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不再作数。
我好像到现在,才真正懂得玉眉这个人。
向来幼稚天真又固执的游戏玩家一夜长大,早在不知哪个瞬间看淡输赢,放我一次自由,让我自行选择去路。
回顾我和玉眉童年的两年相处,其实比父母陪在我身边的时间还短。
一别数年,从未联系,我们的友谊戛然而止,又在我重回水街后再次续上。
时间无法冲散玉眉对我的情感,她永远停在那段我们儿时的年岁里,习惯将所有的好倾注在我身上。
未得家庭喜爱,不耽溺于儿女情长的她将友谊放在第一位,这份友谊比那些爱把海誓山盟挂在嘴边的恩爱情侣还长情恒久。
在做出决定后,她默默与我收拾碗筷,洗漱睡觉。
压抑的风平浪静是假象,这晚的玉眉仿佛把人生前半程积攒的眼泪全数哭干。
无论我是回避还是主动,都在不断影响玉眉。自我到来,她的难过比快乐多。我活像个灾星,总惹得她着急跳脚,郁郁寡欢,不得喜乐。
此时的她背对我,侧身躺着,捂住脸啜泣,被放在桌上的五彩跳棋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透明彩珠在昏暗中发着幽光。
玉眉做出让步,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的背影实在可怜寂寥,惹得我眼眶和鼻尖都在酸胀。
连成全我心思都如此费劲煎熬,玉眉在面对我事情上是脆弱的,我断不能在此时离她而去。
额头抵住她单薄的后背,因啜泣而微微发颤的脊骨偶尔摩擦眉心的皮肉。
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为玉眉做点什么,最起码要让她后半生少些忧思苦恼。
——
我守着哭泣的玉眉一整晚,后半夜她翻一个身面对我,肿成核桃的双眼紧闭,原来是睡着了。在治疗所的时候,听人说过睡觉有助于恢复精神健康。像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伤心难过了睡上一觉,醒来就没有那么难受。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这一方法对我不起作用,清醒后面对残酷现实只让我感到窒息憋闷。但它放在玉眉身上很合适,效果显著。
清晨,她迷迷糊糊醒来,对上我的视线。眼皮浮肿,快将双眼皮撑没,狼狈中透着一丝滑稽的傻气。我忍不住笑出声,指着她眼睛说:“有点丑。”
玉眉一只手向我袭来,捂住我脸,说:“你才丑。”
透过手指间的缝,我看见她忍笑的嘴角。
我和玉眉进入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谁都没再提起那天的事。
如常得像是从没发生过。
但玉眉看我的时刻多了不少,我走去哪里,她视线就要跟到哪里,热切的目光会让人不忍心强装忽略。
我问她干嘛,她会敷衍地说:“没,好奇你要做什么。”
起初我觉得玉眉是过度紧张我会在哪天消失不见。
但古怪的是,有时我去山上去看柳梦的墓,在那里呆着。玉眉不再上山来找我,没变的是只要回去晚了,坐在店前台的玉眉捕捉到我身影的那一刻,会像突然被闪电砸中般从椅子上弹起来,问:“去哪了,怎么回来这么晚。”
她比从前要克制情绪,装作日子还不是照样过的轻松作态,却又比从前更小心、更提心吊胆。
恐怕玉眉再这么一惊一乍下去,精神也得跟着崩溃失控。我上前去,隔着桌台和玉眉商量。
我说:“玉眉,我们得好好相处,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不用担心有的没的,你乐意吗?”
玉眉听出我的意思,睫羽低垂,很僵硬地点头,嗫嚅道:“当然乐意。”
挨近的距离,连忧郁都是无限放大,偶尔出现的沉默放在我们这对挚友身上,有违和的生疏和别扭。
“可你好像还是不太开心。”
我伸出食指,两指点在她平直的嘴角处,轻轻向上扯。
被我强硬做出一个笑脸的玉眉,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这问题我很难作答。
“不要想那么远的事,时间浪费一秒是一秒。”
双手夹住她的面颊,好让她专注于此刻活生生的我,希望能挤走她那一发不可收拾的苦闷。
“老话说,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我们还有很多好玩的事要做,总是难过,是不是有些太可惜了?”
