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除了温南星本人,只有温颂最淡然。

  原因有二。

  其一是他在温南星那段恋情萌发的初期就知情,震惊也早震惊过了,其二是这对兄弟之间的年龄差并不大。

  相较于已经五十多的温介远来说,温颂更容易接纳新事物。

  同性之间,并不稀奇。

  更何况,那一次的挨骂,也给温颂这个当哥哥的骂出了点思绪,回去翻出两人从小到大的合照,瞪直眼睛瞧了一个晚上,总算琢磨出点东西。

  假笑。

  抱着奖杯的温南星假笑,穿着毕业服也假笑。

  笑得温和,笑得只有嘴角是勾起的。

  所以温南星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就是没有……开心。

  温颂也难买情绪这个东西,直到现在,他能看出温南星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在这个节骨眼上坦白,他不知道这个傻弟弟是有意还是无意。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温介远突然对温南星说:“你跟我过来。”

  岑黎:“伯父,我跟您聊两句——”

  温颂微叹一口气,往岑黎跟前站了站。

  他轻声:“给他们一点时间。”

  岑黎微微蹙了蹙眉,看着目光如隼的中年男人,半晌,同样将带来纪念逝者的花束放下,跟着温颂走远了些。

  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这片墓园很宁静,工作日并没有多少人前来悼念亡人,在周围的绿景下显得更加幽静。

  温介远缓缓弯腰,拂去墓碑主人照片上的尘埃。

  温南星看似不卑不亢,可若有心,就能发现他背绷得很直。

  他看着他父亲慢慢弯下的腰,鬓角黑丝中无论如何都无法隐匿的白发,以及眼尾不知从何开始出现的细纹,温南星喉间发紧。

  不可置否,人类就是极其脆弱的,再骄傲再聪慧的人也解不开时间的谜题。

  “回来几天了?怎么也不提前和家里打声招呼——”

  温介远先开口,但是还没说完,就被温南星再次打断。

  “我知道,您可能认为我是故意的,故意带着一个男人到妈面前,想气你报复你……不是这样的。爸,以前我没有坚持过什么,也一直遵从您的想法,就像当初我第一选择是流行乐而不是古典乐一样。”

  温南星觉得他这辈子的勇气都花费在这场谈话中了。

  他垂了垂眼睫,视线落在那张笑颜如花的照片上。

  须臾,温南星坚定地抬眸:“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决定今后过什么样的生活,和谁在一起。所以这次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也愿意听从自己的想法。”

  “你……”

  温介远有些哑然。

  这样平静的对话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不是沉默与沉默的对峙,也不是歇斯底里与愤怒的交织。

  他们只是像众多普通父子之间的一对,普通地聊家常,聊今天吃什么……

  陪两个孩子成长的这么些年,其实温介远在某种意义上,仿佛自己又重新走了一遍过去的路。

  他犹然记得,当年妻子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悔恨当中,甚至可耻地想将这一过错归结到刚出生的小儿子身上,即使他明白,这压根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那会儿的温介远不敢抱温南星,不敢去看温南星,他经常坐在家里的钢琴前回忆过去,就像坐在妻子身边陪伴一样。

  他被困住了。

  而温介远从过去走出来的那天,是温南星会蹒跚走路的时候。

  那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院子里的百合开得很漂亮,纯白,就像孩子纯粹的眼底一样。

  小南星咿咿呀呀在他哥哥的引领下走过来,要他抱,温介远久违地抱起他的小儿子,虔诚地亲吻婚戒,发誓会好好照顾两个孩子。

  温南星对音乐可以说是天赋极高,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音乐的独特见解,完完全全和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而温颂则是温介远的写照。

  这样一个家庭可以说是上帝的完美作品,温介远不需要继承人,他公平地为两个孩子一同铺路,想将他们一辈子都顺顺利利的。

  可终归是航道偏轨。

  要不说他们是血亲,温南星身上流淌着和他骨子里一样倔强的血,他们剑拔弩张,暗自较劲了太久。

  直到温颂的一句警示。

  温介远才迟迟察觉到他们父子间关系僵硬的源头,实际都是因为他的不了解,他的疏忽。

  他去到温南星的“秘密基地”——地下室,那里放着很多他的手写稿,各种学校演出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开心地抱着琴笑。

