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

  纪家主宅坐落于庄园的核心位置,外围包着一圈精致的小型花园,再往外,是各种网球场,高尔夫球场等,绿化面积极高,古朴而不失高调的奢华。

  晨光熹微,主宅内明亮的灯光晃着眼。

  云小言拉着纪宸霖的大手,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古树与喷泉交替出现的绿化。

  他家祖上富裕,但到了他这一代,已然逐步式微,自然见识不到如此挥金如土的建筑风格。

  “喜欢吗?”纪宸霖微微附身。

  云小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敢抬眸看男人。

  他心里的弦绷得很紧,不明白一对即将离婚的夫妻,也能聊这些家长里短,细枝末节的话题吗?

  “喜欢的话我给你推荐园艺设计师。”纪宸霖道, “离婚协议我已经让律师重拟了,该给的都会给。”

  云小言不知道他指的“该给的”是什么,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谢谢。”

  “不客气。”纪宸霖勾唇道, “都是我应该给的。”

  直到木制的别墅出现在眼前,云小言心中的紧张才再次冒了出来: “见到你……父亲的时候,我该说些什么吗?”

  纪宸霖捏了捏他的手指, “像很久以前那样就行。”

  “很久以前?”

  “嗯哼,”纪宸霖笑道, “就是之前你追我的那样。”

  云小言心里嘀咕着那不就是两个月以前的事,面上却乖巧地点头应下了。

  “他已经癌症晚期,病入膏肓了,唯一的遗愿就是我们能幸福。”纪宸霖转过身,看着他道: “所以,不管未来怎么样,今天骗骗他,可以吗?”

  男人背光而立,清晨的阳光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温和的金边。他垂着眼眸,静静地看着少年,似有千言万语无法宣之于口。

  云小言心中划过一阵心疼,特别是在纪宸霖放柔了声音问他“可以吗”的时候。

  但考虑到雨林,他还是狠下心来,道: “我会的。但就只限于今天了。”

  纪宸霖颔首,拨通了纪弘益的电话,递给了云小言: “纪弘益比较喜欢你。你跟他说我们到了,问问他有没有精力见我们。”

  云小言接过手机,深呼一口气: “喂?纪叔叔?”

  确如纪宸霖所说,纪弘益已经是风年残烛了,声音就跟破风箱一样,说两句咳三声,通过手机传到耳边,完全听不出来情绪。

  “哥哥,他说今天状态好多了。”云小言捂着手机下方的麦克风,看向男人。

  纪宸霖点了点头,示意他挂断电话。

  云小言松了口气,dj了“取消通话”。

  似是因为电话的时间有些长,他一挂断,手机屏幕上就自动跳转了锁屏界面。

  于是,那张云小言再熟悉不过的背景图片,就这么突然跳入到了他的视线里。

  云小言毫无准备地僵在了原地——

  纪宸霖的手机封面上,居然赫然显示着他小时候的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上,他脸上画着大块圆形的腮红,头上扎着冲天辫,显得蠢萌蠢萌的。正因如此,他一直将其掖着藏着放在云相册的最角落,只给一个人发过……

  雨林……

  “怎么了?”纪宸霖凑近了些许,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云小言下意识就将手机息屏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些什么。

  谁知,纪宸霖竟随口戳中的要害: “喜欢我的手机封面?”

  云小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一整个陷入了震惊。

  “随便找的网图。”纪宸霖重新接过自己的手机, “看上去还挺可爱,就保存下来做手机屏保了。”

  “……网图?”

  云小言脑中一时间闪过许多推测,才将另一个恐怖的想猜测硬生生压了下去——

  或许是雨林的账号被人盗了,照片流出;又或许是他爸妈曾经“秀”过他的照片,不知怎么就被人传到了网上。反正不会是……

  “你觉得可爱吗?”纪宸霖重新点亮屏幕,打断了他的思路。

  “……还行。”云小言嘴角抽搐。

  “是吧?每天看看可爱的小朋友,心情也会变好。”纪宸霖抬脚, “走吧,去看看些会让人心情不好的东西去。”

  云小言还没反应过来,小手就又被纪宸霖拉住了。

  男人的力度柔和还不容拒绝,云小言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进了木制大别墅内部,就立刻有管家和保姆迎了上来: “大少爷。”

  纪宸霖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且拒人于千里之外,应都没应一声,只在某个年迈的保姆面前停留了一下,开口道: “秀姨,好久不见。”

  被他叫秀姨的保姆抬头,慈祥地笑道: “少爷。”

  “这是我的妻子,云小言。”纪宸霖松开了握着云小言的手,转而揽住了少年单薄的肩膀,将其亲密地带入到自己怀里。

  云小言被迫倚靠在纪宸霖滚烫有力的怀抱里,露出了个乖软的笑: “阿姨好。”

  几人还没说上多少话,就突然穿来一个小孩的尖叫声: “我讨厌这个!我讨厌!”

  紧接着,就传来乐高模型重重砸在地上,被摔碎的声音。

  原本成排欢迎他俩的佣人瞬间变了脸色,目光不受控制地偷偷往楼梯处瞥去。

  云小言愣了下,也忍不住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就见一个五六岁的熊孩子,站在楼梯转角处,朝着佣人大喊道: “我要吃巧克力点心,现在立刻马上就要!”

