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灯摇曳的灯光在她的双眸中闪动。说的话,仿佛真像见了鬼。
我把我所记得的细节向她挑明,“你说过你去买了菜要给我接风洗尘,是在我睡着了之后。”
玉眉直接把话明着讲:“我的意思是即使是你睡着前,我也没有在家。我不知道那天下午你说见到的柳梦是谁扮的,等我回来,你已经抱着她的衣服睡着了。”
“房门上锁,如果你没有在,那屋子里只有我一个。”我说,“我吃了药,抱了柳梦衣服,错认为是她。”
提到药,我突然知道怎么为这件蹊跷事寻求合理解释:“玉眉,是药的副作用,没错的。只会是药力催生下的心智混沌,让我在迷糊中看见她。”
“如果真的是她来看你呢?”
那神婆到底是给了玉眉何种离奇的言论,能让一个从前希望我从幻象中清醒出来,不要困于过往的人,来向我说出“柳梦存在”这种话。
“玉眉,神婆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半晌,玉眉才缓慢地,生怕第二个人听到般轻声解释。
“她说,你的身旁一直有位漂亮女人跟着你,与其说是恶鬼缠身,更像是守着你,总是在看着你,或者……顺着你的视线去看别的地方。”
简直是天下奇闻。
“她收你多少钱,这么哄你?”
我的第一反应是胸腔腾起的郁怒。这算什么?打算消费死者来做新的敛财手段?
玉眉呐呐道:“我没给钱……”
“那她这样说你就信了?现在没给你钱,说不定抛给你一点诱饵,引你出多一分钱向你泄露那所谓的天机。”
她开始从郁色转为困惑,按住我一只发颤的手,反问我:“为什么你要生气?为什么不肯相信她会呆在你身边。”
轻轻淡淡一句话,直击心底。
有水落河面,玉眉扯起干净的袖口来擦我的脸。
“你知道死是什么?”
我开口,她便停住。
“是领一张死亡证明,看着她无声无息躺在太平间,不会再对我笑,对我撒娇,摸到的皮肤是冰凉的,失去弹性的。”
“太平间不可以长存,尸体会腐烂,要亲手将她推进火炉里,将肉身烧个干净,只剩一捧灰烬。”
“你说这样要怎么存在?”
“玉眉,死了就是死了。”
心脏仍在拥有如同被抽筋剥皮的痛,我此生难以戒断。
“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
我已经接受了……我明明早就接受了柳梦早已不存在,不要再给予我任何虚浮的,不可触得的可能。
面前的玉眉发出卑微细弱的祈求。
“还是不行吗……”
“你不想再相信了吗?”
她红着眼,颤着声说,比我要悲伤,比我要绝望。
“叹铃……哪怕抱点期待过活好不好,她还陪着你,哪怕仅仅是这一点。”
神婆妄言仿佛成了真,声声追问像钝刀摩擦理智,一一将我击溃。
我最终埋首在玉眉怀里,少见地嚎啕起来。
柳梦是否真的陪着我。
又会否再次被老天带离,让我再心碎痛苦多一回。
丢失了尤为重要的珍宝,又突然寻回被人重新放于手心。我保持质疑,不可置信,直觉荒谬可笑,又神经质般侥幸地想: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的呢。
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会停留,又为什么不再入我梦来见我。
其实一切并非毫无依据。
治疗所某个梦见她的夜晚,她坐在我床边,对我说:“叹铃,是你留住了我。”
水晶吊灯掉落刹那,窗外枝头那只斑斓的相思鸟和那声幻听。
无一不是冥冥中的征兆。
————
为期半个月的深圳之旅于中元节这天结束。
第二天,我们收拾行李回到林海镇上的店里,一切还保持着离开时的面貌,碎玻璃已经清扫过了,但被灯撕开留下大洞的天花板还在。我和玉眉各忙各的,我将室内放置的桌椅架子搬进隔间,玉眉则去从水街那儿打听了靠谱的装修公司来,将吊顶全部拆了重来。
很快,回来后没过几天,之前公司的赔偿款下来,解决了我们钱吃紧的问题。
解决完装修问题的玉眉第一时间回来和我一块搬东西。店里东西暂时不多,一个上午就将东西挪好,盖上防尘的白布,只等吊顶弄好,就可以重归原位。到吃饭时间,我们坐一张桌吃饭,玉眉沉默地夹菜,时不时往我这夹,自己吃饭倒不上心,筷子戳着碗里米粒,半天吃不了半碗。
现在的她比我还容易走神,有好几次,我不得不在她面前晃手让她回神。
就比如现在她一勺饭在嘴巴里嚼嚼嚼,还没咽下,就鼓着腮帮子开始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还莫名其妙红了眼圈。
我赶紧起身去到她那边看是怎么回事,大幅度的动作让她回神,躲闪我时,已经晚了,我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我。
“你从回来后就不对劲,是不舒服?”
