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苦昼短【完结】>第61章

  1.

  新川。

  再见面已经越过一年。苦夏。病房。

  一切未改,唯有痛苦递增。如果非要说热闹的话也算。

  除了蔡徵超远在目前还不知道他在哪里的难民营以外--靖岳去过邮件,并没有打算此时要瞒着他--还有容茉,还有管鑀,还有孙天明,还有蔡烃临,还有蔡栀毓。

  2.

  管锌的状况不算好,但这会儿醒着,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他们询问他对身体的自我感知,又或者告知近一两日发生的息息相关的事件。管锌听着,偶尔言语一二,多数沉默。

  或许是怕太吵着管锌,容茉很快就找借口带管鑀离开--也不算借口,她确实要去找关医生,而蔡烃临到了睡午觉的点儿,蔡栀毓抱出去哄着了。

  空出座位来,孙天明就坐下去,问管锌,“你想吃什么,给你洗个水果。”

  管锌偏过一点点儿头看着他,时隔多年,他做了父亲,已经变了个样子,言语间少了年少时的跋扈。

  管锌没说,又看向靖岳,于是靖岳把孙天明的话换了个问法,“樱桃吃不吃?”

  管锌笑了下,点头。

  孙天明不乐意了,“嘿,我洗的是不干净了还是怎么滴?他问你就吃。”说着还想给靖岳来上一记孙氏乱拳的,结果被靖岳预判了,反倒是给了孙天明一拳,右边胸口。

  “起开,少动手动脚的。小时候的仇我还没报呢。”

  “就不起。”他是不起,屁股贴在凳子上往后退,略显滑稽,转过头问管锌,“还记仇呢?”

  管锌见他们这样好笑,干脆笑出声来,还是点头,然后举起手假意也要给孙天明一拳,说来可笑,于是都笑。原本都不记得了,一来一回拳拳相扣反有助力忆往昔之效用。有些往事你以为你忘了,其实它就放在那里,一动不动,当你有一天突然有苗头了,总能查阅得到。

  像容茉和容莉,从问他“睡得可好”,“饭菜合不合胃口”这样的小事到现在细致的嘘寒问暖,有分寸的里外打点......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像孙天明,从幼时的乖张怪戾到现在的温和,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旧友,但那几年的确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还有许多人,为他做了许多事。他早已见惯了浮世三千的万种薄凉,这世间如初春刚解冻的河水,泛着流动明媚的事件太鲜少,鲜少到濒临灭绝,他感恩上苍还让他遇到了管钿,遇到了靖岳,遇到了靖岳的家人,遇到了孙天明,遇到了蔡徵超。

  但他知道身体靠意念继续坚持的时日不多了,他欠下太多还没有来得及回报,他不能陪靖岳走更长,更远的路,陪他去完成更多他想要完成的事。每每想到这些,管锌都心里发紧,心里积潦犹如大雨后的洼地。因为他知道,靖岳也这样想着。

  “打我作甚?”孙天明装作很疼的样子,往后躲,看靖岳洗着水果还没有回来,但仍然是放低了声音,还用手作遮挡状,“跟你说个秘密。”

  管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说得有模有样,“当时是靖岳叫我去的,好给他做英雄。”

  管锌神色一顿,面部肌肉有微不足道地收缩,又迅速转换为对这一说法颇有微词的样子,还没来及说话呢,就听见靖岳的声音,“你少编排我。”

  靖岳端着洗干净的樱桃进来,孙天明“啧”他一声,“这么快洗完,怕是没洗干净吧!”

  靖岳说,“没洗干净你别吃。”

  言辞是佯装的犀利,看似脏水往彼此身上泼,那其实不过是泼着玩儿,那些俏皮话儿其实未有特别设计,就跟冬天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打出溜滑儿似的,噗嗤一下就说了出来。

  不想让最后的时间被死亡的气息充斥。

  是旧友的。管锌心想。

  3.

  谷妤来医院看望管锌是完全不在计划之中的--已经是几天后了,又或者,不知道该不该用“看望”这样词。

  她到的时候,管锌还没醒。推门见靖岳拉着管锌时微怔了一瞬,但很快将眼神移开。只是再快也被更敏锐的靖岳捕捉到了。管锌病得不够力挽留,靖岳浅浅一推便可以将这点仅有的牵绊置于一旁,轻而易举。

  靖岳当然没有。

  谷妤双手拎着手袋置于腹前,“我什么也没买,不怪我吧!”

  “人都来了。坐。”

  到这里靖岳才轻轻将手抽出来,说话间的情绪也并不多,不足以让谷妤辨别他语气里是不加修饰的漠凉还是意在掩盖他的温馨小动作。

  然而都没有说话,好像不知道从何说起,谷妤觉得,似乎自己不应该来的,本都已经狠下心做个“坏人”了不是。

  “没有记者。”谷妤做解释,她只是觉得有必要解释,有必要对着回头向窗外看的靖岳解释,“只有我一个人。”

  靖岳没有看谷妤,话的刀锋却直面她而去,“你不是记者吗?”

  因为没有眼神接触,靖岳不知道谷妤面部亦有震颤。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知道才不会对自己说了这么重的话而不安。

  他只是说完话起身挪步去窗边,看落去的确没记者,他其实知道谷妤没讲假话,这里除了因为距离和视力原因让他无法确认在百花开的夏日茁壮成长的是丝棉木还是五角槭以外,剩下的,都是圹埌辽敻(xiòng)的悲壮。无边无垠。

  沉默得越久思绪越是翻山越岭,所以她不得不终止。谷妤很轻地叹了叹气,“靖岳,你真的不恨我吗?”

