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风碎,三声锣悲。

  唢呐鸣,丧幡垂。红棺起行,缟衣坠泪。

  萧灼华生前过门时匆忙简陋,连顶像样的轿子都没有,死后出门的葬礼却风光大办,棺材都由上乘的贵木雕镂。

  百姓围观道旁,拢袖探头一看,只见漫天的纸钱飘零,如同苍天哭下的鹅毛大雪,浩浩荡荡铺白了长街。

  先前当街辱骂过萧灼华的人都变了嘴脸,作出分外慈悲心软的样子,咂嘴摇摇头,说还年轻呢,怎么就早早去了。

  旁边半阖眼皮看热闹的人随意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怜五天五夜产下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爹。

  于是人们用怜悯的眼色看着出殡的队列。卖布的扯了二尺白稠搭到那冰冷的盖棺板上,会唱的敞亮了嗓门长声号一声“您走好!”,更有年岁还小的姑娘,竟翘起兰花指攥着巾帕,面对着仪仗落下几滴泪。

  丧事既过,世事如常。人们最多在茶余饭后想起那个早亡的苦命人,轻飘飘说一声“顾将军的爱妾死了。”

  人照样从街中行踏,雪依然从天上落下。

  而他们口中的顾将军,还在南疆守着黎民。

  军鼓震震,旌旗猎猎,锈甲凝紫欲掩尽昏黑的夜。

  顾煜目射凶厉寒光,执剑矫跃驹上,华冠高束乌发,披风赤红夺目。左腕窄袖隐隐露出红绳,便抵得上雄狮铁骑、万马千军。

  将才无双,连战连捷。军心大快,局势扭转。这片饱经血色浓雾的疆土,终于得以窥见天色欲曙。

  战船行水,月照璨蓝。青灯微光摇曳间,顾煜玄衣披甲,负手远望。豪怅千古兴亡事,满怀热血如同江潮涌动,就着寒朔夜风闯上心头。

  一腔豪意难平,他随即眯眼遐吟写下:

  临东淘,拍岸头。腾鲸吞天,斗星续永昼,点簇小吴钩。碧明漏、乱搅狂澜,十万里波卷银镂。

  洋洋嗟忆千载秋。豪杰起灭,几度风云谋?谁言此地婉江悠,乍看是,一川难尽、英雄沸血稠!

  眉眼炯烁似星朗,君子临风如树立。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武将,七分才情风雅染了泼墨浓夜,三分意气激昂付了岩口水湍,是何等天赋狂傲,自成独绝。

  不久后,南疆之乱迎来最后一战。

  顾煜带领八千轻骑率先从侧翼突袭,不料误中敌军埋伏。他额角淌血,身负多创,仍然强撑冲锋在前指挥。外贼乘机砍中他的后颈,顷刻鲜血迸溅如柱。这时的他狼狈不已,冠发歪斜散乱,披风暗沉破烂,战甲下的夹袄被刺穿撕裂后飘出棉絮,手腕上肮脏带泥的红绳也被砍断。

  即使是这样,顾煜昏迷之际也不曾倒下。

  得胜后士兵们焦急来寻,只见顾煜闭眸垂首跪坐在地,手中紧握的剑深深插进泥里。

  将士们含泪把他扛回营帐,在老军医面前齐刷刷跪成一片。

  他们说,您老千万要把顾将军医好,他从北方千里迢迢来这支援,他的妻有孕在身,还在等他回家。

  老军医全力救治,也只能下刀剜去他的腺体,处理好他的伤口,其余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许是苍天不绝其命,不出几日顾煜便醒了,醒时气息奄奄地胡乱念叨着:“灼华……回家……哥……”

  此时,甸花胜火,绒草含烟,春风绿了两岸边。

  江南风景撩人醉,顾煜清醒后却一刻不贪留,收拾东西要北上回乡,将断作两截的红绳和破洞的棉衣夹袄小心翼翼放回行囊。

  人们打趣顾将军都不养伤歇息,这么着急回去看媳妇。

  顾煜挠头嘿嘿地笑,说我妻快生产了,我放心不下。

  楚水巴山万里长,离燕一夜别南阳。

  莫笑春来便归去,岸芳不及灼华香。

  顾煜一路上欢喜又紧张,一遍遍想象与萧灼华再次相见的场面。

  算着日子,小桃子已经出生了吧,华哥哥给我生的小桃子,一定是极可爱的。他这样想着,不自觉红着脸勾起嘴角。

  将士们都夸他带的糯米团子又甜又软,他自己都没吃几个,他准备回去央求华哥哥多做一些,好好解他的馋。华哥哥应该会在灶旁用心地做,嘴上温软又假装嗔怪地说,好馋的少爷。

  衣服和红绳都破了。华哥哥恐怕又要一边缝补,一边笑他绝对是小狗狗托生的,脏兮兮把衣服都弄坏了。

  摸摸自己凹下的后颈,他有些忐忑地想,华哥哥那么喜欢闻他的信香,这回自己几乎是变成了中庸,会不会被媳妇嫌弃。

  哼,华哥哥无论如何都会喜欢我的。他又骄傲地想到。

  顾煜不等向朝廷复命,背着灰暗残破的包袱,冒着道上的沙尘,一瘸一拐回到顾府门前。他额前颈后臂膀皆覆了疗伤的药膏,由粗糙的白布简单裹着,胡子拉碴凌乱,眼中血丝泛红,满脸都是疲惫。乍一看哪是打过胜仗的大将军,分明像讨饭的乞丐。

  他满心期待赶路多时,心中急切想要见到萧灼华,以至于走得太快,竟没留意门前挂着的丧饰白绸。

  推门而入,昔人不再,院中是清一色的白。

  夏知秋像是早已算到顾煜今天要回来,抱着吱哇作响的小桃子坐在院中的木凳上,抬头冷漠地看那迟归的征人,一副悲伤到麻木的表情。

  庭中桃花树已经枯萎,阳光透过干巴巴的枝桠斑驳照下。

  旧居木已腐,何况树下人。

  顾煜心下莫名一慌,神色疑惑:“灼华呢?”

  夏知秋仍是淡淡看着他,启唇轻声答:

  “埋了。”

  “不……不可能……不会的……”顾煜身形一震,瞳仁紧缩,无法相信眼前的场景。

  夏知秋低头轻晃手里哭起来的孩子,再次平静开口:“葬在武陵山,本宫亲自选的风水宝地。”

  顾煜听后双眸圆睁愣怔几秒,嘴里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