  闻言,几个专门负责做饭的佣人纷纷试探性地看向了纪宸霖。

  “去吧。”纪宸霖用下巴指了指厨房,看起来习以为常,满不在乎。

  他松开了紧揽着云小言的手,朝着熊孩子走去。

  换了不了解纪宸霖的别人,可能会觉得纪宸霖心胸宽广,觉得现在的场面无伤大雅,但跟男人相处了两个月的云小言,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就像暴风雨前平静的湖面……

  他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纪宸霖站在楼梯下,抬眸看着站在转角处的小孩,以及他脚边上摔的东一块西一块的模型。

  尽管这是一个仰视的姿势,但纪宸霖身上那长期久居高位,发号指令的气质却依旧极具压迫感。

  熊孩子梗着脖子道: “干,干嘛?”

  纪宸霖勾起唇角,眼眸中却毫无笑意: “你砸的是我的模型吗?”

  云小言愣住了。

  纪宸霖上前两步,弯腰捡起了脚边一些积木模块。

  从这么高的楼梯上摔下来,能发出如此大的声响,但依旧保留了一些关键部分的模块,足可见当时这块模型是被用了多大的力气拼上的。

  纪宸霖挑了挑眉梢,看起来毫不在意地颠了颠手中的某个模块残骸。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小孩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一瘪嘴,就要被吓哭了。

  云小言看着那高大修长的背影,莫名感到了一丝熟悉感。

  他好像在某个人身上看到过类似的,狠厉又不露山水的气质——在被侵犯权益的时候,淡淡地,甚至笑着地反问对方,看上去很好说话,但到事后该算账时,却又冷血无情,不留情面。

  不等他想清楚这熟悉感来源于谁,楼梯上就匆匆下来了一个优雅高贵的中年妇女,将委屈的熊孩子给抱了起来。

  云小言认识她,在纪家晚宴上见到过——

  纪弘益在纪宸霖生母死后娶的妻子,纪宸霖的继母。

  想必眼前的这个熊孩子,就是纪宸霖同父异母的弟弟了。

  “不好意思,小孩子调皮惯了。”纪母哄着小孩, “你父亲在楼上等你,你去看看吧。”

  “他摔了我的东西,就这么算了吗?”纪宸霖平静地问道,像是在讨论什么严肃的学术问题。

  “哎呀,小嘉还是个小孩子,不懂分寸,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要斤斤计较这么些小事呢?”纪母皱眉,突然放轻了声音道: “你就愿意楼下这么多佣人,看我们纪家的笑话吗?”

  熊孩子坐在她怀里,拉着下眼皮,吐着舌头,朝着纪宸霖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俨然是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

  纪宸霖却对此视若无睹,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是很认同纪母的说法。

  云小言不懂这些豪门内的口齿纷争,半个身子躲在纪宸霖身后,垂着视线,脑子里一团乱麻。

  突然一下的,某张长条状的小纸条进入了他的视线——

  纸条上,用铅笔写着稚嫩的文字,记录着该模型的拼接时间,地点,甚至是拼模型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和心情——家里太吵了,生气又难过。

  由于年纪尚小,纸条上很多字都是用拼音写的。

  他甚至能透过这张简单的小纸条,穿过二十多年光阴,看到那个坐在桌前忍着吵闹,小心拼模型的小孩子身影。孤独又认真,视唯一的玩具为瑰宝与精神寄托。

  而刚才,纪宸霖又说,这是他的东西……

  在寂静的对峙中,云小言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砸了模型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让小朋友把拼好还回来不就行了吗?”

  他这句话看似是在调解矛盾,实际上对纪母来说则是一种刁难。

  纪宸霖似乎也有些惊讶,微微侧目看向了他,随即笑道: “你说的对,就只是一件小事。又不是拼不回来了。”

  纪母脸色瞬间变得又红又绿,但纪宸霖却依旧置若罔闻,拍了拍手道: “就这样吧,拼好了放回原处。”

  正如他所说,他在纪家的绝对地位是无法撼动的,就连纪母,也只敢拿长辈的身份来道德绑架他。听了这看似理所应当的话,她不仅不好发火,甚至还得点头赞许。

  纪宸霖拉住云小言的手往楼上走去,不近人情地远远丢下一句: “拼不好就别睡觉了吧。”

  他刚说完,熊孩子就“哇”地哭出了声,纪母烦躁得甚至都没出声安抚小孩。

  自幼的成长环境决定了纪宸霖不喜正面交锋,最擅长的是事后算账,捅阴刀子。所以其实就算纪母再怎么口吐金莲,他事后也会通过别的方式,让两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但现在,纪宸霖没想到得是,被喜欢的人维护的滋味,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在网上第一次遇到云小言的场景。

  那天深夜,是他生母的祭日。他打了一局又一局的游戏,打到整个右手刺痛发抖到握不住手机,还依旧选择了“匹配下一局”,企图用无尽的输赢麻木自己的神经。

  但由于右手和心理状况不佳,就算他选了不怎么需要操作的辅助,也依旧有些跟不上节奏,不出所料地被队友口吐芬芳了。

  他不在乎输赢,也不在乎被骂与否,甚至有时候都懒得用握在手里的封号权。

  只是那天晚上有些不太一样,因为有一个可爱的小中单为他说了话,帮他怼人,安慰着他,还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带他上分。

  那一天,他一直下着雨的,枝叶繁茂但阴沉沉的内心世界,终于照进来了一丝阳光。

  “我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你。”纪宸霖转身,毫无征兆地看着身后的少年的唇瓣,问道: “我可以吻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