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里鸦雀无声。
邵悦旁边的女孩反应过来, 使劲扯她衣袖：“邵悦你疯了吗？你可是女一号！”
“对啊，你怎么能这么没有责任心！我们还要代表学校去参赛啊，现在怎么可能临时换人！”
“我没法演, 你们换别人吧。”
邵悦青着脸把半幅戏服往下拽, 倔得像个小牛犊。
对面演配角的男生很生气：“大家合理讨论,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向着邵悦的人不多, 个个皱紧眉：“我们不觉得邵悦激动，难道你觉得副队刚才的话合适吗？”
“我……”男生噎住，话题很敏感，他不想碰, 于是他们那边几个人都看着副队等着他说话。
副队是个叫陈的高个男生，他此刻脸色涨红，痘痕都充了血。
“邵悦，不就是一个剧情吗？你至于吗？我们整个队伍的剧本不能按你一个人的意思来吧。”
“你放屁陈！”
邵悦把地上剧本捡起来狂翻到一段, “这段剧情有多重要你不知道？这里她们明明产生感情了，你为什么不让表现出来？”
其他人附和：“你说啊？”
“对啊，陈你怎么不说了？”
副队摆干部架子：“我们改编的时候就有争议，同性恋的题材不能演。”
“凭什么？”邵悦恼着，点点头, “好，不能演就不能演，你解释一下刚才的话。”
“你说, 女同性恋都是异类，是没认清自己的性向, 要是试过你就不一样了。你说你能给她们治好是不是？”
邵悦“砰砰”地收拾自己东西, “你太恶心了，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人。”
“我……”副队词穷, 心一横问道，“怎么一提到同性恋你这么激动？你是同性恋吗？”
邵悦差点气晕，提起一口气刚想说话，就看到了门口的两道身影。
是思沛姐？
她叫道：“学姐！”
十几人回头，也都看见秦思沛，他们自发面朝门口方向，目光从秦思沛这又转到她身后的林雾身上，所有人都如同按下暂停键顿着不说话。
刚才秦思沛和林雾已经在门口听得差不多。
林雾不知道，秦思沛却知道，她们话剧社的参赛剧本改编自一本引起很大社会争议的小说，其中争议最大处来自书中两位女性人物的朦胧感情。
女学生与女老师的同性禁忌之恋。
这也是秦思沛同意接受老师邀请帮助话剧社改剧本的很大原因，她自己对这本小说，乃至作者都有很大兴趣。
她的意见是保留这部分剧情，因为在原著中这段感情堪称点睛之笔，何况——
秦思沛自己也有其他考虑。
近几年全社会对同性恋的关注度不断提高冲突不断，恐同和歧视仍然占据主流。
但是她本以为A大学生的接受度应该会高一些。今天这一幕她没料到。
秦思沛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到邵悦这方的最前面，林雾盯着她背影缓缓退到一边。
话剧社成员几乎都是她的迷妹迷弟，再生气也勉强挤出笑脸打招呼。
“斯木学姐来了。”
“是斯木学姐！她来了我们可以让她评评理。”
邵悦第一时间走上来：“学姐。”
秦思沛让她站到后面，还没说话，对面男生就硬气着说：“学姐，我们都知道你和邵悦关系好，但你要是偏袒她我们也不同意。”
“你放屁！”邵悦气坏了。
“你们说我行，带上思沛学姐就不行！”
邵悦把东西顿桌面上，盯着对面副队那群人激动道：“我今天就告诉你们，我邵悦就是喜欢女人。”
什么？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秦思沛皱眉：“邵悦？”
“思沛姐你不要管我！我出柜了。”
“我邵悦今天就出柜了！”
她指着副队，“你这种猥琐傻逼男应该先给自己治治脑子，全世界男人女人都死光了我们也不会喜欢你。”
她说完这番话，甩手去拿自己东西，
回头时邵悦看到林雾，惊了一下：“雾姐姐你怎么过来了，我姐在哪？”
林雾靠墙抱着手臂，一身浅色连衣裙妩媚动人。邵悦脑子里好像忽然灵光一闪，但转瞬即逝她没抓住。
邵悦使劲拧着眉回想刚才的灵光，问秦思沛：“林雾姐姐喜欢女孩，思沛姐姐，你从没说过这个，但我觉得你也喜欢女孩是吗？”
她只问秦思沛，但大家都听得到，学生们震惊的目光从邵悦着又转到秦思沛身上。
话题突变。
刹那间，仿佛灼热的强光打过来，有黑洞洞的眼睛从天空自上而下冰冷地俯视着她。
