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苦昼短【完结】>第46章

  1.

  同年,管铱入了学,学前班。

  她离开黎根老宅的那一日刘落跟着车跑了好老远,像他以为管铱落水那日跑回去搬救兵那样跑,可最终也赶不上,无人知晓的他的情感落在了寂寥的无人之岛。

  众所周知,喜欢这件事是不讲缘由的。讲,也讲不明白。

  刘落不成熟的心智里装下了同样不成熟的管铱,声势浩大,将他整个完全湮没。

  他每年都期待着夏天,因为夏天有暑假,因为暑假很长,因为很长才算有时间,因为有时间管铱才会来,因为管铱会来夏天便是没有句号的。

  这样的祈盼绵延了好几年。

  可他不知道这样的祈盼是不应该的。

  每年的暑假前刘落会跟在刘归身旁帮着把房间收拾好,然后并不平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是的,不平静,他就是不平静。

  那一天,他会和刘归一起站在村口等管铱和容莉,他用幼稚的成熟让自己保持规矩,但也会欣然接受管铱带来好吃的巧克力和曲奇饼。这是管铱贿赂刘落的方式,以此交换刘落带她去田埂间挖野葱,去山林处摘野莓。

  2.

  刘落曾去村子里某一户养蚕的人家里顺走了几只蚕宝宝,他放了两只在管铱手上,管铱感觉到那两条通体软得不像话的像极了毛毛虫的东西在自己小小的手心里蠕动时吓得一撒手把蚕宝宝甩出二丈远,紧接着哇哇直哭,听着这动静陈霞芬还以为是刘落欺负管铱,急急忙忙从洗衣台冲出来将管铱抱走,之后对着刘落一顿好骂。

  刘落一直不吱声,他不辩解。无论他出于什么理由他的确让管铱害怕了,管铱哭了,那他就是错了。

  陈霞芬还没骂完呢,养蚕的人家找上门来又是一顿好骂。

  虽然刘落的行为不对--或许,他的智力并没有让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对,但对方骂得实在太难听了,大概家长都有这样的心理--我的孩子我骂得别人骂不得,但陈霞芬最终还是没有还击,低声下气地跟人道歉。

  容莉显得很平淡,她知道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至少在对方看着那张票子没有掩饰的讶然下她知道她花钱能买得了息事宁人。

  不出所料。

  管铱其实也被对方骂人的气势吓到了,一直躲在容莉身后,但她还是有点儿生刘落的气,兀自一个人上楼回房间了。

  容莉问了两遍刘落都保持缄默,容莉始终确信刘落虽智力受损,但他绝不是会故意捉弄管铱的人。

  多年的教务工作使得容莉很擅长循循善诱,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她只是陪着刘落去把管铱丢掉的蚕宝宝捡回来。

  可惜,找到的那两只都死掉了。幸好,还有四只躺在簸箕里。

  刘落抬头看着容莉,眼睛里清澈的悲哀萦萦盘桓,为了吐字清晰,他不得不说话很慢,“丝,可以,做漂亮,裙子。”

  刘落曾前也是上过学堂的,也知晓蚕能吐丝之理。

  丝能织成可好看的裙子。

  管铱喜欢漂亮的裙子。

  他不过是想给管铱做些漂亮的裙子。

  3.

  管铱翌日一早便守在刘落的房间外,等刘落醒来管铱便拉刘落的手带着他去吃早饭,还是笑盈盈那样。

  “落叔叔,你不要生我气。

  “姥姥说你是对我好的。

  “那不是毛毛虫,我不讨厌。”

  她奶声奶气,又嬉笑着请求原谅的尾音上扬,“落叔叔,你不气了好不好?

  “吃完饭我们去给蚕宝宝摘桑叶好不好?

  “好不好?”

  刘落的身子贴紧门框,点了点头,他好像不太会隐藏--隐藏是成年人的事,他不过七八岁智力,不算的大人--对管铱的宠溺都在谨小慎微的笨拙里。他觉得挨几遍骂都没关系,何况他也从来没生她的气。他愿意看管铱笑。

  尽管后来那几只蚕也因饲养不当不能再吐丝织裙,就像有些悖德的喜欢是换不来完美的落幕一样。管铱会长大,会老去,但刘落的智力却永远停在了七八岁。

  4.

  如果知道这一年的巧克力是最后的巧克力,这一年的曲奇饼是最后的曲奇饼,刘落一定细嚼慢咽,把每一丝甜腻都融进胃里,再走遍全身的血管。

  宁肯高血糖。

  5.

  在管铱被误以为落水的那一天,陈霞芬和容莉走在后面,她不在乎套着的袖套是否脏兮兮,干瘪瘪地抹眼泪,容莉没见过这样的她,也是,她们本就见得并不多,只是在容莉看来陈霞芬起码是个坚韧又敦厚的女人。

  可她也是个母亲。

  刘落是遗传的病,但那时候只是说话不利索并不痴呆,在学校时常有人欺负他他也不作声,直到有人欺负刘叶。尽管那时候不懂事的刘叶也巴不得和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哥哥划清界限,可刘落都仍然护着她。那些人说如果刘落敢跳进河溏待一个小时的话以后就不欺负刘叶,刘落二话不说扔下书包就跳了。快冬至了,两三度的天,他在河溏里冷得快失去呼吸这样基础的本能,支撑他的只有一个念头--叶子,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远不止一个小时,找到刘落是两小时以后的事了。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三天三夜,醒来后的刘落就是现在的刘落,痴痴的,傻傻的,呆呆的。他着急地在病床前找刘叶,无果。

  那天刘叶上学,但刘叶知道,她哥昏迷的夜晚不知道是不是说梦话,总呢喃--叶子,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可我只是想跟你划清界限,并不想你不是我哥哥啊!你要醒过来啊哥哥!”

