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

  这种时候是看不见月亮的,雨滴在幽微灯光下恍如漆黑深海,明明身处密闭空间中的人尚未沾身,躯体和四肢却已然变得同窗外的世界一般冰冷且潮湿起来。

  天空面目阴冷,光影同样狰狞,狂风冲撞着这方寸之地,玻璃在陡然爆裂开来的雨水下开始逐渐破碎。

  他在窗户上看见了一张苍白的面孔,惶恐的眼睛同脆弱的玻璃一起皲裂,随即被卷入汹涌夜雨之中。

  梦境中的变化只在这一瞬之间,天与地崩塌而来的那场灾难仿佛不再与他相关。

  令他熟悉的、成年男性炙热的躯体紧拥着他,些许水滴坠落在他的鼻尖,徐徐滑落着,继而掉进这酣沉夜色之中。两人仍然困囿在逼仄的空间里,逐渐紊乱的气息开始相互交融,气氛正如他们头顶孤灯的光线一般,暧昧且缱绻。

  而他也在抬头的刹那,彻底陷入了滚烫而失控的目光之中。

  冰雪同南方空蒙夜雨一道落下,时至破晓才逐渐有所收敛。

  明亮日光悄然而至,窗外折竹声此起彼伏,还在睡梦中沉浮的邢望却骤然被一阵寒气所惊醒。

  从梦中挣脱后迅速起身,邢望带着戒备睁开眼,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他床前的一个小男孩儿。

  脸蛋红扑扑的小孩儿正双手捧着一颗雪球,蓦然撞见他冰冷的面色便吓得连忙往后退去。

  邢望紧绷的精神稍有松懈,见小孩儿踉跄的样子正准备扶一把,却没成想对方穿得太严实,早就被人裹成了个粽子,现在更是直接往床头柜上滚了过去。小短手条件反射般伸出却没能及时攀附到什么结实的东西,雪球也顺势滚落了下来,一盏复古台灯被男孩挥到了地上——哗啦一声,碎了。

  邢望这下是彻底清醒了,掀开被子、顾不得穿鞋便直接将小孩儿抱了起来,颇为熟稔地将他好好检查了一遍,发现没什么事后才舒展了眉眼,将人放在了床尾位置。

  幸运的是小孩儿没哭,然而邢望回头看着那一地狼籍,心中颇感无奈。

  小孩儿是邢望外婆的妹妹的女儿的儿子,其实这关系并不复杂,他得喊邢望一声“表哥”。

  纠缠了邢望一夜的头痛又在发作了,但是他还是蹲了下来,勉强维持着笑容,朝小孩儿温声问了一句:“晨晨怎么那么早就来找哥哥了?”

  小孩儿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情,听见哥哥的问题便讷讷地回道:“外面下雪了……”

  说完眼睛一红低下头,开始啪嗒啪嗒掉起眼泪:“对不起,哥哥。”

  “我不是故意打碎哥哥的灯的。”小孩儿边哭边说,泪珠直接顺着软而圆的小脸滑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哽咽了,“我、我就是看雪好看。”

  邢望不擅长应付小孩子。六岁的小孩儿心性单纯,虽然一开始有些抵触他这个哥哥,近日却频繁向他示好,面对这个比自己年幼了那么多岁的弟弟,邢望只好安慰道:“没事了,晨晨别哭,等下再去买一盏就好了。”

  好在晨晨性子温软,很好哄,邢望和他一起把地上的碎片扫进垃圾桶里,这场乌龙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头脑有些昏沉,轻微的胀痛时不时发作,邢望将其原因归结为睡眠不良,大清早碰上个突发事件,缓过神来一看时间还不到七点半,睡意早就跑光了,他便牵着小孩儿的手准备下楼,打算将人交给长辈。

  只不过他才刚踏上楼梯,就看见了外婆。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梳着秀美的发髻,戴着莹润的墨绿耳饰,一身端庄雅致的印花旗袍外加御寒的大衣,站在典雅而又古朴的实木楼梯上,宛若从民国当中走出来的一幅画。

  三楼目前就住了邢望一个人,老太太显然是来找他的,只不过才刚看见他神色就严肃了起来。

  邢望见此还有些不解,刚准备将小孩儿交给外婆,就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这让他欲言又止。

  老太太顺其自然地牵过了晨晨的手,转而佯装起严厉,跟邢望嗔怪起来:“你这孩子,大冷天的怎么穿个睡衣就出来了?还不赶紧进去添件衣服。”

  邢望闻言便回了卧室,换衣服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外婆是在念叨他又没做好保暖工作,也是在这时他才记起——今天好像下雪了。

