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聆青看着那把剑有些入神,顶着眼皮的手不自觉放了下来,这回视野没有变成一片黑暗,大概是卡在哪个地方了,眼帘没有再垂下来。

  宴聆青不再管小木偶的眼睛,趴在那柄长剑旁盯着看,凉飕飕的,泛着寒气,很漂亮也很厉害的一把剑。

  他伸出木偶小小的手摸了摸,然后双手环抱住剑身试图将它拿起……好重……抱不起来……

  在旁边站了会儿,宴聆青跑到剑柄那头,弯腰,两手抱着开始往后拔。

  他想把剑拔出来看看。

  ……拔不动。

  小木偶叹了口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上面发出“叩叩”的声响,这肯定不是他的剑。

  宴聆青不再折腾了,背对着那把剑坐了下来,视线所落之处,正是他觉得该有个人躺着的地方。

  摸着是没有人的,一眼晃过去也不见有任何人影,至少他在剑旁折腾那么久,眼神几次晃过去都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但现在盯得久了,他隐隐约约觉得那里真的有个人躺着。

  棺材密封,里面漆黑透不进光,即便宴聆青现在能看见但也没有清晰到如白昼的地步。而那个人影趋近于透明,他融在黑暗里,触不到,摸不着,让人难以察觉。

  宴聆青又靠近了些,仔仔细细上下盯着那人影看,面容是模糊的,身上穿的依稀是和他类似的古代衣袍。

  这是一缕残魂碎片。

  透明得快要……消失了。

  这个认知一出现在脑海,宴聆青心里恍然生出一股酸涩感。

  他有些怔怔的,伸出小手放在人影眉心的位置,静静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他一无执念二无怨恨,连魂魄都是摇摇欲坠的一块块碎片,但却能留存世间至今,他早就猜想过,金双湖底或许有什么东西牵系住了他,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他知道了。

  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热热的,他想收回手揉揉眼睛。

  小木偶的手握成两个小小的拳头就往眼睛上搓,“叩”,硬邦邦的木头和木头相撞,眼睛没揉成,他的眼睛又盖住了。

  宴聆青忽然有点闹情绪,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

  不过宴聆青到底是个平和的,没有多少情绪的鬼,过了一会儿他就好了,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随即一双若有似无的手在他头顶摸了摸,下一秒,视线一晃。他发现自己已经从小木偶身上脱离了出来。

  宴聆青顾不上小木偶,立马奔到残魂面前盯着他急急问道:“你还可以说话啊,还能动吗?刚刚是不是你叹气了,你还摸了我,把我从木偶里拿出来。”

  宴聆青越说越肯定,“一定是你做的,这里没有别人了,你能不能再跟我说说话?”

  “你是谁啊?为什么把我留了下来,是不是不想我消失?”

  少年声音干净清澈,平静的语气里隐隐透出兴奋,他说了许多,躺着的人影都再没有给出回应。

  一动不动,仿佛之前那一切都只是错觉。

  但宴聆青知道不是,人影只是一缕残魂碎片,还是快要消失的残魂碎片,它不可能有正常人或正常鬼的意识,能被他牵引作出反应,已经很厉害了。

  这应该是我爸爸。

  或者是我哥哥。

  宴聆青不问了,他开始盯着人影自己琢磨,刚刚被摸脑袋的感觉很好,好的爸爸和哥哥应该都是这样的。

  他点点头,对此有了认定之后终于有心关注那个小木偶。

  小木偶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小小一个,两只手合拢就能将它完全捂在手心。

  小木偶的脚踢到人影的手了。

  宴聆青连忙把它拿起来,又去看那只手,手当然是没有任何事的,即便只是模糊又透明的影子,也能看出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手旁边就是剑了,稍微一移就能握在手里。宴聆青想象了一下他爸爸或者他哥哥拿着剑的样子,下一秒,脑海里猛地闯入一幅画面。

  男人苍白有力的手指紧紧握住那柄长剑,剑身银白,寒气逼人,和那只手相配到极致。

  有那么一瞬间,宴聆青有些闹不明白这究竟是他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真实存在他记忆中的画面。

  不过也不重要,宴聆青将之抛到脑后,开始看手里的小木偶。

  小木偶每个关节都是可以动的,包括手指各个关节,宴聆青附在它身上时手指动作顺畅,没有任何卡顿,这样想来,不是小木偶各个关节的机关做得简陋,而是时间太长太久,有些地方坏掉了。

  宴聆青掰直小木偶的身体,把它放在自己近前细细观察……啊,它身上穿的衣服和他的一样,长得也和他好像啊。

  马尾高束垂在脑后,黑衣长袍,上面还有那些他不认识的暗金色符文,小木偶的眼睛此刻是闭着的,但依旧看得出它被雕刻得很用心,五官精致立体,活灵活现,这是一个真正的漂亮人偶。

  宴聆青看着小木偶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到底是小木偶根据他的样子雕镌的,还是他长成了小木偶的样子?

