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人影绰绰。

  乔言呼吸下意识紧了几分。

  梁柏闻就站在路灯底下,长身玉立,跳跃的橙黄光晕模糊了他的五官轮廓。

  灼烫的视线适时降临在自己脸颊,像是要将他的脸皮烧着一般。

  眸光中的人像生动起来,乔言就这么望着他无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没有开口,而是给予一个风尘仆仆的拥抱。

  经由呼吸逐步平复躁动不安的心绪,乔言怀揣的多数问题杂糅在一起,最后从嘴间溜出,成了一句半犹疑半否决的话:“我以为你反悔了。”

  感受到乔言微微发颤的身子,梁柏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旋即温声问:“反悔什么?”

  “出差,故意躲我,”努力压下喉间哽咽,乔言张张嘴,转而说:“不想,不想谈了。”

  梁柏闻蓦地一滞,他确实没有想到乔言心思会那么敏感,以为只要在工作时间保留适当的距离,快速解决工作就能多一些相处时间……

  想来,是自己疏忽了。

  疏忽了小卷毛缺失的那点安全感。

  干涩粗粝的拇指轻拂过泛红的眼角,指尖湿润,他猝尔心脏一紧,再次将人圈进自己臂弯。

  “没有不想谈。”

  梁柏闻刻意咬着字音:“我花费好大力气才追到手的宝贝,恨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每分每秒让你出现在视野里,怎么会躲你。”

  声线带着几分滞涩,像是砂石在心间碾磨,听得乔言耳畔酥麻。

  始终紧绷的神经末梢因这句剖白复而燥热,烫得他头脑发胀。

  无论面上表现得多么轻松舒缓,都在这一刻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似乎从梁柏闻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无条件的偏爱,以及被坚定的选择,那些无法对其他人宣之于口的性取向问题,好像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鸵鸟似的埋首,莫名生出的几滴泪淹湿了梁柏闻胸口处的衣料。

  离得近了,视野也依旧是混混沌沌,朦胧得叫人看不清对方的面部神情。

  “出差是临时决定,想着尽快赶在一周之内处理完工作。”

  “结果你还要跟我约法三章,”梁柏闻背着手好心般替他抹去即将垂落的小珍珠:“不让亲不让抱,见面装陌生人,你可真会折磨我。”

  趁机捏了一把松软的脸颊,面团一样,梁柏闻想。

  但再说下去可能就是咸面团了。

  乔言面上一热,眼里无可避免地流泻出一丝慌乱的意味:“那不是怕被看到吗……”

  现在倒是人尽皆知了,就算真被有心人挖掘也无法。

  “与其担心恋情被发现,”梁柏闻松了松环抱的小臂,解下深色大衣的纽扣,将眼前眼眶红红的人儿裹了个严实,这才接着说:“我更担心你会冷。”

  “想见我也不用那么着急,外套都不披一件就跑出来了?”

  “没有,”乔言吸吸鼻子,不知是在否定哪一句:“只有一点点想。”

  梁柏闻闷笑:“是吗。”

  乔言视线回闪,面不改色点头,经过这一周的锤炼,他已经做到不动声色调节表情,尽量避免被人一眼洞悉。

  当然,有一个例除外。

  “你什么时候拍的……怎么都不告诉我,就……”蓦地想起照片的事,乔言吞了几个字眼,但倒也不妨碍梁柏闻进行阅读理解。

  一转眼的时间,他又忍不住开始遐想,都这样了,他如果不公开对梁柏闻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

  心里五味杂陈,他一向拿捏不定主意。

  抿了抿唇,乔言斟酌着说:“那我要不要也——”

  “这种事情也要讲究礼尚往来吗?”梁柏闻无奈叹了口气:“还是说,你认为你男朋友长相还不够及格线,会面临失恋风险?”

  他缓解气氛似的半开玩笑:“警防此类事件?”

  话音在微尘中盘旋,最终飘进乔言耳朵,他禁不住笑出声。

  许久才把人哄高兴,梁柏闻这才开始“自我忏悔”,不过在这之前他先攥住了乔言的手,然后就蹙起了眉头。

  太冷了,体温总是比别人低。

  他说:“没有不想谈,也没有想躲你,更不会反悔。”

  乔言耳朵在听,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暖烘烘的热源上。

  不得不说,梁柏闻就像一个行走的热水袋,身体是热的,手是热的……

  他掀起眼皮悄悄抬头,又垂了垂睫毛。

  眼睛也是热的。

  他出神地想,是身体素质好?

