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医院着实有点大--还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来的时候蔡徵超是从大门口领着来的,要出去的时候两人自己瞎遛,没想到会这么巧合地经过太平间,那种特有的寒飘出来并没有让管锌和靖岳感到窒息和阴森。
管锌偏头看靖岳,他害怕靖岳以为他害怕,但言语间显得很轻巧,“反正都是要住进去的。”
“那也不是现在,你着什么急。”
不是靖岳的声音,是蔡徵超。
他忙完再去蔡栀毓的病房时才被告知管锌和靖岳已经离开了,他也没向别人问过他们的去向,但不知道为何蔡徵超心里笃定地认为他们走的就是这个方向,会穿过这条楼道,会经过这个走廊,会路过这个太平间。
蔡徵超跨步上去推着管锌和靖岳两人远离这个地方,“赶紧走。”
其实他并不知道在管锌说话前是没有对话的,但他也会怕,怕管锌会随时随地甚至会毫无征兆爆发的崩溃情绪。
蔡栀毓说的没错,谁叫他喜欢管锌呢?!
蔡徵超知道蔡栀毓是论坛操盘手的时候对蔡栀毓有说不上来的感觉,生气,担心,后悔,不安......很多冗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好像怎么形容都不贴切,找最相似--有的人会在饭后吃甜点,有的人在饭后就吃不下甜点了。
那时候蔡栀毓似懂非懂,也许,现在她也明白了。
2.
直至推出这条长廊蔡徵超才收回手。
3.
对着两位医生,靖岳坦然自己的疑惑。
“我很好奇,医生会怕太平间这样的地方吗?还是单纯觉得大过年的不吉利?”
蔡徵超哈哈地笑,又鉴于在医院便很快收小了音量,“嚯,原来学弟在家都不给你答疑解惑啊?!”
管锌顺着蔡徵超说,“靖老师作为老师也很少给我答疑解惑。”
却转头望了一眼靖岳,提到他就总想要看得见他,那些喜欢都洋溢在这些小动作里。
“医生怕的东西很多,不怕的东西更多。”
蔡徵超这么说,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索性看了看手表。
他送靖岳和管锌出了医院大门就没再送,挥挥手转身往医院去,突然又转过身叫住了靖岳,晃了晃手机,“对了,不客气。”
靖岳还想了一下才知道蔡徵超回的是靖岳初一那晚的感激短信。
靖岳没有深究蔡徵超的答案,他答的也没错,倘若躺在里面的是自己的亲人,朋友,爱侣,大抵上都是怕的;倘若不是,倘若不是或许就不应该是怕,而是敬畏。
4.
靖岳在蔡徵超面前说假,管锌从前不是没答过靖岳这个问题,他曾前和靖岳也提起过这个问题,说太敏感的人也许从心理因素层面上来说并不那么适合做医生,接受不了生命的脆弱,手术的失败,病患的离开,更接受不了自己面对病患家属泣不成声的请求时仍旧是只能叹息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还说过,做医生也许更适合钝力感强一些的人,他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管锌他明明就很想成为医生,能拿手术刀的那种,即便他有无数条极其敏锐的神经,但这和他是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无异,他亦然是个敏感的钝感行为能力人。
后来他也笑自己--原来,那些聊以自慰的谎言其实也都不算欺骗自己。那时候靖岳还在电脑面前做着教案,仰头与管锌对望,搂他,吻他,他问,“何来欺骗,难道管医生不是真的爱我?”
管锌反着刮靖岳的鼻梁,说,“真。不能更真那么真。”
那,大概是快几年以后的事了。
5.
管锌这半年有好转,对喝酒的渴求感逐渐陨落,但曾前纵容酒精侵蚀的妄为所带来的副作用并未消褪,他对很多事逐渐失去印象,主要体现在--记忆力越来越虚弱。
有时候他看着书就能睡着,但大部分时候是吃了药就犯困,但管锌喜欢自己这样子,不用刻意麻痹的麻醉。尽管也有些夜晚会被恶魇惊醒--他始终无法深度睡眠--但一伸手能触到靖岳切实的存在又能很快再次入睡。
朦胧胧的既往,像沼泽地带的雨水常年累月的自上而下,像旷山高原的凛风延绵不绝地从左至右,像低谷盆地里经久不息的大雾,像海市蜃楼里虚幻的浮花泊草,它们将管锌的眼睛汪汪地蒙住,让他在幻境里漫无目的地游离,自我迷失。
而靖岳会在管锌那些几度极度浅薄的意识里用温度的身体和满溢的情感牢牢拽住他。
方才惊觉这里并非极乐。有靖岳的地方才是。
靖岳。靖岳本身就是。
新川的湿冷混着妖风浸进没被羽绒服包裹的丝丝缝缝的肌肤里,毛孔里。
“阿靖,新川快和蒲山一般冷了。”
靖岳将管锌的手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他用眼神吻了吻他露出的额头,“我在呢,不冷。”
管锌在衣服口袋里捏着靖岳的手,望他的眼神很浅却又深沉又厚重。
冷暖,管锌知。他知。
6.