——
转入秋季,我的咳嗽再次卷土重来。
天花板动工要大半个月,为避免再次出现上次那种情况,玉眉和我时刻监工,防止有什么意外或者工人敷衍了事等事情发生。
这期间,店里常常粉尘扑飞,到处落灰。转季加上粉尘,很快就将旧疾引出来,天花吊顶彻底完成的那天,我从细微的喉咙痒变成了连环咳。用玉眉的话来形容:快要把心肝脾肺肾咳出来。
咳到腹部抽痛,肌肉撕裂,肋骨酸痛,严重时甚至能感觉到喉咙有血腥味。像场急性发作的病症,上午还能和玉眉聊天,晚上就沙哑到失了声。
前不久才好不容易接受我提议的玉眉,又开始了新一轮提心吊胆,她以为我一夕之间被新装修的吊顶毒哑,二话不说拉我去最近的医院挂急诊。
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季节性流感加上之前被浓烟伤过,多重因素叠加,导致声带充血,这才出现了失声。
我像打不死的小强,虽是体弱多病的药罐子,但又不至于累及生命。磕磕绊绊活到二十岁,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鉴于我的病症较为严重,这家医院采用中西结合的治疗手段,白天一副中药,晚上一小包西药。我又回到拿中药做汤水,西药当下饭菜的日子。
再往后,玉眉不常让我在店里呆着,在彻底完成所有装潢之前,我从监工变成了煲药。玉眉赶我去门外呼吸新鲜空气,顺带看炉子,怕我忘记,每每都要叮嘱我:“三碗煎作一碗水,先大火,后小火,多翻药渣。”
我闲得无聊。有时上街给玉眉买护手的厚手套、买扳手、锤子、钉子等等,有时则去柳梦墓前和她说说话,意料之中,她没有理我。
回应我的是头顶树梢的鸟叫,都是群活泼的灰麻雀,终归不是那种斑斓鸟。我躺在草地上,入秋时节,原野从嫩绿转为灰败的土黄,草根褪去青葱,填充成枯萎和死亡的色彩。
我看着光透过树影缝隙,上面有一只蹦跳的鸟儿剪影。忽然在想。
未来的玉眉如果和此时此刻的我一样,想必也会很孤单,甚至比我还差。
我起码有个玉眉陪伴,时时刻刻盯着我,但玉眉什么都没有。
“柳梦,你说怎么办才好?”
我翻过身,问墓碑上的人。
树上的鸟叫了两声“啾啾”,但柳梦不会发出鸟叫。我看着那张被框定在某个时刻的照片,忍不住再次问:“你是不是在等我啊……”
——
一声清脆的啼鸣挑动神经,睁开眼才发现我睡着了,灿烂日光投射在她背后,逆光下只余一个朦胧高挑的身影。我定睛看了很久,心难免漾起涟漪,快连呼吸都忘了。
“喂,叹铃,你忘了煲中药了。”熟悉的声音从那儿传来。原来是玉眉,心中那点隐隐的期待照旧落空。
不过这也值得意外,最近玉眉几乎没上山找过我,今天破天荒地来了。我和她一块下山,路上忍不住问:“你前阵子怎么不来找我。”
“我怕听到坏消息。”
“避开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玉眉掐着衣摆一角,停顿片刻,“柳梦走后,你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我想了想,说:“有时是,有时不是。”
避开时可以骗自己说柳梦还没回来,人还好好的,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注定要面对柳梦的死讯,更要寻找真相,绝不能让她枉死。也正是如此分裂的想法,让我的精神在清醒和幻想中徘徊,也不怪别人说我是疯子。
“我总要面对的。”我说。
“我没有你那么勇敢。”玉眉说,“叹铃,你离开水街之后,我就没玩伴了,身边的人玩不过我,会孤立我。我在心里骂他们玩不起,输了净会耍损招,愿赌不服输。后来我就自己玩了,但是好安静,干什么都觉得安静,你在的话就不会。”
心里酸酸的,我的离开竟会让她如此难受,我装作轻松,笑说:“你是觉得我吵是吧?”
“你成天看书怎么会吵,吵也是书在吵,刷拉刷拉地响。”
说到这,我想起我离开那天给她留了本《十万个为什么》,“我是不是给你留了本书,它后来去哪了?”
她看了我一眼,明显一愣,然后才说:“记不得了,可能压箱底了。”
“别是丢了吧。”
“怎么可能丢!”
“那你看过它没?”
“我字都认不全,它里头讲什么我不知道。”
时隔多年后的今天,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个礼物选得非常没用。年幼的玉眉连大字不识几个,又怎么会对它感兴趣。
风沿山坡上来,惊走一片雀鸟。玉眉仰头看那些飞远的鸟群,停在原地没有动。我看了她一会,然后问:“玉眉,你喜欢鸟叫声吗?”
