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负隅顽抗>第46章 凡计划,都有失控的一天2

  于显文侧首,用力嗅了嗅,他闻到柏树和旧书的味道。

  这两年过去,陈宪的发情期已经稳定到三个月一次,这几天差不多到时间了,而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觉。陈宪这个人一旦松懈就非常大意,总觉得只要自己在身边就万事大吉了。于显文对此很满意。他确信陈宪因为临时标记对他已经相当依赖。可惜,人是一种非常健忘的生物,这种由生理依赖带来的心理依赖,换个人、用不了多久,自己的烙印就会被覆盖。

  当年一起玩的时间虽然称不上印象深刻,但因为心理创伤就将快乐的不快乐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这令他非常愤怒。

  于显文表情淡淡的,一面一下一下、像哄婴儿睡觉一样拍着陈宪的背,一面想,他应该想一个方法让陈宪更为彻底地需要自己。不是那种生活上的、生理上的需求,而是精神上的、刻在灵魂里的渴望。

  张义亭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和一个Alpha保持长期关系,哪怕她对这个Alpha有愧疚……他不可能瞒一辈子。而这但凡让人知道,很难想象她会面对什么样的舆论。陈宪太在乎他妈妈了,他们就算在一起也很难长久。如果要在这种事上权衡,无论结果是什么,陈宪都会因此成长,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他需要的是一个情感上简单的、只会依赖他、相信他,如果没有他就会枯竭、会饿死的陈宪……就像被主人精心饲养的小狗一样。

  让他出国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既能验证、又能训练他对自己的感情。如果失败了,他在自己控制外的时间里找了其他人,或者效果不佳……那就从头再来一遍。

  于显文歪着头看陈宪的睡颜。车已经开上盘山公路了,密实树林阴翳间投下的阳光在陈宪脸上快速闪过。他皮肤苍白,线条深刻硬朗,睡着了和多年前无异,仍然是个小孩。

  于显文手指从他脸颊上划过。

  这个想法不错。唯一的问题是,他有点舍不得。

  *

  大夏共和国65年,于显文八岁。

  这是个冬天,于显文家里刚经历过一波洗劫。他看着于贵升的爸爸于茂带了三四个壮汉,大摇大摆地搬走了家里的绿榕牌冰箱,施舍似的把冰箱里的冻肉扔给他,说让他吃了长身体。

  林芳菲被执行死刑后,家里就没有大人了。于婡这会也才十四岁。

  理论上他俩应该由村委会或者派出所接管,送去福利院,但现在村委会和派出所都乱成一团,没人有功夫管这姐弟。

  于婡毅然做了个决定,她摸着于显文圆溜溜的头,说:“我把家里的地抵给于宝贝她家,她们给了我两千块钱,这两千块钱是你到初中的学杂费和生活费。你自己藏好。我现在去琼都打工,挣到钱我会来找你。你照顾好自己。”

  于婡走了之后,于显文就一个人守在家。他个子小、又瘦,家里值钱的东西很快就被搬完了。好在隔壁于宝贝常常过来看他,偶尔也会帮一些忙。

  一月份已经是深冬了,荷塘村的冬天很冷。但这个晚上尤其暖和。

  于显文摩挲双臂,在空荡的后院看到一场盛大的火焰。

  村委会烧起来了,熊熊大火直窜天际。夜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木头被烧裂的噼嚓声。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去救火。大家心照不宣地无视了这场火灾。直到第二天烧剩下一片废墟,村长于锐装模作样地大喊:“这是怎么回事!村委会怎么烧成这样啦!”

  于显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一个奇妙的想法,那场火是迎接英雄的仪式——

  65年1月29日,荷塘村村委会火灾的第二天,中央调查组组长张义亭带着七个下属进驻荷塘村。

  张义亭眼睛不大、但很亮,短头发向后梳,穿一件修身的黑色大衣,直筒西裤,显得很精神且有压迫感。

  于显文那会儿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只知道她来了之后,没人再来他家抢东西。

  -

  村里还有几个比他大点的小孩,老爱趁他吃饭洗澡的时候欺负他。他吃饭他们就来打翻他的饭碗,洗澡就来泼水抓他小鸡鸡。上半年于婡带他去见过一次林芳菲,林芳菲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能打架。那一面之后不久,林芳菲就被执行死刑。“不能打架”成了她留给于显文的遗言。于显文牢记妈妈的话,从来不还手。他只会用空白的眼神看着这群欺负他的小孩,在他们走后默默从地上把饭菜扒拉回碗里,拿水冲一下,再继续吃。