  ——温南星将他们全部上了锁,在家人和热爱面前选择了家人。

  温介远也因此翻到了妻子的遗物,是一个年代久远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枚平安锁,以及照片,照片背面是妻子的笔迹,上面写着:星星要开开心心长大,平平安安成人。

  妻子的愿望很简单,不要求孩子飞得有多么高,只希望他平安长大。

  思绪回笼。

  温介远直视着自己的小儿子,他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怕脱口而出的,是那些尖锐的、伤人的语句。

  “好……我知道了。”

  温介远忽然感觉有些疲累,不是因为温南星这番突如其来的剖白,而是他隔了将近二十年,头一次认真地去听温南星说了什么。

  他确确实实忽略孩子的感受太长时间了。

  “一会儿回家吃饭吧,正好让阿姨买了鱼,做你喜欢的糖醋鱼。”

  温南星咬了咬唇。

  “我们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温介远颓然露出苦笑,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说:“想什么时候回家就说一声。”

  身居高位的温总哪有低声下气的时候,但现在,他想的却是——

  都说孩子喜欢同性是因为缺少父爱,可他这种情况……

  不应该啊。

  温总揉了揉眉心,最终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友的电话。

  “喂,老何啊……”

  -

  温南星头一次那么刚,当然要跟他对象好好炫耀一番。

  其实是他心里没底,有些东西一个人憋在心里会憋坏,一旦说出来,就犹如气球,一下子释放了压力,轻松多了呢。

  岑黎听完着实意外:“我何德何能啊……不过你们温家都这样吗?”

  “嗯?”

  温南星朝他投去疑惑的视线:“哪样?”

  “好好说话的时候‘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有脾气了就‘爱咋咋的你能咋的’,”岑黎总结,“所以不听的后果就是上手段?”

  温南星看他一眼,淡定地表示:“我不这样的。”

  岑黎眯了眯眼睛,对他这句话的可信程度表示怀疑。

  车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

  “你倒是潇洒,唉……结果紧张的是我。”岑黎扶着方向盘,慢条斯理。

  温南星:“……”

  完全没看出来。

  “你刚刚还英勇地站出来要跟他刚。”

  “那不是怕他上家法吗,我俩要是必须有一个人挨打……”岑黎贴心地说,“我觉得我比较能抗一点。”

  温南星:“。”

  略显沉重的话题被岑黎三言两语的玩笑话稀释,浓度低了点儿,他再接再厉,掏出美食诱惑大法,甜品,冰激凌,一下肚就将剩余的忧愁死死地压在了五指山下。

  吃饱喝足,他们原定下午要去温南星以前的学校看一看,但很不凑巧,学生们已经开课了,安保不可能放陌生人进去。

  温南星学生时代也没叛逆到会翻墙,以至于大门走不进去,那这趟就算是白跑了。

  所以现在,两人无所事事地在民宿大院里晒太阳。

  温南星躺着眯觉。

  结果阳光实在是太温暖,温南星这一趟就躺到了太阳公公下班。

  几声细小的交谈声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岑黎抱着几袋绿油油的蔬菜。

  “醒了?”

  温南星点点头,问他:“几点了?”

  “六点多,”岑黎看了表,然后打开身后的玻璃移门,走进厨房,“饿吗?过来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民宿两层楼,之前温南星没注意,现在看来,这个房子应该是改造过的老屋子,木地板,砖石……甚至还有个壁炉。

  温南星跟着岑黎走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房东为了怀念过去,厨房里有一个特别大的灶台,柴火灶。

  底下已经添过木头,只要生个火,就能吃到正宗的大锅饭。

  岑黎看见这个设施也很惊讶,像串了频道,一会儿在北欧小镇,一会儿在南方小村。

  “房东刚给送来的,说是他们自己家种的,他可能以为我们都是过来旅游的。”

  温南星看着琳琅满目的食材,想着房东人不错。

  “想不想试试生火?”

  “怎么……生?”

  温南星适时提出疑问:“钻木头那种吗?”

