而今啊,他们都是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