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煜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萧灼华一袭白衣立在床边,俯身轻轻抚过他右眼下的痣,柔声和他道别:“少爷,我走啦,不必追。”

  “哥,别走,你走了让我怎么活!”他着急想要留住萧灼华,奈何怎么挣扎都动不了,眼睁睁看那人依依不舍对他含情一笑,转身消失在门扉间的光影。

  猛然转醒,已是夕阳西下。暮色昏黑间,霞光悠悠照在脸上。

  一只摇篮放在他床边,被褥里活泼蹬踢的小桃子正在发出奶声奶气的嘤咛。

  顾煜鬼鬼祟祟扒着摇篮,看到小家伙身上粉嫩的小衣、身下柔软的小褥,一眼便认出是萧灼华亲手缝制的。

  小桃子并不怕生,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发现有人在满眼好奇地看他,张开小嘴“啊呜”叫一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冲顾煜挥挥。

  顾煜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崽,又恐打仗多时皮肤粗糙扎到孩子,犹豫着不敢碰小桃子。

  小桃子努力抬起柔弱的小胳膊,小手挥舞着够了一会儿,握住顾煜的食指。

  顾煜辛酸地笑起来,把小桃子抱进怀里。

  萧灼华给他生下的小人儿像面团一样软,让他光是看着就莫名觉得心疼。

  “爹爹没有了,今后就剩咱们爷俩了,你要坚强……”顾煜嘴里胡乱嘟囔着,不知是说给年岁尚幼的孩子听,还是说给悲痛难忍的自己听。

  小桃子听完好像不懂,眼神迷茫打个哈切,吮着小手睡着了。

  顾煜把孩子放回摇篮,憋回不争气的泪水。

  环顾四周,画屏如旧,铜镜仍在,他恍惚觉得萧灼华应该没有死,只是和他开个玩笑,到某处藏着去了。过一会儿他应该还会照常出现在他面前,笑语盈盈问一句,少爷饿不饿,哥做面给你吃?

  床角还留着萧灼华最珍爱的木头匣子呢,华哥哥不会就这么走了的。哥向来心软得很,怎么舍得丢下他,就这么独自去了。顾煜心中还抱了一丝希望,尽力欺骗着自己。

  打开那个木头匣子,依然是木头小花、巾帕、休书……

  最底下压着一张顾煜从没见过的纸封。

  泛黄的牛皮纸,端端正正写满三个大字——

  “别君书”

  萧灼华的字迹很好认,撇捺出锋,顿笔略圆,像极了他本人的亦柔亦刚。

  顾煜心里咯噔一下,怀着几乎是沉痛到窒息的心情,从中抽出一张叠好的书信。

  煜郎卿卿如晤:

  久不见君,思深念至。聊写此信,以慰郎心。遥山千仞,远溪万里,惆怅衷情之难递。鸿雁在云,游鱼在水,感伤素笺之难寄。近来恶疾多发,自知命不久矣。待到郎君归时展信,只怕妾身已成泉下亡灵。泪眼提笔欲写,竟悲极不知所言。病榻强作劣篇,望郎君体谅莫嫌。

  近来上京雪愈骤,压枝沉沉如妾愁。不免忧君鏖战艰辛,可有寒凉伤病否?恨不能作皎月影,不辞漫漫随君行。卧看窗外落白纷飞,碎如苍天泪。忽念郎君离家时,小桥街口,频频回眸。妾心不舍,欲留奈何?妾虽不慧笨愚,犹能略解君意。四海未定,何敢卸甲。外贼未灭,何以为家。君自幼言,雄志在于黎庶天下。今既战火两隔,常伴不可奢得。明知诀别再不相逢,仍愿瞒疾忍泣相送。

  昨夜寒号不住鸣,惊回旧时梦,怅醒三更。犹记初见,子尚在襁褓。嘤咛可爱,呱呱若小狸泣于吾怀。吾少时甚慌乱,煮膳绣花浣衣皆细慎,唯恐照料不周。吾炖汤于灶前,子垂髫蹒跚来,轻唤咿呀攥吾衣摆,望吾嬉笑憨憨,想来真如昨日。四折红漆回廊,二扇乌木轩窗。过午疏黄,漏映春光。伴君十年,至今难忘。今忆起,泪难自禁,枉生凄凉。

  妾本飘零久,数年杀戮,负尽恩情,缠病亦无友。郎君不以妾卑贱,饶却一纸薄命,护蔽于檐下。妾以此免受流浪丧家,可侍于君侧,不胜感激。妾染淤泥满身,见君如窥天光。枯树暮云之人,三年幸与君伴,心满亦无所憾。积疴衰弱至此,唯有一事难搁。罪奴当死,稚子无辜。腹中幼胎若能留活,还望郎君爱护善抚,教养其笃行正道,休与生身鄙人所同。

  枯荣乃人世常理,夫君切莫哀愁。临书与君长决,从此勿念妾。牢记茶饭应季,寝息应时。酌量少饮酒,此物伤身不解忧。无力再书,所言草草。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葵卯年一月廿三,萧某手书。

  风雨难同舟,余生且自珍重。

  最后几行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写信人已经痛得握不住笔。

  满页泪痕斑驳风干,甚至末尾还有几滴暗沉的血迹。

  顾煜压抑着哽咽,看完亡妻留下的一字一句。

  他那温柔又含蓄的夫人,只有在绝笔的书信里,才唤了他一声煜郎。

  想到这里,顾煜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泣下的泪珠落在手中薄纸,与萧灼华早已干涸的泪痕重叠。

  此时此刻,他才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痛苦中接受了事实。

  ——萧灼华是真的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