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战后全须全尾回家种田的彪悍秦人。

  面对如此群狼环伺的场景,他下意识将随身的农具横在胸前,丝毫不退,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二三子这是干嘛?要——哎哟,谁的烂草鞋?莫要欺人太甚!”

  正要与众人讲理的里正被一只迎面而来的草鞋打断说话。

  他从头上拽下草鞋,面露凶光,可见是真的气着了。

  “竖子,出来!”

  “你小子还敢翻天?鞋是老叔我的,打的就是你这小子。”

  “老、老叔?不是,别打——”

  黔首圈里蹿出个须发花白的槁瘦老头,一只脚没了鞋,但老人家精神抖擞,抄起随身的手杖,就往里正身上招呼。

  同村人顿时放下手里的家伙什,看着族老追着里正将他打得上蹿下跳。

  里正确实在村里最大,没人会真的去挑衅他。

  但族老不一样,只要犯了错,只要还是村里人,都得挨训挨揍。

  “成天咋咋呼呼,有这熊嗓也没见你战场上冲着魏狗嚷嚷……没见贵客在忙活吗?吵着他们了咋办?”

  “叔,我不知情啊——”

  “不知情就能瞎喊瞎叫?”

  “老叔,我没瞎喊瞎叫,咱麦地里,出苗了!”

  老人打向里正的棍子顿时停在半空。

  他人虽老,耳却未浑,庄稼人最重视的东西永远刻在心里。

  “叔啊,二三子,出苗了,好多、好多的麦苗……”

  眼眶泛红的里正站在那,背脊挺得笔直,呜咽着将好消息吼了出来。

  修辞的贫瘠已无关紧要,他们最看重的是事物的本质。

  黔首们轰地炸开,这下也顾不上原先约好的保持安静,争相往田地里赶。

  “走啊,且看苗去!”

  “老叔,你的鞋——”

  “要甚鞋,老叔就算光脚,也比你这浑人走得快!”

  族老脚下生风,毫不在意路上的石子硌脚。

  他走过更加痛苦的路,通向希望未来的小石子,一点都不痛不痒。

  从田埂上看,土色依旧是麦田的主旋律,但已有层薄薄的绿意。

  族老扔下拐杖,下到田间。泥土的触感从脚下传来,他俯下身子,看着一条条不间断的、密密麻麻的小绿尖,种了大半辈子田的老人也哽咽了。

  “好,好呀……”

  里正跟在族老身边,陪着他一家一家地看过去。闻讯而来的人们每张不敢相信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想想曾经大把的麦种下去,田间冒出的疏一块、密一块的麦苗,简直和现在这些漂亮的小绿直线不能比。

  里正知道,今年分给大伙手里的麦种变少了,众人心中难免底气不足。

  看看现在这出苗的架势,他们可以把心放回肚子。

  他暗自在心中发誓,乌白村一定要把盐水选种的好法子流传下去。

  “这是哪家的田?怎么就这点苗?”

  族老指着坡边上的小块土地气得跳脚,见一小伙站出来,刚要拿杖子抽人,发现手早就空了。

  “别人家都能出多苗,不会种地就别糟践种子!”

  “族老,您别气,这是小子多开的荒,不是本家田……里面的种子是卤水上面漂着的,我看它们都好好的,还以为都能出苗呢。”

  憨厚的青年赶紧给族老递上根树枝,闭上眼等着挨揍。

  族老却下不去手了。

  对苦惯了、饿怕了的秦人来说,一点点希望都值得去尝试。

  这也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勤俭惯了的农人少分心,做无用多余的事。

  “就你聪明——”

  族老把树枝扔在地上,爬上田埂高处,声音传出老远:

  “今日起,每年乌白村的麦种都会选种后再播,好生爱惜。

  “这么好的苗子,谁要是给把麦种坏了,把粮种少了,我必在田上狠狠抽不孝子!”

  顿时,田间地头,声音能传到的地方,都有了铿锵的回应。

  视察完农务,族老坐在田埂上穿好草鞋,和里正一起回村。

  若是再年轻些,能亲手侍弄几亩这样的麦苗,族老觉得自己梦里都会笑醒。

  族老和里正回到晒场,秦昭和桑冉刚好将踏碓的规格相关都核对完毕。

  族老不敢去踩地上的画线,他朝着贵客的方向深深一拜。

  “乌白村族老,谢过两位贵客,客之恩情,我乌白村永世铭记——”

  “老人家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秦昭见状,连忙放下作笔的树枝去扶老人起来。

  族老拽住秦昭的手臂,热泪盈眶。

  “客一来,我便见着了梦里才有的光景,就算现在死去,我也无憾了……”

  “麦子还没有抽穗,您还没有见到它们堆成小山——请您保重身体,还有更多的盛景等您去看。”

  “好、好,我一定多活几年,要看到客说的麦粒成山,看到秦国有数不尽的粮山哩。”

  老人被秦昭扶起,用衣袖擦擦眼角。

  他指着地上的图画,拘谨地问是不是打扰到他们了。

  “没有,族老、里正,我正想和你们商量,在晒谷场这里建个‘踏碓’——就是用来舂粮的工具。”

  秦昭指着晒场边缘平整的那块空地,比划给村子的领头人看。

  “有了踏碓,就不需要用双手费劲舂粮了,甚至老人和小孩都能用它。踏碓不难做,请里正安排下,我和桑冉一定手把手教到会。”

  族老激动得手都在抖,他拉过秦昭说:“客,你们如此,乌白村要如何回报你们才好啊?”