  将窗帘拉开,邢望却没能看见任何雪景,只因庭院栽种的修竹被雪压折了一大片,垂落的枝叶直接将老式的窗牗挡住了,不过细长叶片间都凝着晶莹的冰挂,这才让人有了些下雪了的实感。

  回国后邢望就没离开过秋裤秋衣羽绒服,外婆生怕他冻着,今天也一样,他多套上了一件加绒的卫衣,外面穿黑色羽绒服。

  全身颜色不超过三种,朋友之前分享给他的懒人穿搭技巧仍然见效,只因小城镇的闲适生活不同于外面的庸碌繁忙,养得他有些懒散了。

  尽管衣着的款式和颜色单调,颀长挺拔的身形和出色的相貌却让人可以完全忽略这一点,更遑论他还生了一双令人惊艳的眼睛,眼尾上翘本应透露出几分撩人风采,却被狭长的眼型和漆黑的眼瞳造就出了不入尘俗的沉静与简远。

  邢望在待人接物上虽然足够谦和识礼,却也格外疏离,少了镇上年轻人的热络和爽朗。老太太同他已经多年未见了,发现外孙性子和幼时截然不同了也没有多言,目光里的关切和疼爱却是不减反增。

  餐桌上,老太太先问起他刚才和晨晨发生了什么事。

  “晨晨想和我分享下雪的消息,期间发生了点意外,他不小心摔了一跤。”

  邢望目光微敛,汤匙正伴着碗里的粥,却又蓦然补充了一句:“不过他并没有伤到哪里。”

  老太太同自家先生对视了一秒,转而温声地问了邢望一句:“晨晨回家的时候和我说,他不小心打碎了你卧室的灯是吗?”

  “嗯,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到外孙平静用餐的模样,老太太却没有结束话题,而是向他承诺了一句:“我和晨晨约好了,他下次进你房间前一定会先经过你同意的。”

  邢望闻言有些惊讶,倒是没料到外婆能想到这一点,转而又听见了外公颇具威严的声音:“今早修锁师傅来了电话,说是今天会过来,顺利的话你那卧室的门锁上午就能修好。”

  冯老先生是站在三尺讲台教书育人的老教授,谈吐间自带稳重气势,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严肃的老先生立马放柔了脸色和言语:“毕竟昨晚时间太匆忙了,夜里又是雨雪天气,人家来回也不安全……。”

  回国之前朋友曾和邢望吐槽过亲戚家的熊孩子,说是过年这段时间常因那些小孩儿扫兴,要是碰上熊家长那更是究极灾难现场,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邢望对朋友的言论并不忧心,毕竟时隔多年,不仅外公外婆对他的关心丝毫不减,就连一开始缠着他、让他感觉不适应的晨晨也是个尤为乖巧的小孩。

  总而言之,尽管开头不算顺利,邢望还是开启了在青竹镇的、新的一天。

  外婆听说宝贝外孙要去买台灯,又发现今天正好是镇上赶集的日子,便问邢望要不要同去。

  本就打算这两个月陪陪二老的邢望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低头换鞋的时候头痛强烈了几分。

  邢望摇了摇头,并没有和外婆说起这件事情,任由外婆领着他坐到了车上,驾驶座上的冯老先生看着空荡荡的副驾驶,沉默地发动了车子。

  大雪过境,山中小城里的景致显得更为寂静清幽了,而天早已破晓,晨光中炊烟袅袅,让人顿生惬意。

  青竹镇地处南方,临近南粤,却久未见雪了,时值暮冬却难免沾染上几分热带的潮热和湿润,接连下了几天雨,冷空气在昨日才想起要来拜访这个在青山怀抱中酣睡的小城镇,于是一夜雨雪交加,秀气的冰雪席卷而来,将小镇变成了一副晶莹模样。

  地上的水洼结着薄冰,植被上蓄积着一层白雪,难得一见的景致吸引了刚刚起床的镇民们,大人们举起手机,孩子们则跑到雪地里撒欢。市集却像是没有被雨雪侵扰的样子,依旧热闹熙攘。

  人头攒动,邢望跟在外婆身边,因为知道要来这样人多的地方,他便多戴了顶帽子,只是即便如此,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高挑的身段依然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尽管已经来过几次市集了,他还是有些不适应,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十八线小城镇赶个集还能这么热闹。

  幸好二老的注意力此时并不在他身上,邢望便淡去了表情。

  他心里记挂着事,时不时想起电闪雷鸣的画面,一会儿是一片黑暗,一会儿又是嘈杂的新闻,直到目光有些模糊了,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熟稔于心的俊脸时才猛然清醒了过来。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而很显然,二老也发现了外孙的不对劲,老太太伸手摸了摸邢望的额头,被烫得心里一紧,对邢望说话的语气不由得放重了些——

  “傻孩子,怎么额头烫成这样了都不和外婆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