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秦昭面部表情微微僵持,最终从唇齿间溜出一个成分复杂的拟声词。

  桑冉顿时不满秦昭的回应,当即蹲下,气呼呼地用手指戳了她的额头好几下。

  某人呆滞的傻样确实令人没来由地窝火。

  “喂,醒醒,你这算什么反应?”

  桑冉撇嘴,脖子有些发红,懊恼地细数她的罪过。

  “冉难得说些这样的话,昭昭你不感动就罢了,用一个不是字的字打发我……简直——”

  说着说着,他的手指免不了带着些气愤,用上了些许力道。

  某人那小身板哪抵得住这番惩戒,一个不留意,差点被戳翻在地。

  霎时间,秦昭捏住桑冉的手指,这才稳住自己。

  天边已有丝丝红霞,映照着桑冉背后的乌白村外已经发色的乌桕树,显得格外好看。

  她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桑冉心间刚松,见秦昭又走神,哼声晃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有些闷闷不乐。

  “你总是这样……昭昭,难道你是不相信冉的实力吗?”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能力,桑冉是我非常欣赏的手艺人——只是你总是会说些绝对的话,这样不太好。”

  她屈膝,把脸靠在双腿上,偏过头看他。

  “在魏国时就这样,桑冉说要助我我达成愿望,却不限制我的愿望;现在你又说我想要什么,就帮我造什么……我想要的若是超过你能力范围,你就不怕我对你失望?”

  秦昭隐去了未说完的话,她知道桑冉一定能读懂她的用意。

  桑冉不缺能力和心性,但他偶尔行事说话太过冲动。她很担心他这样的技术人才,某天会被人曲解。

  他还在嘴硬,“你不说出来,怎知冉造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我想上九天揽月,想下五洋捉鳖——请冉帮我造出圆梦工具,秦昭拜谢!”

  见秦昭正色作势要拜,桑冉的脖子又烧了起来。

  他顿时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到她眼底的笑意,明了她终是在逗他。“那你就说说,能‘上九天揽月’的是何物,能‘下九洋捉鳖’的又是何物?”

  “登月航天火箭,深海探测潜艇。”

  “……什么箭?什么艇?”

  “毕竟桑桑脑子里的科技树连发动机都没点出来呢,当然听不懂啦。”

  “啥机?这又是啥玩意儿!”

  桑冉一脸懵逼,但未知的东西令他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一把扯住秦昭的双肩,激动地摇晃起她来。无尽的求知欲点燃了他,令他的呼吸都急促了。

  “桑冉不觉得我在说疯话吗?”秦昭定神问道。

  “冉知道昭昭很神秘。会解鲁班锁、造轮椅都是小事情,能带着膑出魏至秦、说出那样的话,昭昭就不是一般人……”

  桑冉停顿片刻,点点自己的头。

  “现在昭昭演示了盐水选种,尽管操作简单,却已经是大智慧了——想到和做到,永远是想到最难。”

  秦昭愣神。

  “我不怀疑昭昭说的那些东西的存在……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冉离它们,最多也就是‘做到’的距离,只要冉——”

  “桑冉,你不知道,‘做到’是多难的一件事!”

  秦昭有些崩溃地抓住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你不知道,现在的生产力才从原始农耕迈开一步,科技、知识、人力物力……都还在做原始的积累,隔的太远了——你看就多一成收获,能让黔首们如此开怀……好难啊,我想画出来的东西,如果实现不了,别人也理解不了,是不是我不记得会更好……”

  桑冉把秦昭抱在怀里,想起来出门前孙膑的嘱托。

  他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她。过了这么久她的情绪才爆发出来,也不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忍过来的。

  和桑冉认知里的人相比,秦昭有着超高的道德和同理心,天性纯善亲和——他有时候也会想,或许她比他更适合墨家。

  秦昭的大脑里装了太多非凡的、超前的东西。同为一起造过物的搭档,桑冉大概能理解她的难过,更知道她或许陷入了狭隘的误区。

  她太急了。

  她太害怕承担更多的期待了。

  “昭昭,冉小时候也不能理解太过精密的器械构造,但一天天琢磨积累,慢慢的,不理解的东西早就被我的双手攻克了。”

  “冉确实不能理解你说出来的一切,但冉可以从头开始学——工匠就是这样,一点点学,一点点上手,再一点点创造,最后再传承、再循环……”

  “这辈子不够,冉可以收学徒弟子,把我会的全部交给他们。总有一天,我的后人会把昭昭构想的一切全造出来。”

  “不要急,不要想太多。你看看这些黔首,既然你的一点点都能让他们如此幸福,那我们就用可以实现的‘一点点’去接近你的理想。”

  “冉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至少你的‘一点点’,我会用尽毕生所学,帮你造出来。”

  秦昭抱住桑冉,双手在他的背后将衣衫勒出痕迹。

  她如此庆幸这次出行能有桑冉在,能有人在她偏离航线时拽她一把。

  是怎么就迷了心思呢?明明出发前,她就给自己下过定位,但见满目疾苦就变急躁,除非能沟通现代,怎么能一口气改变整个时代呢?