玉眉慢吞吞把饭咽下去,摇了摇头。
“那是……不开心?眼圈都是红的。”
她扭开了头,毫无底气地说:“没有,不是。”
我说她:“你连撒谎都不会。”
我拉来椅子在她面前坐下,做好与她畅谈的打算,玉眉被我逼到墙边退无可退。捂着脸叹气:“哎呀你干嘛……我只是发了会呆,好好吃饭就是了,别看着我。”
我扯下她的手,她露出和河边那晚一样哀伤的神情,眼眶湿润,不知道究竟在为何哭泣。
“你从中元节那天问了神婆之后就一直不对劲,是不是还瞒了别的事没和我说?”
玉眉嘴唇紧抿,看样子是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再逼她讲出来,怕也是会惹得她难过,我软下语气劝她:“玉眉……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神婆的话不能全信,你听听就好,明白么?”
玉眉说:“叹铃,那你还会信吗?”
问的是,我还信不信柳梦停留在我身边的话。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确在嚎啕大哭时产生过不切实际的期待和惊喜,但冷静后,只感到绝望和怅然。
“信或不信,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人死不复生,这是事实。”
如果我相信,那是阴阳相隔,看不见,摸不着,我注定这辈子永远等不来一个活生生的她。
如果我不信,我依旧沉湎于对她的怀念中,以无尽的空荡和苦痛的形式去缅怀这个人。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一样——生不如死。
“没有了柳梦,你只会痛苦和茫然,对不对?”
“要我讲实话?”
玉眉很强硬:“必须要。”
我答:“对。”
对方睫羽微颤,良久,又哑声道:“即便有我陪着你,你也还是会不开心,对吗?”
问话的内容从柳梦变成她。
玉眉尝试挽救我三回。
第一回游乐园哄我开心,第二回为我找工作让我重拾学习兴趣,第三回借神婆之口告知我柳梦的存在,让我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三魂七魄早已跟着柳梦走了一半有余,我要如何以正常的生活秩序进行下去。能坚持到现在,全赖玉眉一心拉住我的意志。
“玉眉,你是你,柳梦是柳梦,没有谁会是谁的替代品。”
玉眉呼吸变重,目光如炬,这是生气的表现,眼睛再度气红,还掉出两颗眼泪。
意料之中,玉眉每每听到这种话都会暗自神伤许久。我于心不忍,但必须要让她认清现实。
她半天不动,就这么看着我,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正欲拉她一只手让她听劝,指尖才碰到手背,她猛然收手,侧过身回避我,甚至连侧脸都不给我留,“你让我自己静静。”
她的抗拒让我束手无措,只好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顺着她话,“那我出去走走,不吵你了。”
今天是阳光明媚的晴天。正值秋季,盛开的桂花可以香飘十里,深吸一口,桂香沁人心脾,我却只感到有晚秋的凄清。
不能沉浸在这种如吃人黑洞的情绪中,我得先把不开心的玉眉哄开心。
往热闹的市集走去,耳朵被嘈杂充斥,眼睛被货架琳琅商品捕捉,脚步便跟着一块过去。我来到一家卖有孩童玩具的小铺门口。这里有很多玩具,闪光塑料宝剑插在空水桶中,桌子上从左到右是各式棋子棋盘、沙包、铁皮跳蛙、卡片和连环画等等。
最边上是五彩的蛋白糖饼干。
童年时的玉眉颇有争强好胜的风范,为一罐蛋白糖饼干和水街一小霸王大打出手。小霸王是个很圆的男孩,圆头圆身子的小胖墩,喜好路上打劫比他小,比他弱的孩子,从他们身上抢走好吃的。
我和玉眉无意路过,被他截获了奶奶朋友从香港给我和玉眉带的一小袋蛋白糖饼干。这在那会是不多得的零食,我和玉眉想拿回来,那人身子撤开不然我们碰,“拿到就是我的。”
是个十足的无赖。
玉眉那会瘦得像个小猫崽,气得五指弓起,恨不得手撕对方的脸,哪怕被对方挥拳掼倒在地,也能从泥土地里爬起来往对方身上扑,大喊:“还给我们!”