  如果是他长成了小木偶的样子,那他不就成了小木头精?

  不太可能,他还是最喜欢水,在水里他的能力可以发挥到最大,所以他应该还是水鬼。

  不怪宴聆青有这种想法,他和小木偶太贴合了,如果不是他爸爸或者哥哥将他拉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只是附身在上面。

  上一次进来的时候,他应该只有大部分意识附在了小木偶身上,要不然白裙小姐没办法把他拉走。

  但现在他知道怎么出去了,小木偶穿不过棺材,鬼魂可以。

  宴聆青过去试了试,只一瞬的功夫,宴聆青已经到了棺材之外……应该是棺材之外,但一出来就看不到棺材了。

  他现在在湖底深处,还能感知到白裙小姐所在的方向。

  宴聆青在各处找了找,都没有再找到那具棺材。想了想,他闭上眼,试图靠和小木偶还有残魂碎片的联系去感应他们的位置。

  有了。

  “叩。”

  他控制小木偶敲了敲棺材。

  “叩叩。”再敲两下。

  宴聆青不自觉笑了笑,有点好玩。玩了一会儿,他通过那丝联系,回到了棺材里面。

  棺材之外,将自己深深埋在泥土里的白裙小姐在宴聆青出来时睁开了眼,虽即又闭上。

  宴聆青再次消失时,她又倏地睁开,许久之后才又缓缓闭上了。

  棺材之内,底部的宽度足够两人并排躺下,宴聆青现在就躺在残魂的另一侧,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有心思去想,为什么脱离钟创的情感后,他立刻有了陷入沉眠的冲动?

  是因为做好事得到了功德让他不自觉以最沉浸的方式修复魂魄?

  那他沉睡了这么久,魂魄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变化?

  宴聆青自我感觉是挺好的,很轻松,魂力也很充沛,但还是要看一看才能确定。

  他闭上眼,运转起周身的阴气和鬼气,丝丝缕缕的能量在他身上汇聚,心神专注到极致时,他再一次以第三视角看到了自己的魂魄。

  那些蜿蜒的痕迹依旧存在,有深有浅,但似乎……没上次那么明显了。

  真的可以修好,宴聆青有点高兴,他想凑近把那些痕迹看得更清楚,这样就可以用来和下次做对比,但随着能量在灵魂各处汇聚,宴聆青变得越来越舒服,也越来越想睡过去。

  在真正陷入沉睡的前一秒,宴聆青想,等他把自己修好了,一定要想办法修修棺材里那缕疑似他爸爸或者哥哥的残魂碎片。

  他的功德可以从周培柯那里得,残魂所需要的功德他可以帮他蹲蹲来跳湖的主角攻受。

  一定会有主角攻和主角受的,不知道为什么,宴聆青就是坚信这一点。

  宴聆青在棺材里过得很好,他不知道的是陆地上的几个已经等得心焦难耐了。

  何虞、钟创两人又到了江酌洲家,吴昭昭当然也在。四人在书房各自占据一方,没别的原因,就是不想和江酌洲太近,又不想显得他们在孤立他,但四人互相远离就没问题了。

  江酌洲对此表示,孤不孤立的,他没有一点在乎。

  吴昭昭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张转运祛晦符,毕竟这几天他们和江酌洲接触的时间不少,以后也一样,拿着这东西还是有用处的。

  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四人脸上都有些凝重。

  “他真的说了是回金双湖?”这个问题江酌洲已经问过几遍了,但还是忍不住再问。

  经过那晚的事,钟创显得沉稳了些,即便已经回答过无数次这个问题,此刻也没有不耐,“的确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困了,所以想先回去。”

  何虞插话,“困了不是因为受伤虚弱?”

  “他说他感觉很好。”钟创还是这个回答,当时他刚从鬼道回到阳时,又因为文欣兰的事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不在状态,但见宴聆青急着要走,他还问过他有有没有事,他当时的神态不像撒谎。

  可话又说回来,钟创觉得宴聆青没有哪句话是不坦诚的。

  江酌洲虽然因为始终见不到宴聆青,整个人散发的气场压抑而危险,但他还是理智的,“他应该没有撒谎。”

  几个人中没有谁比江酌洲更了解宴聆青,这话说完,大家稍微松了口气,但江酌洲紧接着又说道:“第八天了,太久了。”

  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的确,每天都想着上班的人八天没出现了,再相信他没事还是止不住担心。

  钟创提了个办法,“要不我潜水下去看看?”

  江酌洲瞥了他一眼,钟创惊了,“你已经看过了?什么都没看到?”

  江酌洲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吴昭昭:“那老夫试着招鬼,把他给招出来?”

