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

  “好样的——!”

  容纳了204人的放映厅内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无法休止的掌声。

  荣恩站起身, 配合着拍动双手。

  占据数量较多的影迷情绪激动,他们对于斯莱德制片公司有一种爱屋及乌的宽容,发自内心而真诚地喜欢这一部新人导演初出茅庐的作品。

  只是荣恩怎么看这部电影, 怎么觉得《雨人》中处处藏着专属于奥斯蒙德·格里菲斯的印记。

  刻意设计的镜头、转场,藏在颜色和不起眼的小物什之中的暗示, 荣恩认为,没有人能像奥斯蒙德一样,不动声色地在影片中展开画卷,展现出他用昏黄灯光温柔包裹的声色俱厉的残忍和爱意。

  患有自闭症的雷蒙无法与他人进行完整、正常的交流, 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影片并没有将他塑造成需要怜悯和帮助的弱者,反而让他凭借固执成为亲情的坚定守护者。不得不说,这是对正常世界伦理道德的最大嘲弄。

  处处都染着奥斯蒙德浓烈个人色彩的影片,却没有在cast名单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标注奥斯蒙德的名字,无疑也是一种辛辣而荒诞的嘲讽。

  说白了, 荣恩就是无法理解, 为什么奥斯蒙德付出了如此多的心血,却不在这部优秀的影片上署名。

  伊莱娜站起身, 她的目光瞥向缓缓亮起的影院侧边的通道, 看到达斯汀·霍夫曼、汤姆·克鲁斯...在角落阴影中的“奥斯蒙德”,他们即将在影院真正亮起的那一刻走出, 走上银幕前方的讲台。只是她却没有看到本该出现的“艾伦·史密西”的身影。

  奥斯蒙德人呢?

  伊莱娜皱起眉,冲忙地在掌声之中越过几人,从侧边的通道跑出, 直奔化妆间。

  “艾伦?”

  伊莱娜疑惑地推开门, 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咳嗽了起来:“咳咳...你不是戒烟了吗?怎么又...见鬼的你从哪翻到的雪茄?...这是怎么了?”

  室内用帽檐的阴影遮掩面庞的男人靠在化妆柜旁, 侧头夹着电话的听筒,熨帖得体版型普通但挑不出错处的西装此时却出现了少许的褶皱, 脸上铺着大片塑形泥和粉底的奥斯蒙德偏着头,双眸紧皱,空闲的两指指尖夹着燃烧的粗雪茄。

  是的,燃烧的雪茄。

  烟尾的火焰本该被吹灭,产自古巴的违禁品本该静静地燃烧,产生坚果油香的焦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火柴一样燃烧着橘红色的火焰,产生不完全燃烧的黑灰色烟雾。

  他脚边漆黑的痕迹灰堆证明,它已经不是第一支被暴殄天物,错误地燃烧殆尽的雪茄了。

  奥斯蒙德抬眸望向她,被塑形泥包裹而略有些僵硬的脸上居然浮现起了些许茫然:“也许我应该报警?”

  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小题大做,现在的时间绝不是利亚姆的睡觉时间。之前打去电话,利亚姆不在时,也会有其他人代替他拿起听筒,转告他利亚姆外出,一会儿才会回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七八个跨越国际的电话如同坠入深井、抛进大海的石头,除了忙音以外,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的心悸源自胸口残存的枪伤,覆盖在心脏上的痕迹,比任何话本中残忍的语句更具威慑力,久违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一样,自四肢蔓延,吞噬脊椎。

  伊莱娜惊讶地张了张唇,注视着他指尖燃烧的雪茄掉落至地上,扬起小幅的烟尘波动,明亮的火焰被包裹,熄灭消失。

  她无法理解奥斯蒙德的举动:“你冷静一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报警?”

  耳边响起罐装一般不真切的欢呼声,它来自隔壁的放映厅,证明几名主创已经走进了放映厅。

  奥斯蒙德看着她,给出的理由看似幼稚可笑,但他的神情执拗,好像坚信他给出的理由是足以证明天塌的铁证:“利亚姆不接我的电话。”

  她还以为怎么了。

  伊莱娜松了口气,尽量放缓了声音安抚奥斯蒙德的情绪:“放轻松,他只是没接电话而已,也许他临时有什么急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会这么粘人?别担心了,也许等你和媒体交流完,他就会将电话打回来。”

  她也好、系统也好,甚至是他自己,脑海中纷杂的声音全部都在劝说着自己放下心来,给他一点时间,也给利亚姆一点时间。

  法蓝色的瞳孔不安地颤动着,奥斯蒙德飞速地浏览着眼前的系统商城,他试图在繁多的目录中寻找到什么道具来帮助他缓和眼下的状况,但劝说和安抚都是徒劳,他的身体更加诚实,腹部很快就传来久违但熟悉的不适。

