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酌枝人又瘦又小,轻易便由小窗进了屋中,他轻巧地飞身落地,先是在黑暗中适应片刻,待隐约能看清东西,才缓缓迈开脚步。

  屋中并未点烛,原本透光的窗也叫挡了个严实,花酌枝走出几步,右肩突地撞上什么,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握在手中才发现那是个一人多高的烛台。

  幸好有蜡烛。

  花酌枝松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将蜡烛点起。

  屋中明亮许多,花酌枝借着朦胧的光望去,四周空荡荡地,最角落置着一张拔步床。

  床帐选了喜庆的大红,却衬得屋里气氛愈发荒凉诡异。

  盯着密不透风的床帐看了会儿,花酌枝大着胆子走近,轻声开口:“云夫人?”

  无人应答。

  就在花酌枝以为云夫人并不在此,正要掀开床帐看看时,后头却传来一道轻微的响动。

  “谁?”

  花酌枝松了口气,将烛台举得更高了些,“云夫人,是我,花酌枝。”

  “花酌枝?”那声音似乎困惑极了,喃喃着念了许多遍:“花酌枝?花酌枝……”

  突地,床帐被人掀开,露出云夫人那张苍白的脸。

  她看着眼前的陌生面孔,眼中的惊喜瞬间转为迷茫,“小……花?”

  烛光打在云夫人身上,花酌枝终于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呼吸一窒,瞳孔瞬间放大。

  只见云夫人双手双脚皆被铁链锁住,链子并不长,甚至不足以让她下床走动,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原地。

  花酌枝喉咙上下滑动着,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都不敢问出那个问题,齐向云为什么把云念婉锁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折辱,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犹豫间,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大喊:“枝枝!枝枝你找到云夫人了吗?枝枝我来了!”

  花酌枝回头看了眼,萧见琛终于在陆繁的帮助下爬了上来,上半身已经钻过小窗,正待将下半身也钻进来时却遇到了阻碍。

  他双手撑墙,使出吃奶的劲儿,抻着脖子把自己往里拽,拽了半天却丝毫没有成效,可这时再往后退,却也退不出去了。

  萧见琛:“???”

  “枝枝!”他脸上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枝枝!我被卡住了!”

  说罢他又转头大喊:“陆繁!快把本殿下救下去!”

  外头隐约传来陆繁的回应:“殿下!我先去帮一帮碎溪!待会儿再来帮殿下!”

  听着像是走远了。

  萧见琛:“是本殿下重要还是那姓沈的重要!”

  已经无人回应。

  云念婉一下跪坐起来,惊疑不定问:“真是小花?”

  花酌枝哪还顾得上萧见琛,他回过头,几不可闻“嗯”了一声,解释道:“我戴了人皮面具。”

  谁知云念婉就这么流下两行清泪,浑身发抖啜泣起来。

  “云夫人……”

  花酌枝将烛台放在地上,正待安慰,却听见云念婉哀切的声音:“流云教灭门,与齐向云脱不了干系!”

  花酌枝浑身发凉,他后退一步,跃动的烛光将眼睛照得刺痛,胸膛里一声声跳着,他费力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还卡在墙上的萧见琛听见这句也是一惊,他替花酌枝问道:“流云教灭门是那姓齐的干的?”

  云念婉正要说话,却听得屋中某处“咔哒”一声,这声响动像是预兆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她面露惧意,目光越过花酌枝肩头,而后手脚并用朝床里侧爬去。

  花酌枝后知后觉转身,屋中地砖空了一块,露出下头的密道,他屏住呼吸看着,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昕昕从地道中爬了上来。

  萧见琛狠狠松了口气,还未松到底,瞅见昕昕身后还跟着个齐向云时,那口气又瞬间吊起。

  齐向云怎么来的这么快?韩充同小桃子不会是出事了吧?

  齐向云一手牵住昕昕,一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将自己打理干净,他直起腰同花酌枝对视一眼,苦笑着举了举手中的荷包,“昕昕说这荷包是花小婶送的,我便猜到一二了。”

  花酌枝没说话,却后退一步,挡在云念婉床前,做出保护姿态。

  意识到花酌枝在提防,齐向云愣了许久。

  “小花,你到这里来,是不是天神灯出了问题?”

