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很快过去,圆月高悬夜空之上,淡淡银白铺洒在湖面,看上去静谧而美好。

  然而在一些懂行人看来,这是阴气大盛的景象,鬼气森森,透着寒意。

  不过这在周培柯眼里同样美好。

  他穿一身剪裁合体的素色衣衫走在金双湖畔,依旧文质彬彬,斯文贵气,只是比起以往更显消瘦,病气更加明显。

  “咳咳——”淡淡两声咳嗽消散在夜色中,随着他的走动,周围空气似乎越发凝滞。

  一步一步,看似闲庭信步的走动,其实内里大有乾坤。

  步幅步调渐渐形成诡异而玄妙的韵律,浅色薄唇轻动,嘴里像在念着什么。

  还未走完一圈,周培柯苍白的脸更加惨白几分,他一手撑在了旁边树干上,低头不住咳嗽起来。

  那手苍白消瘦,背上青筋明显,和深棕色树皮映衬在一起,莫名显出诡异的美感。

  有安保开着巡逻车路过,见到伏低身子咳嗽的周培柯停下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周培柯摆手让人离开。

  车子重新启动开走的时候,周培柯也再次走动起来。

  还差几步了。

  巡逻车还在视野之内,然而本不该消失的车霎时间不见了。

  但,换句话也可以说,不是车不见了,而是周培柯突然消失了。只是车上的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所以并没有发现这诡异的一幕。

  周培柯做完这一切,静静看了湖面片刻,忽地侧头向一个方向看去。

  那是江家别墅所在的位置。

  另一边,江家别墅顶楼。

  镜头后的江酌洲没有看到这一幕,他的视线前方已经不见任何人影,不是被任何东西遮挡,而是周培柯单纯消失了。

  他从镜头中抬起头,望向坐在另一边的吴昭昭,“看出来了?”

  吴昭昭的圆脸圆眼睛都已经皱得紧紧的,他盯着手上平板正在播放的视频,一手还不断在旁边画着什么。

  视频是刚刚透过夜视仪记录下来的,主角是周培柯。

  周培柯绕着湖走了一圈,湖周围还种着不少树,因此,即便他们时刻盯着,也还是避免不了或遮挡或模糊的地方。

  想要搞清楚对方在湖边做的手脚,吴昭昭只能把自己脑海里东西都调出来去对比去猜。

  “应该是个锁魂阵,不仅是锁魂阵,还是个造出来的鬼域,他消失的那一刻便是阵成步入鬼域的一刻,”说到这里,吴昭昭音调都变了,“鬼域之所以叫鬼域,那就不是人能做到的,阴气再盛也不可能啊,这周培柯真是邪了门了!”

  钟创觉得这都是废话,当即忍不住呛道:“他邪门还用说?照我说还是现在把人绑过来了事,反正他就一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人都绑了看他还能做什么!”

  钟创是真的很想这么干,只是每次蠢蠢欲动都被阻止了。

  何虞适时插话提醒,“他做到了鬼才能做到的事。”

  钟创惊了,“你是说他很可能是只鬼?鬼上身!”

  吴昭昭:“不是鬼也离鬼不远了。”

  江酌洲始终没有插话,但也没有打断。

  即便提前得知周培柯动手的时间,即便做过不少准备,但面对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不紧绷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片刻的功夫,钟创和吴昭昭已经把话扯远了,不是因为心大,而是想要排解压抑紧绷的情绪。

  按照之前的猜测,极阴之夜,周培柯一定会设法强行影响他们的心神,控制他们一个个死在金双湖。

  这种控制必定不会无根无源,想要杜绝后患,就得找出根源,再斩断根源。

  在有所防备的前提下,又有吴昭昭这个局外人在,他们不是没可能做到。

  但,江酌洲看了看挂在天边的月亮,忽然说道:“我想提前进去。”

  另外三人同时看了过来,在他们开口之前,他解释道:“现在是周培柯最虚弱的时候,我想先会会他。”