  江酌洲不赞同,如果宴聆青是在修炼或者其他,很可能会打扰到他,但吴昭昭的话让他想到了另一只鬼,那只住在宴聆青“楼下”的女鬼。

  “走吧,去金双湖。”

  ……

  金双湖畔,吴昭昭想摆阵露一手的时候,江酌洲阻止了他。

  “先试试简单的,”他一边将手中的香点上,一面对何虞道,“湖里还有一只女鬼,你应该知道。”

  何虞:“嗯,她叫宁静怡。”

  江酌洲把香递过去,“你来。”

  何虞沉默接过,把香插上后开始叫白裙小姐的名字。

  夜色下,眉眼沉郁冷漠的男人望着湖面,低低冷冷的声音平板而机械地重复“宁静怡”三个字。

  毫无感情,比低级AI还不如,但看着那越燃越快的香,钟创体会到了那种令人发寒的诡异感。

  他摸了摸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似乎不是心理作祟,温度真的变低了。

  何虞没有再喊名字,吴昭昭和江酌洲俱都面色沉沉看着湖面,吴昭昭甚至在手上掐了诀拿了符,这女鬼不简单,他还是警戒一点好。

  钟创被这气氛带了进去,也跟着脸色凝重盯着湖面。

  一秒过去,湖面没有反应。

  两秒过去,湖面没有反应。

  三秒四秒,一直过了半分钟,湖面始终没有出现什么东西。钟创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他眨了眨眼,下一秒,一张青白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钟创倒吸一口凉气,退后的时候手下意识抓住了旁边的东西。

  那女鬼看了他一眼,黑黢黢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里迸射出阴寒渗人的目光,只是很短暂的一眼,看完什么也没做女鬼便吸食起插在岸边的香火来。

  钟创还是没忍住颤了下。

  这才是鬼。

  宴聆青那样的鬼才是异类。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当鬼时什么也没做,罗阵却害怕成那样了,原来真的只被看一眼就足够体会到那恐怖的感觉。

  他当时难道也和这个女鬼一样吗?

  钟创有点接受不了,他原本还想着死了就死了,死后还可以当个和宴聆青一样的鬼跟他作伴,现在……不行!

  何虞盯着那只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沉沉看了会,见对方还在抖,终究没有说什么。

  吴昭昭姿态放松不少,女鬼周身鬼气森森,能量不可小觑,但怨恨之气并不浓烈,也不是没有理智。而且她接受了他们的香火,怎么想也不会突然对他们出手。

  江酌洲不轻不重瞥了眼正在吸食香火的女鬼,这就是跟宴聆青住在一个湖里的鬼,同类,甚至对方吵得他头疼也没想过赶走的鬼。

  嘴角轻轻勾了勾,轮廓分明的俊脸在阴影中显得分外危险,他问:“宁静怡,叫你上来是想问几个问题。”

  女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脸色却更阴了。

  江酌洲不在意,接着说:“宴聆青在湖底吗?有没有危险或者麻烦?”

  提到那个名字,女鬼幽幽看过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盯在江酌洲身上许久,沙哑粗粝的声音阴恻恻的,“不要叫我宁静怡,叫我白裙,白裙小姐。”

  白裙小姐在底下埋得好好的,突然有人不断叫魂一样喊她,喊的还是生前的名字。

  听着那个名字,白裙小姐脸色越来越阴,宁静怡,宁静怡,和这个名字有关的,有太多不好的画面。

  而且她是个宅女社恐,找她就算了,还这么多个男的一起来找她,她脸能不阴吗?

  要不是知道这些人和水鬼有关,她绝对不会出来。

  江酌洲从善如流,声音依旧冷,“回答我的问题,白裙小姐。”

  白裙小姐想到宴聆青的状态,回答:“在湖底……找不到,但没有危险。”

  江酌洲要的就是这个答案来安心,他站起身,看在宴聆青的份上,他提醒了一句,“这湖被人盯上了,那人这两天已经出了院,劝你一句,不想沾上麻烦的话立马搬走。”

  白裙小姐没有回应,香灭后便沉入水中,重新将自己埋进泥土。

  何虞:“周培柯出院,你觉得他近期会动手?”

  江酌洲望了眼高悬空中的月亮,“不动手的话,他还能有多少时间用来逼我们去死?”

  钟创站起身,皱着眉抓了抓头发,“干脆直接找人撞死他,我就不信了,都是血肉之躯还能死不了!”

  吴昭昭摇头,“还真没那么容易,如果连这点驱邪避害的本事都没有,他也没有能力搞出给自己续命的阵仗。”

  说完他也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八月是极阴之月,而月圆之夜,也是阴气达到极盛之夜,利鬼怪邪术,对我们反而不利。”

  而离月圆,还有两天。

  江酌洲收回了视线,转身往别墅走去。

  利也好,不利也罢,周培柯想要他们的命,他也想除掉周培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