  脑袋冒出想法,乔言默然一顿,怎么听上去有点怪怪的呢。

  正自顾自揣想,只听梁柏闻又说:“下次出差把你放进行李箱。”

  近在咫尺的对视,乔言小声反驳:“……我又不是猫。”

  梁柏闻嗓音持续含笑:“也没多少重量,和撸猫没什么两样。”

  “……”听不懂,就当是在夸他吧。

  -

  次日上班。

  心有灵犀似的,乔言刚进公司,两人就在底楼遇上。

  早高峰时期,等电梯的职场人不少,两人隔着人海相对而视,随后对口型似的说“早”。

  心情因为一句简单的问候扶摇直上。

  各自站一边,口袋里的手机忽地震了下,趁着等待的时间,乔言拿出手机。

  梁柏闻:【过来。】

  目光穿越人群,乔言侧头朝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乔言:【?】

  虽然不太明白,但他依旧往旁边站了站,只是好巧不巧,电梯已经下来了。

  正犹豫,忽地,只觉得脚下空了一瞬,落在人群后面的乔言就这么被单独拎了过去。

  惊呼声来不及从嘴边蹦出,脚尖已经够到了金属地面。

  适时,电梯门悠悠阖上。

  “做什么?!”

  梁柏闻摁下楼层,从容道:“马上九点了,下一班电梯你就该迟到了。”

  虽然电梯内只有他们两人,可乔言还是压低着声音:“可这是专用电梯,而且刚才人好多!”

  “没人看见,”梁柏闻面色无辜:“而且我怕有的人又开始胡思乱想。”

  乔言自然不会承认:“我没有!”

  “嗯,你没有,”梁柏闻淡笑,接揽过他的话:“是我没安全感。”

  乔言非常无语:“……我要去上班了。”

  “等一下。”

  手腕被扣,身体回旋,梁柏闻缓步靠近。

  电梯停下,开门停了一瞬又自行关门,手掌转了半圈,滑了下去。

  “上班之前……”他慢声道:“先把那几条禁令废了吧,不然没办法生存。”

  末了,又笑着补充一句:“大王。”

  乔言一默:“……”祸国殃民的妲己?

  撇了眼十指相扣的两双手,乔言撇撇嘴:“好吧。”

  “但是——”

  还未说完,剩下的半句已经被梁柏闻含进了嘴里,嘴唇上温软的触感瞬间让乔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触即分,却让他腿脚发软。

  “但是什么?”

  梁柏闻笑,拇指顺势往上,直至戳碰到软骨位置。

  很慢地摸,很轻地抚。

  “耳朵好红。”

  乔言:“……”敲!流氓!

  -

  之后几天两人既没有刻意保持距离,也没有过从甚密,与其说是朋友,更不如说是相处熟稔的上下属。

  和上司交朋友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点乔言再了解不过。

  临近十一月下旬,冷空气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攻势猛烈地席卷整个城市。

  一夜之间,寒冬来临。

  裹着厚厚的衣服循规蹈矩地上班下班,他忙,梁柏闻更忙,经常在工位上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甚至会忘了吃饭时间。

  但这种废寝忘食的工作态度,最后的结局往往会变成:梁总亲自下楼逮人,然后一顿“教训”换一顿美食。

  日子就像一眼泉水,涓涓细流不紧不慢,平凡普通,循环往复。

  意外总是猝不及防出现,打破当下宁静的一件事是,乔言又被吩咐出差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培训学习,而是单他一个人,去对接甲方客户。

  出差地点就在临市,乔言当天上午抵达后便由助理带着进了公司会议室。

  “不好意思,您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助理是这么说的。

  于是枯坐两个小时,乔言仍旧没见到对方负责人的影子。

  再次听到轻微响动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门扉翕张,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却昏昏欲睡的乔言猛地回神。

  乔言视线落在对方黑粉挑染的发色上,仅讶异一秒,他不动声色开口:“呃……您好,我是乔言,先前跟您联络过的。”

  酷哥你谁?

  适时,酷哥落座:“孟辛昱。”

  空气静默,倒不是乔言被他唬住了,而是对方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出头的模样,穿着打扮俨然像个刚进社会的大学生啊!

  负责人?