  张义亭来了之后,一切都在好转。

  于显文从村委会那些人的态度就能看出,张义亭是大人物,每个人都怕她敬她躲她。她很忙,虽然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在村活动所设了个临时办公点,吃住都在那里,每天除了抱一大堆纸条子纸片片写来写去,就是往村里各户走访。于显文感觉她和一年前的林芳菲很像,但林芳菲比她做起来容易得多。因为村民不信任她。

  这一个星期,大人不再来于显文家抢东西了。本来小孩还是照旧拿他取乐,但今天中午,连那几个破孩子再次来搞他,都被人阻止了。

  荷塘村不算大,就几十户人。谁家开火,看直立的炊烟就能判断。于显文危机意识强,不会在家里存剩饭,都是做一顿吃一顿。每次他一生火,于多钱、于贵升、于先丰和杨万那几个就默契地到丁家坟套红绳的大树下集合。在他端起碗的瞬间,一窝蜂窜进来,踢翻他的小瓷碗。

  于显文以前会尝试找地方躲着吃。后来发现那几个人特别享受躲猫猫的过程,找到他觉得意犹未尽,还可能往他碗里洒了泥巴逼他吃。为了降低他们的期待感,他后来就直接坐在家门口台阶上边吃边等。

  而今天中午他已经做好准备了。碗里是姐姐买的白米饭、于宝贝昨天夜里送来的炒鸡肉和几根白水煮的青菜。他先把鸡肉塞嘴里,这东西最营养。

  而于多钱几个人果真按时出现,他还没来得及吞咽,饭碗已经被反扣在地上。他们把他推地上,骑在他身上,要去抠他喉咙里的肉。

  于显文死死咬着牙,嘴唇都被撕破了,满嘴都是血腥味。

  身上忽然一轻,一个陌生的小孩声音传来:“干什么呢!”

  那小孩穿着亮蓝色的羽绒服,白色运动鞋踹在于多钱胸口上,一脚就把人踹翻了。

  于多钱几个人发现小孩后面有个大人物,吓得四处逃窜,一头扎进比人高的玉米地里。

  张义亭蹲地上,把饭碗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见弄不干净,叹口气,说:“于显文。”

  于显文抬眼看着她:“你知道我名字?”

  “嗯,我还知道林芳菲。这个是我儿子,叫陈宪。这段时间他住你家好吗?作为报酬,我们会给你们送饭过来。”

  于显文看看那小孩。小孩背个大红色的书包,埋着头站在一旁,看起来像做错了事。

  于显文点点头。

  张义亭走之前,于显文又问:“你认识我妈妈吗?那你知道我妈妈真的杀人了吗?”村里人说杀了,于婡说没有,林芳菲说保护好自己。

  张义亭顿了一下,严肃回道:“没有,她是无罪的。”

  “无罪为什么要被枪毙?”

  张义亭拍拍他肩膀:“我们会找出杀她的凶手的。”

  -

  后面张义亭就再没来过。但正如她所说,每天晚上都有大人送饭过来,有大人在,于多钱那几个人就不敢再来骚扰他了。

  于显文对于家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有特别在意。他沉默地上课、吃饭、洗澡、睡觉。但他发现陈宪很爱跟着他。

  陈宪比他高半个头,明明不是村学校的学生,非要每天跟他走两公里路,强行到教室里跟他一起上课。他发现陈宪的体力很好。他本来以为城里小孩走几公里路会累会痛会受不了,但陈宪一点反应没有。看起来也并不是装的。

  村小学一共就几十号人,总是几个年级混一块儿上课,教的东西零零散散,简单又缺乏逻辑。陈宪出现在课堂上,老师和学生们一开始还议论纷纷。他又不主动找人搭话,但后来胆子大的去跟他说话,发现他人还挺好的,懂的又多,大家就一起玩起来。不过不论陈宪跟谁玩,他都不会离于显文超过十米远,像他保镖、又像个比主人还耀眼的影子。

  有天放学回家,陈宪好像被校长留下来说什么。于显文自己先走了。刚走到村口,于多钱几个人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来,把他摁在地上。

  “好家伙!还知道找靠山啊!”

