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还算平和的问询之后, 季昕予被单独留在了审讯室。

  审讯室的灯光像是进入苟延残喘的暮年,苍白又微弱,时不时还像病发似的闪烁几下, 让整间四方盒子一样的屋子更加阴森骇人。

  季昕予对面的两个座位已经空了有段时间了,所以, 他一抬头看到的便是嵌在墙面里的整块单向玻璃——如果跟电视剧里配置一样的话。

  不过, 如果是一个人呆在这样可怖的空间里, 他倒觉得玻璃后头有人的话更好些。

  昏暗的灯光下,漆黑的玻璃和深蓝的墙面浑然一体, 只有挂在顶端的两个摄像头还闪烁着红色的指示灯,而那两个红点之间是“严格执法, 文明办案”的标语。

  他有好多年没有认真看过电视剧了, 也不知道记忆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是早被淘汰了, 还是这算是书中世界与原来世界的差异。

  季昕予不断观察着审讯室各处细枝末节,试图用天马行空的思维掩盖住内心的忐忑。

  是的, 他在焦虑,非常焦虑。

  在刚刚在审讯中,季昕予将温家如何教唆他潜伏在陆深身边, 如何将陆深的资料拷贝下来,又如何将信息传递回温家, 所有所有的经过全部复述了一遍。

  他是整个计划唯一的执行者,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那个环节。这点在他踏上警车的时刻,便已经有了觉悟。

  真正让季昕予如此焦虑的,也并不只是即将面对的牢狱之灾, 还有另一种审判。

  陆深对他的审判, 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审判。

  左右手指尖胡乱纠缠, 指尖不自觉地使力。

  “嘶——”季昕予下意识倒吸了口凉气,抬手一看,左手拇指关节处的皮肤被抠掉了一块,正往外渗着血丝。

  突然,门口传来“咔哒”一声,随着铁门开启,走廊上的亮光也照了进来,从窄小的扇形,逐渐扩散到整个审讯室。

  “季昕予,你可以走了。”语速很快,但听声音并不是刚才审问他的其中一个。

  季昕予将双手放回桌面,茫然地“啊?”了一声。

  “叩叩。”男人敲了两下门,沉闷的响声像是在帮季昕予唤回神志,再次说道:“保释手续已经办好了。”

  这种时候,还有谁会记得他啊?

  温家人巴不得他自己承担所有罪责牢底坐穿呢,那就只可能是陆深了。

  季昕予的心头一暖,这是不是说明,在另一张审判桌上,他已经开始有哪怕万分之一的胜算了?

  “叩叩。”这次敲响门板的声音更大,且间隔更短,大抵是有些不耐烦了。

  季昕予猛地站起身,就着对面玻璃墙里模糊到轮廓都看不清的影子,理了理糟乱的头发,顾不上拇指上渗血的伤口,来回拍了几下褶皱的衣服,脚步轻快地往门口走。

  心跳,莫名加快。

  临近门口时,那名黑制服便又开口,有些不耐烦道:“近期不能离开宁市,有问题会随时联系你们配合调查。”

  “嗯。”季昕予放慢了步伐,点头答应。

  黑制服侧了侧身子,让出路来。

  季昕予便一个箭步迈出门口,期待地叫了声:“陆……”

  “走吧。”史晨顶着一张棺材脸站在门外,将季昕予的呼唤噎在了嘴里。

  季昕予喜悦的表情瞬间凉了大半,低头应道:“哦。”

  “剩下的事情律师会处理。”史晨冷冷地丢下一句,不等季昕予回应,转身就走。

  季昕予只能低头默默跟着,大厅里人声嘈杂,他挂在嘴边的询问便被咽了下去。

  突然,他的胳膊被人猛地拉住,随着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只手直直地落了下来:“是你!都是你这个野种害的!”

  “靠!”季昕予尽力侧身,堪堪躲过那一巴掌,却因为动作太快而眼前一黑。

  幸好,史晨及时发现了异样,回身过来拦住了对方的下一番动作。

  “季昕予!你个烂货,不得好死!”温昕沅被史晨钳制着双手,挣脱不开,只能破口大骂。

  季昕予扶着史晨的胳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便见到温昕沅歇斯底里的模样,突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温昕沅被他的态度激怒,更加用力挣扎了一阵,无果,眼神便更加恶毒地看向季昕予,一字一顿地威胁,“我会杀了你,我他妈一定会杀了你!”

  “当然是笑,温家独子、温氏未来的继承人,像个神经病一样骂街。”有史晨在中间拦着,季昕予便有恃无恐了。

  温昕沅越疯,他就越要保持风度。

  对方又咒骂起来,还伴随着强烈的挣扎,拦在当中的史晨也怨怼地瞪了他一眼。

  真可惜,陆深竟然错过了温昕沅如此精彩的画面。

  不对,白月光发疯场面,怎么能让陆深错过呢?