  乔言意外地有些紧张。

  搁置手机的前一秒,他看见尹浩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尹浩:【听说甲方爸爸很难搞的,我觉得你还是得做个心理准备】

  尹浩:【/】

  察觉到他长久注视的视线,乔言艰难地吞咽着口水,随后回以一个职业的笑容。

  虽面上不露半分,但心里的压力一分不少。

  不难搞怎么能称为是甲方爸爸呢。

  “那我就先从项目定位开始介绍……”

  看他拿着设计稿件平稳地言说,孟辛昱挑眉,姿态慵懒地靠着椅背。

  长得像个社恐,汇报却井井有条。

  倒是有点反差。

  看过报告后半晌,他突然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你来过这里吗?”

  等待鞭策的乔言:“……啊?”

  “没有。”他如实回答。

  “成,带你逛逛。”孟辛昱作势起身,眼见乔言一脸蒙圈的表情,他解释:“我觉得实验不如实践,光在这讨论不如出去看看,有多少人真正需要。”

  这倒也没错,乔言原本就计划着进行实勘探店,眼下只不过就是提前罢了。

  于是他点点头:“好。”

  “当然,主要还是坐在这里太无聊了,会容易没有灵感的。”

  乔言:“……”没看出来。

  一天过去,手机基本是当相机用。

  探查似的绕了七家店,再接着回甲方公司改稿,直到将近晚间九点才结束一天的行程。

  出了公司才堪堪拿出手机,乔言惊觉他根本没回梁柏闻的消息,大概是用意念在回复,总之聊天框内空空如也,一条都没发出去。

  他这才意识到,忙碌的时候的确是不可能一直秒回的。

  手忙脚乱地敲字,消息刚发过去没出五分钟,一通视频电话便拨了过来。

  “还在外面?”镜头里,梁柏闻穿着居家服,戴着一副眼镜,从镜片反光不难猜到,他大概率也还在工作。

  “今天怎么样?还顺利吗?”

  乔言颓废地说:“刚下班,好累。”

  “不过这里晚上好漂亮诶,给你看!”背后是繁华的江景,游轮在水面上缓缓行驶而过,留下一片波光粼粼。

  “嗯,灯光很漂亮。”梁柏闻嘴角噙笑。

  “而且这里的——”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乔言?”

  莫名听到自己名字的乔言循声回头。

  只见孟辛昱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低了低墨镜,朝他扬起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回酒店吗?正好我送你啊。”

  适逢其时,对面梁柏闻视角下声音突地卡了一瞬,画面停留在乔言举着手机往上的那一幕。

  也正正好好,稳稳当当将后方靓丽发色的“陌生人”收录进了屏幕。

  短促的“嘟”一声,通话中断。

  梁柏闻:“……”

  停下手中书写的笔,紧接着他缓而慢地拧眉。

  按照常理,这种时候,应该很难不让人误会吧?

  -

  出公司时,手机电量就已告急。

  本想着短短十多分钟的路程可以撑到酒店,但乔言发现他低高估了使用多年早已老旧的电池容量。

  上一秒还是百分之二十,下一秒就直接关机了。

  戳了两下屏幕,黑黢黢的倒影着他愁苦的脸。

  乔言适时想,迟早把这个破手机换了!

  “去哪个酒店?”孟辛昱停下车,不紧不慢地看着他。

  总觉得对方的目光有些不怀好意,乔言客气地建立起疏离的距离:“不用的,我打车就行,公司报销。”

  孟辛昱不意外,只道:“这边很难打车的。”

  他意有所指:“关机就更难了。”

  乔言默然一瞬,扬起一抹标准的笑:“没关系,我带现金了。”

  虽然科技很发达,但他总是保留着一些陈旧的习惯,比如随身带着一些小数目的纸币。

  本想以防万一,现在倒是真派上用场了。

  明显的拒绝和客气地推辞,孟辛昱还是能分清的,他挑眉,也没再多说:“行,那就明天见。”

  乔言颔首:“再见。”

  同人分开后,打车回到酒店,趁着充电的时间他先快速冲了个澡,然后出来给梁柏闻回电话。

  对面接通电话的速度异常快,就像候在手机旁似的。

  “到酒店了?”看到背景以及带着湿漉漉雾气的人,他问。

  头发没吹太干,乔言拨了两下依旧湿润的发尾,说:“到啦,刚才手机没电关机了。”