秦思沛是文学院的榜样，是整个A大想要推出的模范学生，她的观点本来就很重要。
而她本人就是同性恋吗？
学生们张大嘴巴，五官都变形了。
秦思沛一言不发，温和平静，面对所有人的目光她只是手指微微动了动。
此刻的小剧院内更像是迎接着一场深刻的冲突、一场审判。
这不是秦思沛想要的。
她能看懂对面学生的眼神，有的人质疑、排斥，有的人同情、遗憾，这仅仅十几人完全显露出整个普罗大众对女同性恋群体的态度。
私事本不需要接受无关人等的评价。
但秦思沛从来我行我素，她不在意，也就无所谓非要不回答。
她面色平静地准备开口，但没想到林雾抢在她前面发出声音。
“她不是。”
林雾走过来站在秦思沛身边，重复道：“她不是。”
她回头扫了邵悦一眼，邵悦立刻噤声。
有学生想问她是谁，刚问了半句，就被林雾打断。
林雾神态优雅，像舞台中间最惹眼的花，华丽的戏服、自诩漂亮的戏剧社女孩在她周围黯然失色。
她勾唇道：“我们没有认识的必要。你们只需要知道她不是。”
她目光经过秦思沛时，秦思沛抬眼看她，林雾划过。
林雾问他们：“还有别的话吗？”
“你怎么帮别人乱说话……”女孩说话声越来越小。
副队站出来：“就是，我们想听思沛学姐自己说。”
他端得好一副架子，林雾轻笑：“你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副队涨红脸：“我……”
“说啊？”林雾抱着手臂，副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转头骂了句。
他的嘟囔被一直盯着她女孩听见了，那女孩脾气差，气得上去就给了他一耳光。
“怎么回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两方人各自拉架。
“我他妈现在也出柜了！陈，是男人就把你的话重复一遍。”
“我是替这个小姐姐扇你，我扇的就是你！再让我听见你用别人的性向侮辱人你试试看！”
林雾不用想也知道那男孩说的什么。
她转头向秦思沛挑眉点评道：“现在大学生就这素质？”
秦思沛淡道：“什么人都有。”
混乱间，一名女老师踩着高跟鞋推开门跑进来，她一进门当场愣住，紧接着越过秦思沛三人扎到学生堆里。
“不要打架！你们怎么回事！”
听到喧闹，大楼门卫和保安也接二连三地跑进来。
混乱中秦思沛和林雾叫上邵悦一起离场，三人一同走到楼外小广场。
“对不起。”
邵悦低下头，“对不起林雾姐姐、思沛姐姐。”
林雾不出声，秦思沛说：“没事，邵悦。”
“我不应该把你们扯进来，尤其是思沛姐……对不起。”
“话剧社我待不下去了，我回去就填退出申请。”
“最好不要。”秦思沛说，“这次比赛校方非常重视。”
她沉吟道：“这也是为什么学院选择改编这本话题小说。”
提到这个邵悦气的眼圈都红了，她拉住秦思沛的手：“学姐，那本书写得很好，拜托你为少数群体发声，你说话大家都会听的。”
林雾在秦思沛身后，她拉了秦思沛的包带，秦思沛向后微退离开了邵悦的手。
邵悦：“你……思沛姐？”
林雾这时开口了。
“邵悦。”
邵悦茫然。
林雾看着她：“社会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发声而改变，不论那人是谁。”
这时候邵悦的手机响了，是刚刚那位老师。
林雾说：“回去面对吧。”
邵悦攥紧拳头，手指微颤。
秦思沛覆住她的手：“冷静一点，不要再起冲突。”
“思沛姐姐，我们一起过去吗？”
邵悦年纪小，她对马上要来的事情有些害怕。
林雾说：“她去不合适。”
邵悦对林雾从小依赖，林雾这样讲，她就点头，泪珠滚下来，她用衣袖和手背用力抹了。
“那你可以陪我去吗雾姐姐。”
“我也不行。”
林雾帮她整理好衣服。
“记着，永远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能屈能伸，知道吗？我们从小不是教过你。”
邵悦用力点头：“对不起……”
林雾拿出化妆包给她遮了泪痕，让她等一会，等到过一会儿邵悦看着精神多了，人也恢复理智，林雾才让她走。
两人看着邵悦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秦思沛问：“怎么不让我去？”
林雾这才收回目光。
秦思沛知道，邵悦也是林雾的亲人。
她说：“我可以陪她去的。”
