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外起了风,剧烈却温柔,拂过衣袂。
高大的少年还穿着小姑娘的粉色长裙,险些撑爆。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大动作地倾身压上来,低沉的呼吸在耳边犹如滚烫的开水沸腾,贺远斜面不改色地抬手推开少年的脸,挡住发红的耳朵。
心脏砰砰直跳,贺远斜一时分不清这一声声要冲出胸膛的心跳声,是因为发现“尤灵鸢”是池树的伪装才引起的,还是因为池树离得太近了。
大反派身材优越,手掌比他还要大一些,虽然被推开了脸,但手还搂在他腰上,手掌的温度烫得惊心,攥着他青色的衣带不放手。
贺远斜整个人都有点傻,怔然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现在想来,池树好像没有刻意瞒着,很好猜,只是他不敢猜。
不敢猜反派不走剧情,窝在他身边和他撒娇生活的可能。
“师兄。”终于从缩身术里彻底伸展四肢得到了解脱,也不用再装什么小姑娘,怀里还搂着失而复得的师兄,他有些心猿意马,也感到疲惫和无奈,“你为什么……总是逃跑。”
委屈和难过犹如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拍打在池树的心口,要将他彻底淹没似的。
贺远斜想让他松开手,少年却将脸埋进他的肩膀,几近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发丝的清香,泪水便夺眶而出,迅速打湿贺远斜的衣襟。
不过犹豫了两秒钟,锁骨处的衣服便湿透了,像是盛着一汪清水,那是少年人难以克制的思念。
想说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贺远斜一时停了话头,犹豫着将手放在池树宽阔的后背。
池树顿了下,双臂环得更紧,几乎要和怀中的人镶嵌在一起,他带着哭腔喊:“师兄,你总推开我,总偏心……”
听到这句话,贺远斜恍惚得仿佛回到了十九岁的夏天,只有他肩膀高的少年窝在他怀里,听着雷声哭泣,控诉贺远斜的偏心。
当时贺远斜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偏心?那现在,任由你抱着的我是谁?”池树主动爆马到现在,这是贺远斜说的第一句话。
从前惯会哄人的他,也在看到真相的瞬间失去语言功能,如今用上与从前差不多的语句,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从尴尬拉回了亲密的师兄弟。
“我们回去说,好么?”
“好。”
·
池树的修为依然在出窍,但灵力微弱得让贺远斜震惊。
但是他没有问为什么。
A9在脑子里已经咋呼半天了:[啊啊啊啊啊啊卧槽卧槽卧槽反派怎么过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贺远斜更是无语:[你干什么吃的……反派藏在我身边你都不知道?]
A9:[剧情已经发生改变了呀,世界线向我开放的权利已经少得快没有了。再说了!宿主你你你、你修为回来了还不是没看透?]
贺远斜:[那是因为我特娘的灵力还没回来,我拿什么看,我脑子上划到口子,装二郎神看???]
A9:[你语气真冲。。。。]
贺远斜:[给你发差评。]
A9:[宿主,你是一个很好的宿主,全世界独一无二,最完美的宿主。]
贺远斜不搭理他,一路狂奔把人带回自已的客栈房间,木门一关,便问:“呼……你到底,怎么找过来的?”
他露马脚了么?怎么可能,A9做事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啊?难道贺远斜有狗鼻子,闻出来的?
“直觉吧。”少年还哭哭啼啼的,眼角挂着两行清泪,贺远斜忍不住伸手给他擦,擦了一行,下一秒又滑下来一行,简直了。
“你到底……”贺远斜两只手捧着他的脸,愧疚令人面红耳赤,池树两只手攀上他的手腕,乖巧地闭上眼睛,像是猫儿似的把脸埋进他的手心蹭,然后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师兄。”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软软的,贺远斜严厉的质问再次被扼杀在摇篮里,无奈道:“你灵力那么微弱,还敢这么胡来!你就不怕找不到我?然后……出什么意外?”