  “原来是关机啊,”梁柏闻若有所思:“我当时想报复我,打算冷我两天。”

  乔言没忍住笑出声:“指不定我就是故意的。”

  梁柏闻“啊”了一声,接着轻叹:“乔老板身边莺莺燕燕不少,想来也不是很需要我。”

  滑动触控板的手指顿了一下,乔言忽地意识到梁柏闻刚才肯定是看到了。

  极短地笑了下,他说:“好大的醋味,我隔着屏幕都能闻到诶。”

  梁柏闻不可置否,突地,听筒内传出二饼的嚎叫。

  声音有点远,乔言听不真切。

  “你到家了?我好像听到二饼的声音了。”

  “嗯。”回应他的还有玄关处输入的密码声。

  嘈杂的声音消失,乔言听到一阵敲键盘的声音,梁柏闻问:“还在工作?”

  “对啊,今天还有好多东西没改,”盯着屏幕,乔言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吧唧:“打工人好苦。”

  梁柏闻笑,随后想了想:“需不需要宠物陪伴服务?我开个视频。”

  画面出现,但只有一只修勾的身影。

  “六一让梁珏接走了。”

  “所以二饼才恼羞成怒?”乔言觉得好笑,猜测说。

  梁柏闻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在家喊一晚上了。”

  乔言乐得直笑,突然觉得改图也不是那么烦闷。

  由于最近视频通话的频率高了不少,他索性用切换到电脑上,然后将窗口缩成一个小方块放在左下角,做完一切才开始工作。

  当然,每次都是被哄着莫名其妙才开的。

  两人各司其职,安静的室内仅有键盘和鼠标的轻响,偶尔会有两句交谈。

  因为有外援,乔言没一会儿就保质保量的完成了工作。

  偷偷撇了几眼左下角的小屏幕,就收集了好些素材。

  屏幕里的人很专注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手机竖着放置在桌面,以至于乔言望过去只能看到半边脸,半边脸陷在阴影里,眉目有些冷。

  没有出声打扰,乔言悄悄拿出手绘板,而后将视频画面放大,开始画画。

  室内再次沉寂。

  于是结束工作的梁柏闻在下一秒就看见了某个根本没有遮严实,甚至嘴角掩饰不住笑意的人,低着头在捣鼓着什么。

  很认真。

  光明正大地注视着小卷毛,偏偏小卷毛还是个神经粗的,他若不发出点声响,怕是挂电话前都不一定知道他截了许多张照片。

  梁柏闻勾着唇角,手法娴熟地将图片保存至相册。

  然而,刚被人暗叹粗枝大叶的乔言似有所觉,不过仅仅只是抬头看了眼,就猝尔撞上了对方探究般的目光。

  “你、你一直看我干嘛!”

  徒然一惊,悬于发送按键上的指尖蹙地一抖,不偏不倚地落在屏幕上方,仅两秒,动态显示发送成功。

  “看你背着我又做了什么。”梁柏闻这会儿眼神倒是柔和,没有方才直视文件那般凛冽。

  “没啊,没做什么……”

  因被抓包而心虚的乔言眸光皮飘忽,转而低了低头。

  图片内是一只长相威武的黑猫,戴着金属眼镜,虽然只细化了上半身,但仍能看出它的眉眼凌厉。

  配字——铲屎官的

  后面没写完,乔言本来想写的是铲屎官的黑猫,但是删删减减最后只剩下这四个字。

  梁柏闻拖着尾音:“只是更新一下动态,确实没做什么。”

  “……”

  “太晚了,我觉得应该去睡觉了。”他义正言辞道。

  然后生平第一次,乔言直接挂断了上司的电话。

  想这么做很久了,而且……这种感觉还不错呢!

  紧接着,他就收到上司传递来的“危险信号”。

  梁柏闻:【画得很像,乔老师。】

  梁柏闻:【还接稿吗?乔老师。】

  乔老师现在满眼都是乔老师这三个字。

  有点晕字。

  鬼使神差地,乔言点进他的头像。

  然后他看到,梁柏闻头像底下的签名,变成了——

  喵。

  手指不自觉蜷缩一下。

  躺在被窝里,乔言弯曲着双腿,意外地能想象到梁柏闻面无表情,严肃地推眼镜,接着……

  学猫叫。

  黑猫。

  都什么跟什么啊。

  乔言心里的靶子,又被射中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