  江酌洲脑海是周培柯几次虚弱咳嗽的画面,设置锁魂阵和鬼域他一定付出了不小精力和代价,现在是他的虚弱期。

  等月亮升到最高,阴气达到极盛之时,或许他能借这些东西恢复。

  与其给对方修整的时间,不如打破对方的计划,化被动为主动。

  等待、被动和防守都不是江酌洲喜欢做的事,进攻才是。

  而且吴昭昭不是没见过他失控的时候,那时候找不出原因,现在也不会有进展。

  他的情况和钟创何虞不一样,他们更像是悄无声息的暗示,而他是毁灭般的疯狂。

  江酌洲拿起放在旁边的桃木剑,上次使用过后,这把剑便一直焚香供奉在案上,沾染的怨晦气已经不在,明明是木质的剑,却黑漆漆泛着摄人寒光。

  江酌洲想,他应该是很适合用剑的,如果手中的剑能再长一点重一点,他会更加得心应手。

  譬如在梦境中他曾握着的那把剑。

  但那把剑刺进过宴聆青的心脏。

  想到那一幕,江酌洲胸口泛起丝丝缕缕的疼,眼里神色也愈加暗沉。

  “能不进去就不进去,你们在外接应。”留下这句话,江酌洲下楼往金双湖而去。

  ……

  金双湖。

  江酌洲踏进了鬼域之中,一个原本就为他们设置的锁魂鬼域,想要出来难,进去却简单。

  “你来了。”看到人进来,周培柯脸色也没变一下,似乎对他而言,在这里见到江酌洲和在宴会上没区别。

  “咳咳咳——”仅仅只说了三个字,周培柯又没忍住咳了起来,“果然是发现了啊。”

  他看了眼他手上的桃木剑,像是往日那般自如交谈,“怎么不先试试直接杀了我?”

  江酌洲走近了两步,嘴角轻勾起的弧度显得冷而危险,被那双漆黑眼睛注目时犹如被毒蛇盯住,“周先生,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已经很清楚。”

  一个懂玄术、会驭鬼炼鬼,还能靠这些东西续命的人,肉|体的死亡不是终点,魂才是。

  周培柯叹息一声,眼神看似平淡柔和,却又透着居高临下的蔑视,“怎么只有你过来?何虞先生和小创呢?”

  江酌洲没有答,反而问道:“伪善是你的本性吗?”

  “伪善?”提到这两个字,周培柯脸色有了细微变化,“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这么多年来我在慈善事业上的发展从不是作伪,贫困、救灾、疾病,哪一项没有我的参与,江先生,你不能因为一件小事就否定我的一切。”

  “小事?”想到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想到一个个“意外”离世的亲人,江酌洲眼底黑沉,似有无数乌云翻涌聚集。

  看周培柯神色,他是真这么认为的,但江酌洲过来又不是为了和他论证这些东西。

  握住剑的修长手指在上面点了点,薄唇开合,默念杀咒。

  周培柯是正对湖心而站的,江酌洲就在他侧后方三米外的位置。

  月上中天,空气里越发透出阴冷之感,周培柯始终没有盯着湖面,手指还在掐算着什么,直到江酌洲抬起了剑,直到那道咒语默念结束,他才侧头看了过来,“斩邪咒?”

  江酌洲不答,随着他咒成抬剑,剑身四周隐约能看出浅金色气流浮动,破除黑暗,威势越发摄人。

  “你们江家倒是出了两个天赋高的,一个你,一个江应远,”周培柯还在继续说,手上却也开始掐诀起势,“江应远是天生恶种,我不过是教了他一些东西,杀人还是作恶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罪孽在他身上,人死债消,那些账你不该再算在我身上。”

  “是吗?”江酌洲淡淡回了句,话落,凌厉摄人的浅金剑气挥了出去,直朝周培柯面门。

  斩邪咒,凶神恶鬼,莫敢前当。顺罡者生,逆罡者亡。①

  极其霸道凌厉的一招,凡一切恶鬼邪煞,只要撞上,必定被其所伤。

  周培柯定定看着这一幕,脸色未变,眼里却冷了几分。剑气即将撞入眉心的瞬间,金光骤然大盛,然而下一秒,手上掐诀已成,萦绕于周身的阴气仿若凝成实质,浓黑雾气瞬间爆开。霎时间,黑雾和金光相撞,眨眼的功夫就将金光吞噬得一干二净。

  黑色雾气散开之后,周培柯的身影再度显现,他看上去依旧轻松,然而盯着江酌洲却久久没有说话。

  这里是他创的鬼域,所有形势都是利于他的。如果说他站在顺风口上,江酌洲就是逆风,他的能里应该是被压制的,但事实却没有。

  还是说,这已经是他被压制过的实力?

  他才接触这些东西多久?