“你去做什么。”林雾偏头，“你们两个一起被当犯人一样逼问吗？”
“还有那个姑娘。”跟着邵悦一起出柜的姑娘。
林雾道：“还是说你们三个一起被人当成猴子围观，马上远近闻名？”
秦思沛垂眸，声音沉郁：“我没有想到……”
“没什么不好想的。”林雾看向天边，夕阳即将被高楼吞没，厚重的云层盖住晚霞，几只孤鸟发出刺耳的鸣叫。
“天凉了，我们走吧。”
秦思沛牵起她，林雾回握。有些事情一直压在心里，只要不去想就仿佛可以自欺欺人，但是今天的冲突仿佛是在预演，提醒林雾她一直担忧的事情。
她一言不发地上了车，把外套拿给副驾的人。
秦思沛笑着看她：“怎么了？”
林雾问：“还去游乐场吗？”
“去，”秦思沛探过来，帮林雾拉安全带系上，有意朝她弯唇笑，“想你开心点。”
“我开心，”林雾无奈，发动车子，“坐好，走了。”
*
到了游乐场，两人先去便利店买了点零食，林雾手不方便，都由秦思沛抱着。
夜幕下来，游乐设施开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人来人往。
林雾独自一人站在旋转木马前等了一会儿，秦思沛从远处回来，手中牵着两串卡通气球。
她过来要把气球递给林雾，林雾睨着她，不接。
秦思沛笑了笑，游乐场的小彩灯光映在她侧面，无比温馨。
“还好吧，很幼稚吗？”
绑气球的绳子也是用小灯串做的，一闪一闪，牵着惹眼极了。
林雾环着手臂：“不太幼稚，你拿着正好。”
秦思沛笑了，说：“好。”她一手拿气球，一手拿吃的，让林雾消毒了手之后方便边走边吃。
两人走了两步，林雾指着一边的长椅：“坐着吃吧。”
秦思沛费事地看了看手肘夹的地图：“一会儿有花车巡游，我们可以边走边吃，这里看不到。”
林雾伸出两指把地图从秦思沛那抽走，顿了下，又拈过气球：“就坐这吃，你不累我累。”
秦思沛唇角轻轻翘下，也清洁了手。两人坐在长椅上，秦思沛把食物弄好递到林雾嘴边。
林雾挑眉：“热量太高，不吃。”
秦思沛好脾气地自己吃掉薯条，拿燕麦汁给她喝。
林雾：“假的，太甜。”
秦思沛笑着：“那蔬菜三明治？”
林雾像一只高贵的天鹅，勉强吃了两口，喝了些纯净水。秦思沛能察觉她心情不算太好，安静地坐在一旁陪她。
不远处花车游行开始了，和秦思沛断定的一样，这个位置恰好被花池遮了视线，秦思沛是为了林雾散心，既然林雾没有去的意思，那她也就在长椅上。
她时不时会拿出手机查看，林雾说：“别看了，还没消息。”
秦思沛问：“你也担心邵悦吗？”
林雾：“你在说废话？”
秦思沛低头笑，林雾挠了挠她下巴。月亮透过云层照着这方天地，花车游行走到这一处，人声愈渐鼎沸。
林雾看了秦思沛一眼，站起来，秦思沛扬头：“怎么了？”
“不是说想去人多的地方？”林雾理理裙摆，示意秦思沛跟上，“走吧。”
今天周末，花车必经道路两旁到处是人头，秦思沛和林雾站得偏一些，两人个子高，并不妨碍视线。
一路上很多人来回穿行，秦思沛费心挡在林雾右边保护她的手。
她们经过的地方，总人会停下来搭讪，想要联系方式，她们不管站在哪里都会有目光从四面八方直勾勾射来。
怎么看都不像是秦思沛会喜欢的场合，林雾倒不觉得有什么，她试过大夏天在更拥挤的地方发传单，比这难受一百倍。
“不舒服的话下次别来了。”林雾道。
秦思沛拉她站在花池边沿，比周围人都高出一个头。
“蛮好的，”秦思沛说，“和你在一起的尝试都很有趣。”
“嗤”林雾笑，“你做实验呢？”
“不是，”秦思沛纠正她，“是体验。”
林雾弯唇，两个人靠近感受彼此体温，花车怎么样其实没人关心，可是渐渐，人群外围有了点骚动。
有游客在驱赶什么人，好像发生了争吵。
视线所及处有几对年轻女孩，手里拿着传单，正在人群里分发，被打扰到的中年人心生不满，见是年轻女孩，驱赶她们的态度就很差。
林雾一眼就看到她们项链上的标志，这个彩虹标她见过，是A市某个自发的女同团体。
看她们的样子似乎在做宣传。
秦思沛也看到她们头箍上的彩虹标，还有怀里抱的独角兽玩偶。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大家可以通过熟悉和了解多些理解包容，可以扫二维码关注我们的公众号，这是我们的网站。”
小孩看到玩偶上手去摸，女孩把独角兽玩偶递给他，温柔地笑笑，“你要这个吗？”
小孩妈妈看了眼宣传页，直接把孩子手里的玩偶拍掉，把孩子护在怀里疾言厉色：