  “不说了嘛,人都来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当然知道,但那个答案并不友善,就像谷妤做得也并不友善一样,既然都已经做了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出于某些原因,或许只是觉得应该对女孩子温柔一点,这句话靖岳没有问。

  “不想见到我?”

  谷妤不紧不慢,双眼却直咄咄盯着靖岳,力道略大,未分与外界分毫,看似平静的瞳孔里是喷张的压迫。

  她的问话里有潜台词,针对两个人又有时空错乱的些微偏差,只是问句的倾轧俨然稀释了偏差的效用。

  她倒声色俱厉起来了,靖岳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以摇头作回复。

  星霜荏苒,彼时的每一句正向意义的话到现在听起来都卮言一般。

  谷妤来不及说明她只是偶到现况为难并非心生对靖岳的愤懑,只见管锌嘴唇嗫嚅了一下,靖岳立刻凑近了听,也听不--或者管锌也没有动一下,是靖岳看错了,看着管锌干裂的嘴唇,想起医生的嘱托,靖岳起身为管锌斟水,用棉签沾湿一点点地浸润在管锌的嘴唇试探。见他舔唇,靖岳又一勺一勺小口小口地喂予管锌。

  谷妤看着这样的管锌,这样被迫被动接受着这一切的管锌,她到底是生起愧疚。

  喂完水,随后靖岳缓缓站起来对谷妤说话,“我出去一下,拜托你帮看一下吊瓶。”

  语气换了,沙哑,不难听出声带陈列着大面积的阴影。

  明明靖岳致过谢才离开,可那个背影还是像针扎在谷妤的心窝窝。

  3.

  谷妤小心地将管锌那只手放进被子后在病床前坐下来,想起在藏区的种种--尽管并不太多,她有点疼,不只是心疼管锌,无论她对靖岳真心实意想为藏区教育发展付出的一切,还是靖岳对她不畏贫寒到藏区实地报道的诚心都可谓礼甚恭,却也仅限于此。

  怪不得别人,当初选择也是她自己做的。哪种都是。

  4.

  醒来见是谷妤,管锌先微笑致意,有短暂的错愕转而又含蓄地露出难以言明的隐衷,或许是感激她的到来又或许是自嘲--再次见面,竟然是这般境地。

  这一切谷妤都看了去。

  “扶你起来?”

  在看到管锌笑着点头的时候谷妤的内心很复杂,像生根的藤蔓斩不断,却又制止不了它往更远更高的地方去。从第一次见到管锌时她便总能在他那里得到粲然的笑,他的笑给谷妤一种素昧谋面却近乎,不,是超越爱情的错觉,像每一个春天的句号,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这大概也是她不明白扶了管锌起来后为什么要柔柔和和地捏一捏管锌的肩膀的原因,好似为他打气--早点好起来,又好似心疼他最近瘦得太没章法,更或者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生不忍。

  谷妤走到窗户前--不久前,靖岳伫立的那个位置,背对着管锌。

  “管锌,我很抱歉。”

  她顿了顿,却还是没有回头,不知道是她没有勇气面对面讲,还是觉得管锌没有兴趣面对面听。抑或,他们都害怕看对方的最直接的反应。

  “对不起。”

  无可否认谷妤是真心实意地关切管锌的--至少这一次来是的,但也并不排除她此时提起有可以加深关心罪恶感之意--她以为的罪恶感。她以为管锌有多么热烈的回应就意味着他就有多么热烈的愧疚和负罪感。可到这一刻的管锌根本不在意这两种哪一种的占比更绰余了,

  “管锌,你恨我吗?”

  谷妤也觉得自己很执拗,总是抱着答案寻找答案,不停地找,直到撞南墙撞到遍体鳞伤才肯停下来。星辰循环时光流逝,这都小半年了,还真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啊。谷妤垂头哂笑自己,窗也不望了,天也不看了,自我的属性也不揣摩了。

  她终于回头,正对上管锌不太有神的双眼。

  管锌是盯着看了闻笛有一小会儿--从她歉意的落音后。管锌见她回头,丝毫没有犹豫地摇头。他不恨不是因为没有资格,而是因为太有资格。太有资格所以很容易被恨意围攻,裹挟,密不透气,不见天明。他这悲悯的一生早已明白坠茵落溷(hùn)半点不由人。恨的意义,不大。

  5.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也下了很久,像很久之前的那场雪那样大、那样久,将她的仁知也淋湿,滴滴哒哒。后来她定义这为封建余孽的迷信色彩。好,也无可厚非。

  --有你的朋友来了。

  --吊瓶剩一半,我走了。

  收到谷妤的信息,靖岳知道,谷妤从管锌那里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像是一个心急若渴翻答案之书的人,却又反其道而行,不是心之所向就不做数,否定,再来,一本书就那么多页,总会翻完,也总会翻到的。

  靖岳主动腾出来空间和时间,除了想让谷妤不至于热望扑空,也想让管锌尘埃落定。

  6.

  他在再次返回去医院的时候撞见谷妤。

  谷妤知道他的有意规避,说,“就知道你是躲我。故意的。”

  靖岳不说假话,“是。”

  “谢谢你们,不恨我。”

  “是管锌不恨,不是我。我只是不想选择与他不一致的选择而已。”

  靖岳这次没有口下留情,他看见谷妤涨红了脸,想来她是尽可能地把那些想说的话都汇集在此而不是禁锢在心中。但她到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

  “慢走不送。”靖岳错开位置往电梯方向去,两三步,停下,然后说,“也不必再来了。”

  他没有回头。

  7.

  往后的许多年,即使靖岳已经在文献或著作翻译界有所名头,他仍然拒绝各类采访,也更不想提及他曾经在藏区支教这件事。

  他心里一直懊悔,从未间断。

  【作者有话说】

  新人物下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