玉眉不假思索,“喜欢啊,听了会容易犯困。”
奇妙的是,我和玉眉性格迥异,在这些事情上倒是奇怪地一致。
————
泡在花鸟集市整整三天,我挑到了一只品相完好,健康活泼的玄凤鹦鹉。也就是玉眉说过的黄得像刚出生的小鸡崽,两颊还红扑扑的鸟。
我赶在临近饭点时提着小笼回到店里,拿上了布罩套上,打算给玉眉一个惊喜,但店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打乱我的计划。
是玉眉那有好事给儿子藏着,坏事才想起有个女儿的爹妈。
他们来找玉眉要钱,说她弟弟要学费,她作为家里一份子,得帮弟弟出这份钱。
我离门还有几步远,就听玉眉说:“一年的学杂费不至于要上千,你们当初决定要他上学,可没说要我来担学费,何况我也没钱。”
她爹质疑:“你要没钱怎么开得起这店的?”
玉眉显然被他们惹急了,压着怒意的语气,这里人来人往,她不想闹太难看,“朋友让我帮忙打理。”
他们并不信玉眉这套说辞,坚信玉眉要么是傍上大款,要么就是藏着一笔巨款不让人知道。
玉眉妈声泪俱下:“你什么朋友这么有钱,还肯让你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来打理?现在你想怎么混就怎么混,我们也没拦你,没想到现在要你拿点钱出来帮忙都不肯,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你们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来赶你们了。”
玉眉爹要钱不得,恼羞成怒,拿起地上工具箱的扳手作恐吓,“行啊,你叫,等他们来之前我先砸了这店,反正都别好过。”
眼见扳手就要往前台的大理石桌面砸去,玉眉当即用双手拦住他向下砸来的扳手。一眼望见门边的我。
我对玉眉爹说:“我报警了,警察正好在附近巡逻,一分钟后就到,你不想吃枪子的话,最好现在把扳手拿下来。”
玉眉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更不懂法,一听要吃枪子赶紧收回手。玉眉妈见到我像见到鬼,之前我的疯态让她留下阴影,她迅速拉住男人,压声说快走,别惹她。
两人活像个笑话,灰溜溜离开。
我上前察看玉眉的手,她的虎口处因生生接下扳手红了一片,不知道隔天会不会变成淤青。
我拿来药酒帮她擦,顺便问:“他们之前都在找你要钱吗?”
玉眉摇头:“就今天。我每个月都有给生活费,足够他们一个半月的开销。至于学费,他们早年是攒了钱专门给我弟上学用的。”
所以归根结底,只是想从玉眉身上多贪点。
“谁会嫌钱少。”玉眉说,“捞不着彩礼,总要从我身上榨多点。”
涂好手,玉眉往门口张望,“你真报警了?”
我弹她脑门:“怎么可能,我又没电话,吓唬他们的,一吓就跑了。”
玉眉捂着眉心咧嘴笑:“那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室内传来一阵清脆悦耳鸟啼,玉眉误以为是窗外又停了小鸟,“今天的鸟叫怎么这么大声。”
我趁她探身往窗边看时,去拿放在门边的鸟笼,随即走到她面前。
“玉眉,你看看这个。”
“嗯?”玉眉回头,先是看我,视线下移,看见了我手中的鸟笼。小鸟望她,歪着头的,满是好奇。
她第一反应是戒备:“你干嘛?送我?”
我骗她说:“这是一只折翼的小鸟,老板说便宜卖了,如果还没人要,就要扔掉,我不忍心,把它买下来。”
玉眉有些不高兴,“之前问你要不要养,你又说不要。”
“那你忍心它被扔掉吗?”
“这我可不管。”玉眉故作冷漠,“说不定是老板哄你的。”
我解释:“它叫声很好听的,我还想着你应该会很喜欢才对。”
玉眉的郁闷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状似不在意,嘴角又忍不住扬起:“给我看看先。”
那一整个下午,只要闲下来,玉眉都在笼子前。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欢这只小鹦鹉。我和她一起在窗边,她站着,拔下鸡毛掸子一根羽毛来逗小鸟,我坐在旁边晒太阳。
玉眉左看右看,看不出它哪儿受伤了,翅膀看起来是好好的。
“它哪里伤了。”
我继续圆谎:“它不会飞,骨折了,飞不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好。”毕竟还小,当然飞不起来了。
玉眉信了,“难怪,不怎么扑腾,只会跳来跳去。”
“得好好养着的。”我说。
“当然啊,不养怎么行。”玉眉顺着我的话答。
我没有太多能为玉眉做的,希望这只小鸟能好好陪她。身边多个伴,总不会太孤单。
“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它,可以吗?”
我仰头问她。
玉眉和小鸟玩而产生的笑容僵住,回头看我。好一会,才说:“原来你是打算拿它绊住我?”
她已经明白我的目的不纯,我回以一笑,当作默认。心下有些忐忑,要是玉眉不答应,我反而会担心她的以后。
一只手盖住我脸,只听对方说:“放心吧,我会把它养很好的。”
是我低估了玉眉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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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石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