“我不怕,师兄。”
他轻声喊着,声音里的哭腔清晰可见,“再说……明明是师兄你自已说不会再丢下我的。”
是了。
贺远斜说过这话,他对年幼的池树说过,对“尤灵鸢”也说过。虽然,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
因为任务,贺远斜已经放弃很多约定了,他不在乎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完成任务他就会离开了。
回到现实生活里,继续当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
可是在这一刻,少年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的离开,是那么的惹人怜惜、心疼。
少年的眼里含着水雾,泪不断从眼角滑落。其实池树已经成长很多了,起码不会像小时候又哭又闹,吵得人干什么事都不利索。
他越来越安静了,没有哭声,只是安静地看着谁,眼里透露出的绝望,足够贺远斜心疼到呼吸都被遏止。
贺远斜忽然想起,在金家老宅时,“尤灵鸢”对他说的那句话。
“只要何大哥别丢下我就好了。”
他说这话时,是什么情形?贺远斜真的记不得了。如果他记得,可能会愧疚到难以面对池树。
他第一次,对毁约的自已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贺远斜呼出一口气,搂住少年的脖子,把对方抱在自已怀中。
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和池树摊牌了,不想问池树为什么扮成女孩,为什么来找他,为什么自已那样对他,还是如此信任他。
明明他丢下他很多次了。
如果出现意外,还可能会有下一次……
就这样吧,什么也别说了。
胸口的情绪鼓鼓胀胀的,贺远斜听到怀中隐忍着,却不断放大的的抽泣声,轻声说:“池树,我们睡一觉吧。”
睡一觉,什么都会好。
·
睡了一觉,贺远斜醒了。
看着头顶这间豪华客栈房间的天花板,脑子不太清醒地用眼睛描绘了一遍天花板上复杂又漂亮的纹路,感受到埋在自已胸口的脑袋动了下,贺远斜才算彻底醒了。
半敞开的窗户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水从窗户里飘进来,打湿了地板。
贺远斜感觉自已胳膊已经麻得完全不是自已的了,可是睡在自已身边的少年很熟,眼角的泪痕还在,明明睡前还没有,在自已入睡后又不知道偷偷哭了多久。
啊。
贺远斜单手捂住自已半张脸。
他真的对自已服气了,居然又对池树那张哭唧唧的脸心软了,什么都没问,让他抱着自已哭唧唧半天,然后还一起睡了个觉。
什么情况啊贺远斜,你他娘在干什么???
就怎么吃他这一套,然后就随便被他混过去了?!
贺远斜在心里辱骂自已,心想从前坚定初心的自已,现在怎么会变成一个为反派眼泪动摇的傻瓜。
“……呜,师兄?”怀里的人被他的动静吵醒了。
池树没有从他身上爬起来,反而更加熟练地趴上他的胸口,脸颊在贺远斜的耳边蹭来蹭去,“师兄,好困啊。”
“……”贺远斜麻木着一张脸,“你快起来,别撒娇了。”
“不喜欢么?明明我装成女孩的时候,你就很喜欢。”
少年的声音透露着失落。
我他娘喜欢个屁,你哪只眼睛看到了?贺远斜特别想问,池树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贺远斜为了显得严肃一些,板着一张棺材脸看人,语气也很冷漠:“我还有话要问你。”
池树抠手指的动作一下子顿住,可怜兮兮地抹了把眼角的泪痕,抽噎了一下说:“你问吧,师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没想到这一次早已经做好心里防备的贺远斜不吃他这套了,继续冷漠地盘问:“首先,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师兄,挽剑花的样子,很熟悉。”
靠,就因为这个?
“然后,我跟师兄买了个兔子糖人。”
“那个黑衣人是你???”
池树看着他震惊不已的表情,眨巴眨巴眼睛上的水汽,道:“师兄,我只是害怕把你吓走了,才有这种方式见面的。师兄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大反派撒娇的本事简直一年比一年厉害,贺远斜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你不是叛出门派了么?怎么没有回魔族?”