  “天赋卓绝,气运加身,天道偏爱,真是令人艳羡啊,”周培柯嘴上说着羡慕的话,语气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他声音放低,多了怅然,继续说道,“但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类人,他们天赋同样出众,却偏偏人命危浅,寿数不长。”

  “江酌洲,你天赋再好也是半路修行,而那些东西都是我比你更清楚,所以,你早来也好,晚来也罢,结局没什么不同,”他朝江酌洲逼近一步,眼神是平静到极致后的居高临下,“乖乖走我给你选的路,否则事情只会更加难以收场。”

  “蝼蚁尚且偷生,而我,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不被天道偏爱的人,总要自寻出路。”

  不被天道偏爱的人,总要自寻出来,多么熟悉的一句话,也是在这里,也是一方鬼域,江应远就说过同样的话。

  江应远就算是天生恶种,行事作风也透着周培柯的影子,江家的债怎么可能因为江应远的死就一笔勾销。

  他一个人的命还不够。

  不管心里怎么想,江酌洲的姿态同样是轻松的,他迎着周培柯的视线站立在一旁,森冷月色下,俊美逼人的面容看上去犹如神祇。

  “看来人活久了确实会影响脑子,”江酌洲平静开口,“周培柯,现在不是你想让我死,我在逃命,而是……”

  他不紧不慢,一字一句继续道:“我也想要你死。”

  从知道一切的起因都是周培柯开始,他们之间就已经不是幕后猎人和猎物的关系了。

  周培柯同样是他的猎物。

  无可否认,江酌洲是疯的,一旦盯准目标,哪怕拼着自己的命没了也要将对方撕碎。

  前提是能撕碎,否则只能叫单纯送死。这样的事,江酌洲不会做。

  从亲自斩杀过厉鬼,疑似前世的记忆碎片不断出现在梦中,再加上吴昭昭这位理论知识丰富的老师,江酌洲对玄术领悟便开始一路突飞猛进。

  所以,他主动进来,即便没有十全的把握,也绝对不是来白白送死的。

  “蝼蚁尚且偷生,你为了活命却叫别人乖乖送死,周先生不觉得矛盾?”

  “周先生”,以前常用的带着尊敬的称呼,现在被叫出来格外讥讽。

  话落,周培柯表情微怔,不是因为那声周先生,而是因为那句很矛盾的话。

  生死是大事,周培柯执着于这一点,这么多年做这么多事他无非也就是为了活下去。

  只是想活着而已,这没有任何错,但在长久把生命功利化,把罪孽和功德量化相抵后,无意识的,生命在他眼里早就不重要了。

  除了他自己。

  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傲慢。

  周培柯沉默下来,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余光中突然一片光芒大盛,抬眼看去,这次江酌洲竟然没有借助外物,直接在虚空中书下两道符咒。

  那是一张黑色和金色混杂的罗网,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漂亮,也格外惊人。

  因为那已经不单单是以灵气书下的符了,江酌洲在借用鬼域内的阴气。

  周培柯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诧和不可置信,就像上百年所学所知忽然被告知那是错误的一样。

  借助阴气只是惊讶,用阴气书写正统符咒还成功了就是惊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周培柯绝不会相信。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江酌洲食指和中指相并,虚空朝前一点,那张网以以股铺天盖地的架势倏地飞了过来。

  周培柯没有时间再捏诀应对,罗网扑过来即将束缚他的瞬间,浓烈阴煞之气陡然显现,“滋滋”两声,阴煞之气淡去几分,那张黑金色的罗网也变得四分五裂,最后消散在空中。

  周培柯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张原本儒雅清俊的脸显出几分狠戾阴鸷,“我本来想等到零点,既然这样,那就现在开始吧。”

  他可以靠越来越强盛的阴气恢复力量,江酌洲也可以,已经没有等下去的必要,“我既然已经决定亲自动手,自然是做好了准备的,我说过,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无论你现在的实力怎么样。”

  他拿出来一块玉,质地极佳的碧玉,中间有丝丝缕缕的血色侵染。

  这块玉曾经在江应远手上,江应远死后,周培柯便收了回来。

  比起之前,碧玉上的血色已经淡去很多。

  这可不是周培柯想看到的,血色在减少,说明江酌洲的气运在回升。

  周培柯:“记得吗?这是属于你的,一块跟你存在联系的玉佩。”