“你们要带坏小孩吗！？”
女孩捡起玩偶：“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她们对异样眼光习以为常，并不多费口舌，拿起传单发给周围愿意接受的年轻男女，逐渐往林雾和秦思沛所在的位置靠近。
林雾的手指紧了紧。
她们两个太惹眼，又特意搭了同色系的裙子，很快就让那群人的姬达响了，她们在花池边停下脚步友好微笑。
秦思沛和林雾走下花池。
“小姐姐，能请你们关注支持一下吗？”
见林雾好像要动，秦思沛说：“我来吧，你取手机不方便。”
其中一个女孩悄悄打量林雾：“小姐姐，请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林雾说：“可能。”
另一个女孩想起来了：“啊！你是夜雾老板娘，是林雾对吧！”
她眉开眼笑时，秦思沛把手机递到她眼前，说：“好了。”
“哦哦。谢谢啊。”
“我经常去夜雾的！”
有人抽了宣传册递给秦思沛，也有人不住打量两个人。那个女孩忍不住问：“请问，雾姐，她就是秦思沛吗？”
秦思沛：“对，我是。”
一群人小声惊呼：“啊，终于见到真人了。”
“那，你们两位是什么关系啊？”
因为前一阵大家都以为林雾找了女友，后来又听说不是，都很迷惑。
姬圈不少人想着，如果这两位都是单身就好了。
秦思沛从背后戳了戳林雾。
林雾心也被她戳着。秦思沛想和她一起去人多的地方，所以，秦思沛一定也会喜欢她当着这些人的面承认关系。
但是。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
不，其实算不上什么事。
可是，她的心脏重跳，却远胜曾经数次站立在人生关口。
秦思沛就在她身边，那是她的秦思沛。
林雾咬了咬牙关，无波澜道：“抱歉，无可奉告。”
那些人转而看向秦思沛，秦思沛也说：“无可奉告。”
她们微笑，“这样啊，没什么的，那两位可以额外帮一个忙吗？”
“就是我们想拍一个宣传视频，需要一些人来发言，就是对着镜头说说话。”
镜头吗？秦思沛问：“什么样的视频，我去吧。”
“好啊好啊。”她们给秦思沛递名片，麻烦您扫这个码。
林雾没想到秦思沛答应得这么快，她只停顿一瞬间就在秦思沛之前截住了名片。
白皙手指夹着名片，手链搭在腕间。
“我有兴趣，我去吧。”
“啊，雾姐有兴趣我们更欢迎了。”
“啊不是那个意思啊秦小姐，咳，那我们后续再联系。”
人群跟着花车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她们也要去下一个地方，所以就此告别。
等她们走后，林雾按了按手中纸片，和秦思沛静了一会儿。
“你……”
“我……”
林雾说：“你先说。”
秦思沛问：“我有些好奇，这是什么组织？”
林雾：“回去和你说。”
“你呢？”
“我？”秦思沛问，“我怎么了？”
林雾抿唇：“你有没有因为刚才不高兴？”
秦思沛想了下，轻摇头：“没有，我认为你做得对。”
她挽上林雾手，和她十指相扣，“你呢，我觉得你不开心，是因为担心我不开心而不开心吗？”
“你在说人话？”林雾白了秦思沛一眼。
两人相视一笑。
两人没再继续逗留，出园走向停车场，刚上车，秦思沛就接到了邵悦的短信。
林雾心里一直有块石头压着，瞟秦思沛手机时，语气也不似往常轻松。
【思沛姐，林雾姐：整段剧情删掉了，人物也被删掉了，老师们也不再让我参演。我很好，不要为我担心。】
林雾手指扣了扣方向盘：“会给处分吗？打电话问问。”
秦思沛神情严肃，她也想到这件事。
她打开车门：“好，等我一下。”
林雾透过车窗看秦思沛。十分钟时间，她打了三个电话，越到后面，她的眼神越沉静。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萦绕着冷幽幽的雾气。
林雾打开网页，查了那本小说，纤指上划，找到她们说的那对人物和剧情，搜索引擎里铺天盖地都是相关讨论。
如此回避同性话题，直接删除，秦思沛一定很不开心。
林雾收了手机，秦思沛也挂掉电话。
“可能会给处分，”秦思沛语气凝着，侧过身安慰林雾，“明天一早我去学校。你别担心。”
一整天下来，某种不安浮出水面，像工业废物一样在心底泡发胀大。
“我陪你。”
我更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