  秦昭愣了愣,忽然发现自个儿竟然把这事忘了:她愿意不求回报,但这些淳朴的秦人绝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

  这也是这些人身上可爱的地方。

  “好好种麦,好好织布,好好生活,让我有信心去说服国君……”

  秦昭笑了,她看向村后那一大片乌桕树林,知道必须要要点什么,才能让他们安心。

  “我喜欢乌桕洁白的籽……族老,如果秦昭在国君那一切顺利的话,请您收集乌桕子赠我,就是很好的回报啦。”

  族老再次哽咽。

  乌白固然穷,恩人却只要除了好看并无二用的乌桕子,叫他又安心又难过。

  来年,一定要让乌桕子堆满车,给恩人送到栎阳去。

  ……

  没花多少功夫,乌白村的晒场上又多了架全村人都能使用的踏碓。

  这里现在是村中半大小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他们不再去捣蛋撒野,就爱在这比力气,看谁踏的时间最久。

  每当这时候,要舂粮的老妇们总会帮他们算着时间,不让这些崽子们“运动过度”了。

  村里人非常默契,一致认为晒场上贵客做出来的最好的踏碓应该给孤寡老残们用。

  他们也馋这工具,反正贵客都将做踏碓的手艺教给自家村了,等一等总会有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等到踏碓在大半个乌白村安家落户,士子游秦返程的日子临近了。

  桑冉磨好最后一块小木片,将它嵌进手中的物件上,一个掌心大小的等比例缩小版耧车就做好了。

  他打开秦昭面前的木盒子,把它和水车、翻车、曲辕犁以及一大堆改良的农具模型放在一起。

  盒子里的东西都是这段日子里的秘密成果——由秦昭画图,两人商讨后,桑冉包揽大部分工期所得。

  这些东西单单一样都能产生震天动地的效应,一整个盒子全部能推广出去的话,绝对让人头皮发麻。

  所以秦昭停了手,以散心著策论为由,在晴好的天气里,拉着桑冉来乌桕林里单独起灶。

  她一点点的,把超前却又符合当下的秦国黔首们需求的东西,曝露给搭档看。

  桑冉完全沉浸在制造惊奇的喜悦里,他甚至再次生出想把秦昭掏空的念头。

  对一个沉迷造物的匠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些东西更能令他幸福的了。

  他在这些工具里看到了智慧,看到了光辉璀璨的未来,也看到了秦昭的世界。

  ——一个无比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世界。

  “好了,昭昭,还有想让冉造的吗?”

  “休息下吧,桑冉,不急,现在这些已经够我‘交作业’了吧。”

  秦昭捧着盒子,望向远方。

  乌白村的麦地已是一片盎然的绿色。曾经才冒头的麦苗,现在已有大半寸了。

  她捻动腰间的鲁班小锁,眉眼带笑。

  “桑冉,我们该回栎阳了。”

  *

  栎阳,公子虔府邸。

  小雨临窗。

  孙膑正在按照秦昭的要求按摩双腿,用手引导腿慢慢活动,完成每日复健锻炼的医嘱。

  除了能屈膝、让脚和趾头动一动,他也只能用手搬着腿完成伸张,站立行走依旧是梦中的场景。

  膝盖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孙膑也能自己独立做些事儿了。是以不到必要时刻,他的屋子里没有婢子仆侍在场。

  人的身体如果不多活动,就会和战车弃之不用一般慢慢腐朽。

  曾经在逃魏路上,再苦累秦昭都会陪他做完复健锻炼后再休息。现在安定下来,那个人却不在他身边好久了。

  孙膑放下腿,没再看案上的秦军竹简,就靠着窗子听雨声。

  小雀跳了过来,落在他肩上撒欢。

  “我把本该属于我的鸟放飞了……”

  他提手摸了摸小雀的头,眼光却落在很远的地方。

  “没有后悔,是鸟就该飞出去。我只是,想她了。”

  想她是一个很轻的词,轻到像是从未出现过。

  孙膑耳畔忽然响起赢驷近日以来的叽叽喳喳,他说招贤馆的士子们已陆续回馆……

  他笑了笑。

  雨过后,她就该回来了。

  *

  卫鞅看着早已被他人下榻的旅馆,心有不安。

  他就小小地坑了秦昭一把,溜得快了些,怎么一回来好友们全都不在了呢?

  卫鞅略略思索,大致能猜出他们各自的动向。

  人嘛,有时候就该走走捷径,反正结果都一样——毕竟他的成果来得君子,呈现方式不君子点问题不大。

  卫鞅转身,笑着向另一处方向迈脚。

  栎阳王宫内,处理完事务正要回家的景监,冷不丁打了好大一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