  人类从猿人到直立行走,到创造工具、文明,再到传承探索地外,花费的时间以百万年计。

  只要文明和知识的传承不绝断,就算从零开始,人类也能创造自己的未来。

  “那冉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被困难吓倒。”

  “那昭昭可要好好准备,不要让冉一下子就掏空了你的‘一点点’。”

  秦昭的眼中再次坚定。

  当下和未来,或许可以稍微再多想一点点。

  ……

  “出卤水了,真的变清了!”

  田埂上,有黔首在奔走呼告。

  劳作的农人早播完麦种看着自家田地原地休息,只等太阳沉下在回家。

  听到同村人叫喊,连忙收起工具,拉着人问话。

  “选种的卤水,变清了——有婆姨试过,咸的,还能照样能用呢!”

  “我领种子时,那卤水可浑得跟泥水没差,可别骗我。”

  “老秦人说话响当当,你且跟我去看。”

  “带路,走着。”

  秦昭撞撞桑冉的胳膊肘,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她知道黔首们节俭,要他们用卤水选种,也是件令他们心疼的事。

  就算黔首们手里拿到好种子了,但那一大桶可以供全村人吃的卤水被“浪费”,事后必定让他们好几天都睡不好觉。

  秦昭因此让桑冉提前做了个大型的原始净水器。材料依旧就地取材,只用了不同大小的石头、沙砾和些许炭。

  原始滤水器过滤不了矿物质,析出来得卤水不会少了盐味。

  不浪费,再利用,黔首们能睡个好觉了。

  “谢谢你,桑冉。”

  “我按照你的要求铺上了那些东西,为什么水会变干净呢?”

  秦昭愕然,随即明白桑冉正在做到他的诺言。

  他会从现在起,一点点学,一点点接近她的世界。

  如此一来,秦昭好像没有那么孤独了。

  来到战国遇见先生和桑冉,实在是她的幸运。

  “走吧,天色不早啦。让我想想,就从过滤原理开始讲起吧……”

  *

  “亲母,什么时候才能不舂粮啊,我宁可去劈麻织夏布,去学调制选种的卤水,去造可以变清水的罐子……”

  “碎女子,那你还吃不吃饭,还活不活?”

  里正夫人轻轻转了下女儿的耳朵,嗔骂了她一声。

  小姑娘吸吸鼻子,跟母亲一起卖力地舂起粮来。

  秦昭在一旁陷入沉思。

  她想起曾在魏国时的日子,吃饭会是件痛苦的事,除了食材和烹饪方式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日都要舂米。

  一日两餐,一家口粮,舂米绝对要消耗掉妇女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给她们的身体带来过多的劳损。

  现代人舂米最多算忆苦思甜、体验生活,但在战国时代,舂米绝对只有苦,只有为饱腹的无奈。

  如果不是违背人类快乐的事,舂米怎么又会是一种专门给妇女的苦役刑罚呢?

  秦昭闭上眼,她记得的,有样东西虽然可能含量不高,但绝对能大幅度减轻舂米的劳累和痛苦。

  是什么来着呢……

  小腿被小石子击中。

  秦昭一看,是里正的小儿子趴在门槛上,用小木片模拟投石车,自个玩着攻城游戏呢。

  小木片,支点,起落……

  杠杆原理——

  她想起来了,是踏碓!

  秦昭提腿便向村中的晒场跑去,桑冉正在那教人做净水罐。

  黔首们那日见卤水过滤的奇特景象,知道滤水器能把大雨天混浊的井水变清,加上需要的东西不稀罕,有心思的都想给自家整一个。

  “桑冉,桑冉,过来看看这东西——”

  随着秦昭的喊声,黔首们主动让道,露出中间抱着陶罐正填沙砾的桑冉。

  她把他拽过来,随手捡起周边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地在地上画出踏碓的草图。

  碓臼、碓马、支架,秦昭甚至还细心地给老幼使用者添上了扶手。

  “能造出来吧?”

  “可以,为什么这里短?这样更费力。”

  桑冉指着踏脚那边问秦昭,他瞬间就知道这东西要用来干什么了。

  他只是奇怪她从省力出发的设计,为何要做得费力。

  秦昭并不奇怪桑冉对杠杆原理的熟悉。

  在桔槔广泛应用的时代,墨家门人怎么会没研究过小小的杠杆。

  踏碓的动力臂小于阻力臂,是费力杠杆,但这种设计能增大碓马下落的高度——

  “是为了增加舂粮的冲击力?”

  秦昭点点头,桑冉自己就想出了答案。

  “给冉备好原料工具,简单!”

  桑冉抱着罐子自信满满,拉着秦昭开始讨论细节。

  秦昭完全不藏私,就地开始画分解图,和他商量第一个踏碓的选材以及建在哪里。

  他们的讨论没有避着外人,周围的黔首听见只言片语,看着地上多出来的图画,又一次陷入欣喜中。

  黔首们自觉压低声音,相互拉着彼此,免得有人太好奇,反而惊扰了两位贵客,弄坏了他们的图。

  老秦人们都知道,又有惠及他们的好东西要出现了。

  这时候谁敢出岔子,就准备吃他们的鞋底子!

  “士子,客啊——出苗了,出苗了!”

  里正风风火火地从村头跑过来,那腿脚灵敏得像兔子,就差要飞过来了。

  报喜的里正本想拉着两位恩人去看看田间的好景,把好消息告知村中众人——

  但这群人目露凶光,顺手提起农具石块,杀气腾腾地望过来是几个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