  季昕予灵机一动,靠近史晨问道:“手机带了没?”

  “?”史晨疑惑地回头看他一眼,迟疑一瞬,回答:“左边口袋。”

  季昕予将手机拿了出来,用史晨的面容ID解锁后,娴熟地点开聊天软件,意料之中地看到唯一置顶的“老板”。

  点开聊天框,后退半步,将摄像头对准温昕沅。

  季昕予含着笑意说道:“也好,杀了我你们一家人正好在牢里团聚。”

  手指上还带着不知在哪里沾上的灰尘,摁上拍摄键时,蹭花了屏幕。

  果不其然,温昕沅一点就着,奋力反抗着史晨的钳制,口中的咒骂声也愈演愈烈,丝毫没有顾忌到季昕予直冲向他的摄像头,甚至不顾形象地妄图伸脚踹他。

  这可难坏了史晨,一边顾念着老板的吩咐,怕季昕予挨打,又怕一个扶不住,把老板爱护这么多年的温昕沅给摔了,没一会儿便满头大汗。

  “车在门口!”史晨背对着季昕予,吼了一声。

  季昕予这才注意到史晨额角的汗,识相地收起手机,转身要走。

  “你们在做什么?”他身侧略过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径直走向了史晨和温昕沅的位置。

  季昕予转身看了一眼,才认出来,这是坐在喻安洲旁边的青年,叫做“元泓”。

  他看到史晨迅速放开了手,结实地挨了温昕沅一拳,然后温昕沅便被“元泓”拦住说了句什么,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史晨这也才转身跟了过来,看到站在半道的季昕予,脸色一沉。

  季昕予才反应过来,自己看热闹看上头,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脚步。

  “走吧。”史晨也不着急要回手机,黑着脸径直略过季昕予,压抑着情绪低声说道。

  季昕予只能再次低着头默默跟上,注意着两边的动向,怕再被温家人捉住。

  同时,暗自腹诽:

  难怪史晨能在陆深身边待那么久,连黑脸都神似陆深!

  上车后,史晨依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季昕予独自坐在宽敞的后排。

  “你……”史晨突然抬头,隔着中央后视镜看向季昕予,却没有说下去。

  季昕予也从镜片里回看过去,反应过来什么,前倾着身子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奥对,手机还你。”

  “嗯。”史晨接过来,并没有立马检查他动了什么手脚,而是沉默着看向季昕予。

  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季昕予大抵能猜到,无非是想问自己在警局说了些什么罢了。

  沉默一会儿,史晨突然低了头,问:“我是想说,虽然法治社会几乎没有暴力审讯出现,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通知家庭医生。”

  “不用,我很好。”季昕予回答。

  于是,剩下几十分钟的路程里,车厢内便一直保持沉默。

  季昕予私心地不想通过史晨告知陆深什么,如果他想知道的话,尽管亲自来问。

  回到熟悉的陆氏别墅,季昕予头一次感觉到了轻松,进门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一推门,他便正对上管家陆忠苍老的脸。

  “忠叔,陆深呢?”季昕予迅速换好鞋,语调活泼地问道。

  而陆忠看他的表情比之前更加厌恶,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史晨上前,低声在陆忠耳边嘱咐了什么,陆忠像看怪物一样瞪了季昕予一眼,没好气地说:“在天台。”

  说罢转身要走,季昕予立马跟上,指指他手上的托盘和酒瓶,问:“这是给他送去的吗?”

  陆忠停了脚步,不做声。

  “我去送吧。”不等陆忠反应,季昕予便拿过托盘上楼去了。

  原本在刚穿过来那几天,他是不能上天台的,只要接近入口,便总有人从角落里窜出来拦住他。

  大概是陆深怕他跳楼自杀?

  还是从上次在书房里忽悠季明杰收购建材后,他接近天台这事突然被默许了,虽然小瑾那丫头总会生硬地找借口跟着上来。

  他一手托着托盘,另一手轻轻扣了两下门。

  无人应答。

  于是他便直接使力推了推,那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男人颀长的背影恰好出现在门框中央,像刻意装裱过的摄影作品,简约、优雅。

  听到声音,陆深转过身来,几缕黑发柔柔地贴在额前,间或被微风吹起。身上穿着深灰色家居服,一手拿着矮胖的啤酒瓶,一手夹着半棵燃烧的香烟。

  看到是季昕予上来,他平淡的面容突然荡起了柔柔的涟漪,如月光般温润无害地笑了,柔声道:“回来啦。”

  就像是,像是寻常工作日,对加班晚归的亲人那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