直至蔡栀毓出院管锌也没有再去看过她,临出院前托蔡徵超送了果篮和花束,以他和靖岳的名义。校园论坛那件事告一段落,之后蔡栀毓也不再提起。又稍显奇怪,她也不去见管锌,倒是孙天明还去过几次,大部分时候都是空手去的,唯一一次不是空着手竟是带了一瓶红酒。
说起这个,还真是连管锌都为孙天明捏把汗,孙天明倒不以为然,来的路上已经找好了借口--是蔡徵超让我带的。不知道该为蔡徵超庆幸还是该为孙天明庆幸,靖岳并没有为之面露难色,他甚至觉得这酒年份还不错,啧啧称奇的样子。
年份不错,但它却只在靖岳手里活了三个小时又二十七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寿终正寝。
孙天明离开的时候带着一些些醺--大约是比微醺多了半分--靖岳送他下了楼,尽管在席间靖岳和管锌已经答应过孙天明,他还是一再确认。
“她会带他去的。”
这是陈述句,却有着忧心忡忡地恳切。
靖岳和孙天明的来往也并不多,初三之后大二以前是一片空白,但记忆中他几乎没有对一件事的恳求到了再三再四的地步,靖岳能想到孙天明作为父亲的喜悦。
“孙天明,其实管锌早已经不在意那件事了。”他几乎没有停顿,或许是为了迫切证明,“相信你也见到了。”
孙天明承认,“我知道。我知道他很善良。”
善良这个词有时候真的居心叵测,真的无从辩驳,更重要的是--真的需要参照,靖岳不知如何作答,只浅然笑了下,说,“你不必为此而这般难以抉择。”
坦白讲,管锌也好,靖岳也好,早前和孙天明并没有多要好,起码在靖岳看来他们的关系没有升华到要孙天明需要为一单放在校园网贴吧只言片语的八卦放弃和蔡栀毓在一起的机会,也不明白为什么蔡栀毓要反反复复地道歉。
到现在,那个蔡栀毓受尽鄙夷也要留下的如今看起来是她和孙天明唯一纽带的孩子出生了,孙天明喜欢那个小孩儿,那是他的小孩儿。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改变决定,靖岳说他比管锌还犟。
“回去吧,别让管锌一个人待太久。”
到转身离开孙天明都没有告诉靖岳缘由,他有他的创伤,结了疤,突兀的一块。这是他的丑陋的不想撕开的疤,很难说以后会不会再被撕开,但确定的是,必定不是现在。
靖岳点头,也转身。
7.
刚进门就听见厨房霹雳哐啷的奏乐--如此清晰主要由于房间不够尺数--他凑过去靠在门框边看,或者说欣赏,欣赏管锌如何将碗筷一一归置。
“你在看风景吗?”
管锌回头,这样问。
“我还想吻一吻这风景。”
靖岳走近,这样答。
从来没人教过他们应该怎么样相爱,可他们就相爱了,是从此不敢看观音1那样的涵蓄,是把我许你你记得不记得2的那样热烈。
由小到大管锌多想离开埔山,那个拘囿施胭,拘囿管钿,同样也拘囿他的地方,那里有层层叠叠的梯田,有酸酸甜甜的野山莓,有刺梨,有山禽,有虫鸟......埔山在小小的管锌小小的认知里几乎有了整个自然,可那又如何,那里没有自由。那要命的自由。
那时候的管锌一心只想逃窜,带着管钿和施胭,为了所谓的自由,哪怕颠沛流离。可,也说过了,自由这两个字有多不自由就和长大两个字有多孤单一样,它们一个竖横拘囿,一个没有偏旁部首。
管锌最终没能带施胭离开埔山也没能拯救管钿于水火,在发了疯地想要撕碎埔山那个村落里那个房子里的一砖一瓦时,靖岳的出现令他所有的举措一顿再顿。
他再也不愿意在这里驻守,不愿意望不到尽头地降落,不愿意如此苍白地度过这支离破碎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1.《梁山伯与祝英台》
2.《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