  岑黎拍拍他的小脑瓜:“我们是现代社会,不是原始人。”

  温南星看他四处搜索,然后找出一个打火机。

  ‘咔哒’一声,火苗点燃纸张,扔进柴火堆。

  “……”

  现代化,但又没那么现代化。

  晚间七点,两人,三菜一汤。

  “你看这个。”

  温南星把手机递到他面前,上面是一张电影海报。

  起初岑黎还担心温南星因为出柜不顺利而压力大,结果他倒是平静,想去看新出的大片,科幻片。

  “……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计划表,”岑黎一时间觉得有些头疼,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给他复述,“明天上午我们要乘坐观光缆车去打卡纪念馆,中午要驱车一小时去古镇吃饭,友情提醒,中途可能还要经历长时间的排队。然后下午划船,晚上夜游……”

  “咱们电影是否要选择午夜场,请指示。”

  温南星沉默。

  还真是一点空隙都没有。

  “你真的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吗?怎么你对这儿比我都陌生。”岑黎环胸笑着问他。

  “本地人不会去这些网红地点。”温南星给他科普。

  旅游就是这样,从一个活腻了的地方换到另一个其他人活腻了的地方,待个三天两夜,回去接着在活腻了的地方生活。

  忽而手机‘叮’了一声。

  温南星拿起来看,却怔住了。

  岑黎刚洗完碗,出来就看见他眼眶红红,又差点吓死了。

  “怎么这副表情,怎么了?”

  温南星仍然盯着面前的手机屏,是来自父亲的长串独白,这大把的方块字分开他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块……

  他有些恍惚。

  尤其是看见那句‘对不起’,饶是见过大世面的温南星也吃了一惊。

  今天这场说是温南星的预谋已久,其实不是,最开始他想的不过是希望家里人能明白他内心的想法,再顺利给他妈妈介绍一下他的男朋友,仅此而已。

  他没想到自己那一番吐露心声,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能让雷厉风行的温总同他道歉。

  温南星有点冒冷汗了。

  “我爸让我……们回去吃饭。”

  “谁们?”

  岑黎指指他,又点点自己。

  温南星小鸡啄米点头。

  岑黎若有所思。

  这天晚上,温南星没睡好,他做了一晚上噩梦。

  也不能说是噩梦,只是他以往很少梦到他爸,今天晚上却像是被梦魇了似的,一进入深度睡眠就看见他爸站在他面前,一个劲和他道歉,说对不起,说他这个父亲实在是不合格。

  温南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可能是既受宠若惊又觉得‘啊原来得到家人的认可是这样的矛盾’。

  等到第二天中午,两人准备赴约。

  “你为什么起这么早呢?”

  温南星一早上就被各种打搅,岑黎每换一件衣服,就要跑来询问他的意见。

  他要是还躺在被窝里没睁开眼睛,岑黎就会启动设定程序,发动亲亲攻击。

  温南星深吸一口气:“准备什么?”

  岑黎正在给胡渣做spa,闻言回头淡淡说:“心理。”

  “起来吧宝贝,虽然取消了能累死人的行程,但一会儿我们得绕一下商场去买点礼品。”岑黎说着,发现温南星又躺下了,他走过去把泡沫抹某个赖床的人鼻尖上,“总不能两手空空去对吧,不合适。”

  但是走出门,温南星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很叛逆。”

  岑黎扬了扬眉峰,饶有兴趣地听他下一句。

  “所以我要睡觉。”

  “哦?”

  温南星拉高被子:“就算迟到也没关系,因为我很叛唔——”

  话还没说完,岑黎娴熟地俯身,带着半边泡沫的下颚擦过温南星面颊,沾上白色。

  “起不起?”

  “不——”

  碾着双唇,留下湿润。

  “不起?”

  温南星:……

  温南星倔强,不过‘不’字刚说出口,就听岑黎问。

  “你知道不起的后果吗?”

  温南星摇摇头,侧开脸,手用力推他胸膛。

  下一秒,双手被扣住,举高压在松软的枕芯上。

  岑黎捏住他下巴,低声笑了声,连带着胸腔都在震动。

  “那你今天要被我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