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寂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久到岑黎已经想好,一会儿用什么姿势跪榴莲了。

  温南星不知道他躯体坐在这儿,实际魂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率先抢了话头:“哥你什么时候回去?”

  温颂:?

  温大哥望着他孝顺弟弟殷切的眼神,难得一哽。

  “出差,”温颂无奈,“要在这儿待两天。”

  温南星手心都在出汗:“哦……”

  这场本以家庭为单位的对话,在多出一个人的到来后变得潦草。

  温颂能看出温南星眼里的紧张与担忧,这就开始替别人说话了,温大哥面上从容不迫,甚至抿了口咖啡,但是心里终究是没法平衡。

  “你有没有闻到醋味?感觉越来越浓了……”一个穿着蓝色围裙的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

  两个店员小妹佯装拖地,实则眼睛溜溜在他们这桌上来回转。

  吃瓜人闻着味就来了。

  “害,那能不浓吗?”另一个穿着同色围裙的马尾辫女孩挤眉弄眼,“一看就是纯正的修罗场,情敌的味儿啧啧……够酸,才够劲!”

  温颂:“……”

  他真的没聋。

  店里客人也是真的不多。

  “咳,那个什么,我就是过来看一下,这里风景挺不错的……”岑黎一整个大混乱,心里留着泪,谁能想到这位和温南星亲近的人,纯粹是字面意思上的亲近。

  有血缘关系的那种亲近。

  他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仅凭一张照片来猜度那是不是他的情敌。

  假想敌还差不多!

  岑黎又后悔又有点儿庆幸,庆幸还好大扫除的时候没直接把那裂成两半的照片直接扔进火堆,同时也庆幸他没在男朋友面前表现得醋意大发……

  虽然他每次都吃味地进行一些个晚间大运动。

  咖啡快凉了。

  “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会下雨,”温颂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再看两人各怀心事的表情,将这场谈话拉至尾声,“怎么回去?”

  温南星一怔:“啊……”

  温颂手指轻点桌面,意思是这里。

  他微叹:“你想玩,我还能拦着你吗?”

  温颂侧目。

  旁边还有个保镖。

  “哦哦,我们……”温南星一顿,当即改口,“我,我走回去,很近。”

  “好,那早点回去吧。”温颂没拆穿他。

  温南星囫囵点头,抓着岑黎的手就跑。

  等两人走后,温颂也没有直接离开。

  当然他也不是来抓人的,他身上没有附带温总给他布置的任务,于是格外轻松。

  店里面有些闷热,他换到外面的露台,看着夕阳给陶瓷杯染上一层金光,然后就着这一层光芒,喝掉最后一口咖啡。

  在温颂看来,这边的生态很奇怪,有精英在商场外的咖啡店坐着悠闲品咖啡,也有支着移动小摊卖淀粉肠的。

  受众相同,但又不尽相同。

  而淀粉肠的生意竟然不输咖啡店。

  再定睛一看,卖淀粉肠的只是一位身高刚刚好与摊位齐平的小男孩。

  因为烤肠的火爆程度,以至于小男孩手里一刻不停,左手撒辣椒面,右手给烤肠划Y字,接着只见一位孕妇走了过去。

  温颂一开始还以为她是顾客,或者是买给家里的小孩,直到他看见那位孕妇拆开又一袋烤肠,准备放上热腾腾的烤架。

  接着便被小男孩拦下。

  小男孩大抵是心疼自己母亲,并且考虑到孕妇的身体健康,他不让母亲靠近摊位,搬来一个小凳子让母亲坐在距离炊烟最远的地方。

  小摊距离咖啡店很近,近到他可以听见他们母子的聊天内容。

  在他母亲问到他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的时候,小男孩思忖了很长时间,最后说都喜欢,甚至还捏紧拳头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会保护好弟弟妹妹。

  温颂有点走神。

  对于他和温南星的母亲施吟,记忆只能追溯到温南星一两岁的时候。

  那时候六岁的小温颂第一次听到同今天一样的问题,看到母亲隆起的肚子,他觉得很神奇。

  “我要有妹妹了吗?”他当时这样问。

  于是在听到他母亲说是弟弟的时候,小温颂有一瞬间失落,因为他见过他们幼稚园的小朋友们的妹妹,小小的,非常可爱,像个糯米团子。

  等到小温南星出生,施吟的身体状况就开始急剧下降。

  他知道那不是温南星的错,也坚定地表示会一直保护他,爱护他……

  毋庸置疑,他履行了责任,但却不是最合格的。

  甚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越走越远了。

  尘封已久的记忆随着海风如潮水般涌来。

  温颂起身离开咖啡店,招呼几位路过玩闹的小孩过来,给他们一叠小红包,让几人去小摊上消费一些。

  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跟家里有矛盾?”

  回去的路上,岑黎平静地问,仿佛在他眼里,这个从古至今都难以得到完美答案的问题,犹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简单……

  可不就是吗,血缘的纽带是剪不断的,它带来亲情,也带来一个‘家’的庇护。

  温南星不作答,他反问:“我哥他……你上次见过他?他跟你说了什么?”

  岑黎出来就跟他招了,有鼻子有眼地说他们只是偶然碰见,只是偶然地聊了两句……

  温南星根本不信。

  今天这个架势,岑黎看上去就像是来干架的,手里的雨伞也不是雨伞,变相地成了一种武器,看见人就‘啪叽’一下——

  挡个严实。

  “没说什么,就是丑媳妇见公婆总要被为难两句的。”

  温南星切实紧张了一下:“啊?”