  江酌洲盯着那块玉,如果不是周培柯提醒,说实话,他想不起来自己有这样一块玉。

  但他的记忆足够好,片刻之后他想了起来,

  那是他爷爷在他满月的时候送他的,据说开过光,可以积福攒运,是真是假不知道,爷爷也不过是图个吉利。那块玉他戴到了五岁,再大一点就怎么都不愿意在身上戴这么一大块玉了,于是他把它收在了床头的柜子里。

  至于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江酌洲不确定,但毫无疑问,拿走它的一定是江应远。

  “这就是你用来影响我的东西?”江酌洲盯着玉佩边缘那些刺眼的红色问道。

  周培柯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玉佩,五指收拢,丝缕缕的浓黑煞气从手心溢出,很快将整块玉佩包裹在内。

  “只是媒介而已,用来催化的,真正影响你的是别的东西。”周培柯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他问他就答。

  江酌洲沉默看着这一幕,这就是催化,用阴煞之气催化他体内那缕颜色泛黑的魂魄。

  随着周培柯手心溢出的煞气不断增多,江酌洲胸腔逐渐升起一股暴戾之气。

  这是他很熟悉的感觉。

  暴戾、愤恨、毁灭、疯狂,这些情绪会逐渐侵占他的脑子,让他失去理智,失去冷静,直到最后控制他的全部。

  这就是周培柯始终胸有成竹的原因。

  江酌洲握剑的手逐渐收紧,他闭眼又睁开,心中默念净心神咒,然而起到的效用并不大。这一次,那些呼啸而来的情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汹涌。

  不过片刻功夫,江酌洲脸色越来越苍白,漆黑双目里是欲摧毁一切的暴戾。

  周培柯看到这一幕很满意,他张开手,正要查看被包裹在里面的玉佩,就在这时,一道剑气带着要把他手腕切割的凌厉之势袭了过来,太猛太快,周培柯只能凭着本能避开。

  手避开了,玉佩却被剑气切割成两半,“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后落入湖中。

  媒介没了,周培柯的脸色却没什么变化,他看向江酌洲说道:“只是媒介而已,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没有媒介我也可以催化,多费一点力气而已。”

  的确是这样。

  负面情绪还在如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挥出那一剑后,江酌洲已经多余心力去管周培柯在做什么,他需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勉力压下把自己沉浸湖里的冲动。

  “不用反抗,马上就会有人来陪你了,放心,他们都是我准备用来喂你的养料。”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疑问,不用着急,在你死亡的时候,我会慢慢告诉你的,知道的越多,死前积累的怨恨才会越大。”

  江酌洲闷哼一声撑着剑半跪了下去,脑海里似乎有无数个尖锐声音叫嚣着让他跳进湖里,他该死,他该死!他该跳进湖里把自己淹死!

  跳进湖里……江酌洲忽然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这里是金双湖,宴聆青就在湖里,只要他跳下去,他就会过来捞他……不行,不能让周培柯发现他……

  就在江酌洲和自己的念头抵抗的时候,一股浓黑煞气朝他冲了过来,来不及作出反应,他被那股力道带进湖里。

  手脚被煞气束缚,仿佛有一股力道把他固定在一个位置,湖水堪堪淹到口鼻,让人难受却不至于溺亡。

  银色月光洒在身上,湖中越来越多的阴气仿佛把湖水变得粘稠,就在江酌洲再次凝聚心神准备念咒破除束缚他的煞气时,某个瞬间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手上掐印,心底默咒,实际却远不如想的那么简单,熟悉的暴戾和愤恨情绪将他变得面目扭曲,几次过后,束缚双手的煞气松懈不少,江酌洲停了下来,放任自己往水下沉了沉。

  隐隐约约的感应更明显了,他不知道湖底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但已经不再急着脱离这种状态。

  极阴之月,极阴之日,极阴之时,聚阴锁阴的金双湖,利鬼怪邪术,但在这里最占据优势的不是试图将这里占为己有的周培柯,而是金双湖原本的主人,以及那只埋在湖底,被主人认可的女鬼。

  宴聆青闭眼睡在棺材中,充沛的能量将他身上衣袍带得猎猎作响。

  那抹残魂碎片形成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人影脸上模糊的五官似乎在今夜清晰几分。

  忽地,宴聆青睁开了眼睛,似乎没有控制好,连带旁边躺着睡觉的小木偶也跟他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上面……多了好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