小霸王顶着脸颊两道划痕,选了折中的方式求饶:“你要是不服气,那我们就来个玩弹珠,三个弹珠进沙洞就算赢。”
这瞬间点燃玉眉斗志。她太爱玩了,尤其是五彩斑斓的珠子,在她的人生信条,必有“赢”这个字眼。
对方最开始耍诈接连取得好几分,玉眉步步死咬,最终追回比分,对方冒了一头的汗,再怎么弹珠子,就是不进洞,眼睁睁看着玉眉甩他一大截。
最后一局,三颗珠子全数进洞。玉眉把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心服口服。小霸王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饼干还回来。玉眉得意洋洋,扬着头,以胜利者的姿态施舍一颗饼干给他,拉着我蹦蹦哒哒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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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店里是黄昏时分。玉眉在店前支着小锅煮青菜面,正在打蛋,看上去似乎恢复了冷静,眼圈的红淡了不少。扭头看见门口的我,满含幽怨:“你要是再晚来几秒,我就要去找你了。”
很符合玉眉日常的口吻,我晃晃手中的红黄条纹塑料袋,“我去买好玩的了。”
玉眉看了眼它,但看不清里头是什么东西,催促我:“先洗手吃饭。”
吃过饭后她才对这袋子里的东西产生好奇,食指压下提手一角,有些意外,“你买这些干什么?你又不喜欢这些。”
“谁说的,我想吃,也想玩。”
我拿出跳棋,拆开塑封,搁在桌子上,“玉眉,陪我玩一局放松放松,怎么样。”
她有些挣扎,但视线就没从跳棋上移开过,最终坐下来,和我一块布棋。
玉眉还和当年那样,玩什么游戏都上手。
连着两局,玉眉都赢了。我实在玩不了这些游戏,哪怕把规则烂熟于心,也常作输家,不如初学者的玉眉玩得来。
作为赢家的玉眉调转棋盘,认为我玩跳棋的方式低级拙劣,大有放水之嫌,“你是专门买来哄我的吧。”
哄倒是真的,我玩得太烂也是真的,我承认:“我玩游戏真的没天赋。”
玉眉说:“那是你不用心,不在意输赢。”
看来玉眉选手在获胜这件事上很有心得。
她说玩游戏得有赌注,她很想从那小胖子抢回蛋白糖,所以才必须要赢,蛋白糖就是赌注。
而现在,玉眉的赌注是:“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我忍不住笑:“为什么不是你赢?”
玉眉摇摇头,说她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发誓我真的很用心了,可这棋子怎么跳都没有玉眉那边的快。她的红珠几乎都来到我的蓝格子,而我的蓝珠只在她的区域孤零零躺了两颗。
玉眉只差最后一颗,就能赢我。我等着她出棋,但她突然将珠子带出棋格外。
在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她再度调转棋盘,将手中最后一颗放上。
满格的珠子对向她,她说:“叹铃,你赢了。”
这一行为生动诠释了什么叫“规矩是死,人是活的。”
只是我没想通她为什么非要我赢。
直到这位将约定看作比生死还重要的女人,用发哑、令人心感酸涩的嗓音说。
“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我们之前的约定全都不作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便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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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眉想要的,是希望叹铃过得好,以叹铃渴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