  岑黎看他一眼,拉住温南星手腕的指节慢慢向下移动,挤进他的指缝里:

  “没有,只是了解了一下不一样的你,

  不过……”

  温南星不喜欢他说话说一半,急切地问:“不过什么?”

  “不过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贝斯,从小耳濡目染?天赋基因?”

  雨珠滴答打在薄薄的伞面上,给环境音添加上一丝沉闷的轻快。

  就像拧巴的人们。

  岑黎说:“其实他也不知道吧,他没想过明白。”

  听着有些阴阳怪气,但岑黎却丝毫没有讽刺的意思,他大抵能明白做父母的期望。

  所以他当时正经且严肃地和温颂说,像个木头人那样没有灵魂地被人支配,那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不,那还不如死了。

  并且他说——

  “至少你们还能有矛盾,等到哪天棺材板一盖,他还不是想飞哪去就飞哪去。现在,不过是顾及家人,顾及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不想两败俱伤而已。”

  思绪收拢,岑黎笑着摸摸温南星的脑袋:“就这样,他就把你还给我了。”

  “说得好像谁把我抢了一样……”温南星嘀咕。

  岑黎摸下巴:“差不多吧,所有人的宝贝疙瘩。”

  “……才不是。”

  “确实,还不够宝贝,”岑黎自我反思,“哪方面不够呢……让你自己孤独地洗澡?好,这就回去就放热水,给我们星星来一套洗浴大全。”

  温南星:“……”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

  岑黎还在继续:“什么?你说还要买泡澡玩具?小鸭子小熊猫小青蛙?”

  “走,买一百只!”

  岑黎言出必行。

  等到家的时候,温南星的浴缸里真的出现了小鸭子小熊猫小青蛙,还有泡泡机,会喷水的小鲸鱼,滑滑梯……

  买了一堆。

  他男朋友在给他放热水的同时还夸下海口:“保证你一会儿在水里浸到脱皮都不想出来。”

  温南星:“……”

  倒也不必。

  “好了,”岑黎认真试了下水温,然后喊他过来,“来享受美好时光。”

  “你不出去吗?”温南星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场景,突然挪不动腿。

  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岑黎就穿着件白色工字背心,宽松但是坎肩,朦朦胧胧的肌肉线条随着发力而紧绷……

  耽于美色这个词眼下是最适合温南星的。

  “还没伺候宝贝疙瘩洗澡,我能走吗?我不能。”岑黎笑着把人拉过去,“别动,举起手来。”

  岑黎给他脱掉衣服,把他放进泡泡浴缸,帮他把泡沫像端王冠一般盖在脑壳顶上。

  温南星回敬,抹在他鼻尖上。

  没有旖旎的情愫,只有放松,无杂念。

  温南星日常在体验被人照顾,但并不代表他不是一个体贴的好伴侣。

  所以两个人换着给对方搓背,换着给对方吹头发,最后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温南星侧躺着,岑黎从背后抱住他,身体契合地贴在一起,

  窗外还有淅淅沥沥的雨滴声,但两人的心跳安定极了。

  过了一会儿,温南星猛地坐起身,把困顿的岑黎惊了一跳。

  “我想给你看看我的琴。”他说。

  岑黎揉了下眼睛,支着脑袋看他:“……嗯?”

  温南星双脚一跨,越过岑黎,直接赤脚下地。

  “又不穿鞋。”

  岑黎摇摇头,走过去提溜起他的胳膊,带进自己怀里:“什么琴这么值得你大晚上不睡觉,也要拿出来展示?”

  “因为你说你想知道。”温南星说。

  岑黎一愣。

  温南星又说:“但是现在没办法弹出声音,它是坏的,而且没有匹配的音箱。”

  “音箱?”

  这点岑黎是真的不清楚,他以为贝斯就如同吉他,只要扒拉两下就有声音。

  “它没有共鸣箱体,声音很小,所以需要音箱来放大声音。”温南星解释。

  岑黎似懂非懂。

  上次陈妙妙的意外,让这只明黄色的琴初露尖尖角,岑黎也只得以看到一眼,现在温南星打开了,束缚包裹着的黑色琴包底下,完整的琴面。

  他现在还挺淡定的。

  “你知道罩袍乐队吗?”温南星拨动那根松垮的琴弦,琴弦也随之微微抖动,仿佛是作出长久以来的一道回应。

  他把整只琴抱了出来,把它放在黑色的琴包上,然后继续说:“十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支……危险的乐队。”

  岑黎稍稍拧了一下眉毛,对于温南星形容的危险一词,他表示不明白。

  “她们被蓝色的罩袍裹紧全身,只能透过眼前的那几个细小的孔洞去看外面的世界,因为背景使然,她们不允许接触音乐,甚至电影……”*

  “压迫必然伴随着反抗。”岑黎捕捉到关键。

  温南星点点头:“几乎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一旦被人发现,面临的就是丢掉性命的代价。”

  岑黎沉默了一会儿:“听上去很神秘,但同时又是残酷的。”

  “所以我好像已经足够幸运了。”

  温南星深吸了一口气。

  有不被蒙蔽的自由,可以尽情地去爱,大方地去观摩这个世界。

  “这就是你喜欢的理由吗?”岑黎吻他脑后的黑发,“怎么那么厉害。”

  在这一瞬间,岑黎觉得他的小音乐家实在是纯粹。

  岑黎摸摸他的脑袋:“人类无法永生,可人类能留下永生,那些音乐,画,历史,理论……”

  “到处都是他们的痕迹,他们不会被世人遗忘。就像虽然今天是雨天,但明天,太阳照旧会升起。”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