  花酌枝嘴唇嗫喏几下:“齐大哥,我不该骗你,但你也不该瞒着我……”

  齐向云松手,昕昕立马跑去床上,钻进云念婉怀中,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

  云念婉紧紧搂住昕昕,声嘶力竭喊道:“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这件事由我来说吧。”齐向云似乎是累了,高大的身子佝偻着,屋中没有可以坐的凳子,他只好缓缓坐在地上,温柔地注视着那里的娘俩儿。

  “流云教灭门,确实怪我。”

  那天刚好是流云教的考校日,教中子弟无法外出,又遇上一件急事,便差无需参加考校的齐向云下山送东西。

  齐向云为赶时间,走了后山小路,故而无人知道他下了山。

  送完东西要回流云山时,却无意间撞上双剑门的人。

  “今日流云教考校日,教众无事不得外出,所有人都在,正是个好机会。”

  “可是那云念婉还在回来的路上,不如再等等?”

  “不能再等,盟主有令,兵分两路,一路上山屠门,一路走官道截杀云念婉。”

  齐向云心惊不已,顾不及再听,他拔腿往流云山跑,可跑出两步却硬生生停在原地。

  双剑门兵分两路,可他只有一个人,流云教,云念婉,他只能救一个。

  “我没回流云山,直接去了官道,从双剑门手中救下婉婉——”

  云念婉哭得痛彻心扉:“我一人怎么抵得上教中几百人性命?我爹,我娘,师兄师弟皆因你丧命!你倒不如不救我,我死了哪有脸面去黄泉下见我爹娘?”

  “婉婉。”齐向云垂着头,苍白解释:“我只能救一个,我来不及回流云山,我也不想让你死。”

  其实当日他第一反应便是回教中报信,可他离流云山太远了,根本无法在双剑门之前赶到。

  救不了流云教,但必须要救下云念婉。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以为能将这件事瞒得死死的,噩梦他一个人来做,罪他一个人来背,下了黄泉他替婉婉面对那几百个亡魂,可双剑门不知从哪知道了这件事,又辗转将信传至教中。

  云念婉知道后骂他是杀人凶手,要与他和离,要带着昕昕离开流云教,他不得已只能将人锁在这里。

  他做下这种为人不齿的事,也能猜想到天神灯必定会出问题,有没有天神庇佑已无所谓,同双剑门这一战,他已做好万全准备,势必要将这十年的血仇做个了断。

  “只能救一个……只能救一个……”云念婉轻轻阖眼,心如死灰,“齐向云,若是只能救一个,那就干脆不要救我,让我随我爹娘一起走。如今只留下我一个,日夜活在痛苦中,每每想起都要痛恨自己,若不是因为我,你就可以回流云山,若不是因为我,他们都不会死。”

  “婉婉,这件事是我做的,与你无关,你来恨我,打我,骂我,但能不能别离开,要走……”

  齐向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要走,也要等我杀了冯守业,替流云教报仇雪恨之后,到时你跟昕昕留在流云教,我自己走。”

  如今并不太平,双剑门的人故意往教中传信,又虎视眈眈围看,只等云念婉下山。

  他们要握齐向云的软肋,就像当初将萧见琛捉住,以此威胁花酌枝那般。

  听完齐向云所说,花酌枝无措地同墙上的萧见琛对视一眼。

  天神灯无法点起的原因找到了,只要将云念婉放开,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至于几年前那件事……

  花酌枝看向云念婉,没头没脑来了句:“云夫人,天神灯是前不久才熄灭的。”

  云念婉睁开泪糊的眸子,睫毛湿成一缕缕,她眼带不解看向花酌枝,“什么?”

  “在那之前,流云教的天神灯一直燃得好好的。”花酌枝进一步解释:“也就是说,齐大哥当年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天神并未怪罪。”

  “齐大哥决定去救夫人那一刻,已经在痛恨自己了。”

  那时齐向云在想什么呢?怪自己的弱小无力,怀着对老教主和师兄弟的愧疚,还有必须救下云念婉的决心,背着绝望,奔向希望。

  齐向云从地上爬起来,略带歉意看向花酌枝,“小花,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同你说这件事,从前执心于替流云教报仇,故而十分在意天神灯,可从寨子出来那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要靠我自己,亲手杀了冯守业。”

  花酌枝连忙道:“齐大哥,你先将云夫人放了,我立刻回南疆帮你点灯。”

  “小花,不用了。”齐向云笑着拒绝,“我不会再劳烦你为流云教点灯,但这是我的家事。”

  话中隐隐约约包含警告的意味。

  “可是齐大哥——”

  “小花,我不会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