他早在一年前的岭洲事件中知晓池树的身份了。
贺远斜并未想到这话题有多么敏感,池树几乎瞬间抬起头看他。
他的脸并不输一众倾国倾城的女子,惊艳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红润漂亮的嘴唇,牙齿也整整齐齐,笑起来红唇齿白,好看得紧。
掉眼泪的时候更是我见犹怜,若不是这一张脸,池树撒娇技巧再好,估计在贺远斜面前也是无效的。
“我……”池树张了张嘴,中间缓了好几次,道,“师兄你不是听说书的说了么……差不多就是那回事。”
“啊?!”贺远斜瞬间从床上弹跳起来,“对了,我还没问你这事儿呢,那说书人说的,有几成真?”
“唔。九、七成。”
“……”
你明明是想说九成吧?
贺远斜的目光瞬间复杂起来:“所以……我的尸体,真的在你那儿?还用冰棺藏起来了?”
池树似乎想否认,但是又觉得没什么用,事到如今,否认是没有用的,只好点头小声道:“嗯。”
“你的灵力,怎么消失的?”贺远斜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满脸苍白:“你把灵力,输入我原来的身体了,所以才会这么虚弱。”
池树不知该怎么回答,点头。
“那他说的什么道侣也?”
池树挠了挠脖子,又想使用眼泪大法蒙混过关,结果被贺远斜用聚起来的少量灵力隔空弹了下额头。
这点微弱的灵力,只要用点心,刚修炼的傻瓜也能躲开。但池树没有,他被打红了额头,更好哭了,哭得眼泪涟涟,“唔,师兄,你又欺负我。”
贺远斜不轻不重地拍拍少年的后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
“还不是师兄宠着我……”池树一说这话,又要哭:“但是现在,你总欺负我。”
他如此可怜地说着,让贺远斜瞬间想起了他欺骗和伤害“尤灵鸢”的每一个瞬间。
贺远斜两眼一黑,简直想原地去世,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够了,再,说些别的。说书人说的,什劳子道侣,这个……?”
“魔尊想带我回去,但我不想放开你,就胡茬的。”说这话的时候,少年头埋得很低,贺远斜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毛茸茸的发顶阻断了他们刚才还别扭但通畅的沟通。
胡茬的。
贺远斜垂眸看了一眼,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了。
他故意使坏,让那一头柔顺的长发乱成了鸡窝。
“就当你补偿我了。”贺远斜忍笑道,“哎,小树。”
时隔一年多,再次喊起这个称呼,他喊得很顺畅,旁边盘腿坐着的粉衣少年却有点呆呆的。
贺远斜没有察觉道他的不对劲似的,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握住眼前人细瘦的左手手腕,一边低声喃喃“变瘦了”,一边问:“那天和严骁打架的也是你吧?为什么?”
“因为……”嫉妒。
池树说:“想要把师兄的剑拿回来。”
“算了,给他吧。你俩一人拿着我的尸体,一人拿着我的剑。啧,我都没给望熙留下什么,望熙虽然性子烈,但是人那么善良,我的死不会……”
贺远斜话音未落,少年人忽然右手撑在床上靠过来,他们的脸相距不过几厘米,他看见少年眼底倒映着自已惊讶的脸。
“师兄,你不怕我说出去么?”
池树问。
“嗯。”贺远斜说,“你不会的。”
贺远斜对他一笑,他并不知道这寻常的微笑,落在他人眼中是多么美丽的一番风景。
他的掌心微微浮现出冰凉的白色流光,顺着他的指腹犹如水流一般流进少年的手腕,“好了,乖乖治病吧。”
两人就这样相顾无言半晌,直到贺远斜治疗完他的手,池树于此刻再也感受不到手腕上往日常传来的钻心之疼,只觉得有一股暖流流进心中,是柔软的河床,将他碎得七零八落的心细细养着。
“师兄。”
池树直勾勾的看着对面青年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哑着声音说:“你在心疼我么?”
贺远斜愣了下:“嗯?”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拍拍池树的头顶:“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不是一直这样么?”
“你一掉眼泪,”那人温柔地抚摸他已经愈合的伤处,道:“我就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