  恐惧症是对情景永久回避的条件性焦虑,他清楚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经典性的预期性焦虑病例。担忧某件事情终会发生,忧虑日积月累,却在某个时刻遇到了可能会导致坏事真正发生的直接证明。

  不,只是没接一个电话而已。

  这证明不了什么。

  奥斯蒙德站直身体,手指揉按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他尝试使用认知疗法缓解自己的状况,片刻之后,他沉默着在欢呼声的催促下挂上了持续反馈忙音的电话。抬手压低帽檐,跟着伊莱娜走出房间,走向放映厅。

  *

  利亚姆喜欢注视着一切走上正轨,慢慢变好。

  所以他喜欢耕种与等待的过程。

  稚嫩渺小的种子在湿润的泥土中破壳,嫩绿的压挣开束缚,自土壤中钻出,窥见光亮的日轮。

  柔弱的芽、怒放的花,能为他带来他所渴求的挣扎的希望。

  轻躁狂依旧占据着他的大脑,让他每晚无法入睡,在凌晨过早地醒来,仍然觉得精力充沛。利亚姆习惯在凌晨五点拉开自己朝东的窗户,坐上飘窗,平静地注视着地平线上露出的光亮将黑暗终结,金线追逐着云朵,将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奥斯蒙德。”

  这是个饱含着特殊意义的单词。

  利亚姆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了玻璃上,对他来说是黎明的钥匙,他需要他,等待开启华彩,等待肆意的流光,等待无尽的光芒将一切点亮。

  等待下一个黎明。

  返回梦之城洛杉矶,张开手臂,将一切的过往抛至脑后,简单地作为奥斯蒙德喜欢的利亚姆·海恩斯生活。

  就像是剧本终章的“他们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一样,简单地画上句号。

  金色的矛戈刺破黑暗,阳光倾洒在利亚姆脸上,却越来越刺目,如同火焰一样燃烧着。

  他没有等来黎明。

  只等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利亚姆愣在原地,修剪的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落入土壤。

  躁期他对自己的狂妄自信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想尽了所有的可能性,唯独漏掉了他对自己最具信心的地方——对母亲的保护。

  如同地狱延展的绘图,猩红而贪婪的火舌将整座建筑吞噬殆尽,它将每一块抵御黑暗的木头和墙砖,化为天空中不完全燃烧的滚滚黑烟。

  身旁的库珀·杰诺维塞脸上带着惋惜,仿佛他真的无辜至极,只是乘车路过这里,目睹了一场糟糕的意外,完全不知道利亚姆过往的种种布置,也不知道房中居住的是谁。

  利亚姆疯了一样冲进火场。

  浓烟、炙热的高温,匮乏的空气,每一项都在推拒着他,他不在乎,焦黑的木梁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就像是塌倒的天穹,带着滚烫的火焰向下砸落,他毫不犹豫地用手臂撞开。

  “先生,先生!”

  消防员扯住他的手臂:“停下,这里很危险,请交给我们专业人士处理!马上出去!”

  “我妈妈...她,我,我不知道她在不在里面...求求你们。”利亚姆尝试挣扎着,但他的手臂和腰都被人抓住,他无法继续前进,在火焰和焦炭中寻找希望。

  *

  “艾伦·史密西先生。”

  台下的记者高高举起手,向奥斯蒙德发出自己的疑问:“能为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为查理和雷蒙两兄弟安排一场原本没有必要发生的火灾隐患作为警醒?”

  “他们原本可以生活在一起,迎来一个真正意义上完美的结局。”

  “如果影片想要展现的是查理转变和他对亲情的渴望的话,最后与雷蒙共同生活在一起,难道不会更加凸显出本片的主题和立意吗?查理会帮助雷蒙,陪伴他融入社会,甚至有可能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

  *

  高压水枪不断冲刷着被火焰腐蚀的建筑。

  它最终变为一片漆黑的焦土,断垣残壁,了无生机。

  库珀平静地抚摸着手掌,他注视着双膝跪在地上,看起来也被剥夺了生息的利亚姆,悄无声息地勾起了唇角。

  其实他是最聪明也最为欣赏的孩子,只是有些微不足道的瑕疵。利亚姆迟早会明白,他永远无法反抗,也永远无法逃脱。他会扩大他身上的缝隙,将它变为牢固的锁链,牢牢地栓在原地。

  用一个死去了几年的女人。

  一栋空置的房屋。

  几张陈旧的照片。

  *

  “因为...”

  奥斯蒙德轻声叹了口气:“雷蒙是一个自闭症患者,医生告诉查理‘我是他最亲近的人,我照顾了他九年,可他却不让我碰他,他没有感觉的。’雷蒙的本能驱使他拒绝接触这个世界的一切,但唯独爱,唯独爱让他靠近查理。”

  “查理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将所有的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但唯独爱,爱让他放弃,爱促使他将选择交给雷蒙。”

  *

  利亚姆长久地凝视着熄灭的光亮。

  他徒有一具躯壳。

  他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