  或许刘落停留在这个年纪,也是为了永远纪念这句表白吧。

  打那之后,刘落脑子彻底烧坏了,而刘叶仿佛一瞬长大,她成了保护刘落的那个人。有人说刘落的不堪是她会说“我把你打得和他一样”,后来大了些,会说“老娘把你打成残疾”,再大些她便不再敢直视刘落,准确地说,她不敢直面自己,她凶狠地对每一个中伤刘落的人,到最后却不能归咎于自己。所以她嫁出去,走很远,不肯回来。

  陈霞芬说不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命。

  容莉她把手搭在陈霞芬的臂膀,紧了紧以传递能量,夕阳的亮洒在茫茫土地,也照着前面的三代人。

  她没有抬头往天上看,只是觉得这一刻黎根是能看见的。

  她突然想起黎根住院那段日子,想起管锌和靖岳陪床的日子,想起容茉替自己染发的日子,想起翻阅黎根的旧物时看到的有力量的文字。因为记得这些所以她再也想不起当年究竟是为何觉得鞋子磨脚,觉得情感模糊,觉得不合时宜的了。

  即便是余晖,也是有温度的。

  5.

  也许会遗传的不止精神问题,还有不应当的行为。

  黎根走在冬天,刘落走在夏天。

  他选择了那个河溏,那个他不是故意丢下管铱的河溏,不是故意不抱她的河溏,不是故意不带她再去的河溏。他记得的,管铱说在那里洗脚很舒服,可管铱再也没去过。

  因为管铱后来从容莉那里辗转得知刘落怕水,所以那几年的暑假管铱没再去过和水有关的地方,连山涧泉林都避开,她说她怕鱼咬自己,可疼了。她说得很诚恳,刘落都快要信以为真。快要。

  你看,管铱编的小小谎话也还是没能骗过他。

  刘落把脚埋进去,再到小腿,再到半腰,再到脖颈,再到没入,摈弃掉所有的挣扎,不与之较量,仿佛人在濒临生命结点的时候能回到最初最本心的自己。

  可他还是好傻,这么热的天裹着厚厚的棉衣,在被溏水浸透后变得铅沉而形成阻力,他就那样静静地享受被水流冲击继而吞噬,沉入滚滚深处。

  深处好凉。

  --管铱,这里好冷,你别来。你最怕冷了。

  6.

  属于管铱八岁的暑假她没有再去黎根的老宅,原因是那个可以带她去老宅的人离开了。而比起黎根,容莉走得更温和,只是睡了一个没办法醒来的觉,只是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管铱才八岁,她要接受容莉的离开,还要接受刘落的离开,她抽尽她所有的能源都不够负荷上天随手的捉弄。于是,再次生病,她睡了很久,久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办完了容莉的葬礼。

  感染性精神病变本加厉地来袭,在盛夏渗出沁骨的寒凉。

  容茉无声地在管铱的病床前坐着,把自己裹挟在无以复加的悲伤里,流了很久的泪,仿佛把容莉离去的那些泪也一并倾泻一般,哭到眼睛都干涩,红肿,泪痕在脸上勒出沟壑。靖岳替她拭去泪珠,颤抖着拥抱她,他没有言语,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在他如此明朗和开化的母亲向自己说出“妈妈没有妈妈了”这样的话时还可以讲出安慰话来的能力。

  他也再也没有姥姥了。憋回去泪水已经是他的极限回击。

  这一场,实属硬仗,透支了所有人的体力。

  7.

  而管锌,管锌同样走在末路。

  管锌那段日子加大了药量,他得保证让自己不成为一个变故。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管锌都怕极了自己成为旋涡的中心,可偏偏怕什么总来什么,在他活得不明不白的小半生里他总在旋涡中心打转,莽莽苍苍。曾前总想着有靖岳为自己做盾隔绝这浮世三千,如今却像拖着雪妖的尾巴游走,捂不暖靖岳晕眩的寒凉。

  这些年来,总是靖岳为他做这做那,自己,管铱,一句托付便托付了,他好像从没思虑过靖岳的家里也会有接纳生命不测的遭遇。他只是以病症为说辞轻松地就把自己整个寄托,靖岳不推辞,应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甚至极偶尔地才能反向讨点甜头,而如今供需颠倒过来,管锌却不知道怎么样做给予的一方。他甚至连不添乱都花了不少的力气。

  可能怎么办,他也不想生病的。

  8.

  那个夏天,他们讨厌透了那个夏天,迂腐了一屋子人文的雀跃。

  【作者有话说】

  我无法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一章,任何一个词都太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