  眼看一拳要揍下来了,于显文反射性地拿手挡脸。但那拳头没能落下,倒是听见于多钱的惨叫。

  陈宪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抬手就把书包扔于多钱脸上。随后趁他格挡,一脚踢在他肚子上。

  于贵升人比较壮,见这阵仗,赶忙从后架起于显文胳膊,使劲朝旁边拖。于先丰和杨万一人去揍于显文,一人去揍陈宪。

  不料陈宪力气大、身手灵活,麻利地甩掉于贵升,推开于先丰,把于显文护在身前。

  后来于显文只记得那件亮蓝色的羽绒服被撕破了,漫天都是白色的小绒毛。陈宪一个打三个虽然不落下风但也没讨到好处,他站在飘落的绒毛中央,忽然大吼一声:“这衣服三千块钱,我让我妈叫你们陪!”

  于贵升几个人开始还在上头打架,一听这玩意儿这么贵,立马反驳:“不是我弄坏的!是他!”他指着于多钱。

  “放屁!明明是你!”

  “我看见了,是你!”

  几个人竟然因为羽绒服是谁弄坏的争了起来。

  陈宪趁机拉着于显文跑了。

  两人带着一身灰一身伤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于显文沉默地去烧水准备给两人洗澡。

  陈宪来到厨房,靠门框上,说话时嘴巴像喊了核桃:“你怎么不等我?”每说一个字,他就咧一下嘴。他嘴巴动了动,好像说了句“好呆”。

  于显文抬起头。他对陈宪的声音印象很深,脆脆的,稚气中带着点斩钉截铁的感觉。但现在人脸是肿的,说话含含糊糊,听着熟悉又陌生。

  于显文没回答他,又低头去掏他的灶,火星不断地往外飘。火刚烧起来,上面锅里的水还得好一阵才能烧开。

  陈宪脾气挺好的,他不理人也没生气,反而从兜里掏出包湿巾,蹲他面前,捏着他下巴掰过来,一下下地擦,一边念叨:“搞得跟黑煤球一样。”

  于显文顺从地让他把脸擦干净。看他把用完的湿纸巾直接扔进火里,忙“喂”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你不是哑巴啊。”

  于显文面无表情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我妈让我保护你。”

  于显文回想起那个看起来像天神下凡的张义亭,默默低下眼眸。

  陈宪伸手逗了逗他的睫毛,他又抬眼。陈宪有点不好意思:“睫毛挺长的,小姑娘似的。”

  于显文在那搞了半天,发现陈宪一直没离开,终于明白过来:“你是不是冷?”陈宪的羽绒服被扯得稀巴烂,这会还躺在田坎上,现在人只穿了一件薄毛衣。

  其实那件衣服的情况没到不能穿的地步,捡回来缝一下就好了。于显文没提,是因为他感觉有钱人会嫌弃那种坏了的衣服。他没想到他没带别的衣服。

  陈宪耸耸肩,眼神别扭地移开。

  于显文起身。

  陈宪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于显文没回答他,带上电筒径自出门。陈宪只好跟上去。于显文认为,比起他那些打过一万个补丁的冷硬的棉服,陈宪自己的羽绒服显然还是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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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已经天黑了,田坎路窄。走了不出十米,陈宪已经滑了好几次。于显文回头道:“你不用跟着。”

  “你管我……我得保护你。骑士保护公主那样,懂吧?”

  于显文只好缓下脚步,伸手去牵他。从陈宪心虚的语气不难判断,他不过是怕黑罢了。于显文一开始一个人住时,也害怕独自待在家。他用了很长时间才习惯。

  他手也小、个子也小,从后面看,唯有一段白色的脖子露出来,像夜里微亮的柔软灯柱。陈宪一面走,一面盯着他的脖子看得出神。对于一个Omega来说,别人的后颈是有其他意味的。哪怕他这方面还没发育,凝视那个部位也让他觉得有种奇特的感觉。他很快就忘了乡间夜里那种张牙舞爪、草丛仿佛随时可能钻出怪物野兽的阴森感。

  到了村口,于显文捡起他衣服,陈宪这才知道他出来干嘛。“走这么远就为了捡它啊?早知道不让你出来了。”

  于显文在地上捡了几团绒毛塞回那个巨大的口子里,将羽绒服抱起来。

  两人回到家,于显文先去把灶台的火灭了,而后在屋里烧了一盆碳,开始对着灯光缝衣服。

  陈宪缩着脖子在炭盆前搓手。“小媳妇一样,还会缝衣服。”

  不管他说什么,于显文都不大回答。但陈宪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替你挨打,你得回报我。”

  于显文睁着无神的大眼睛望向他。

  陈宪说:“晚上我睡你屋。”陈宪对每个照顾过他的人都提过一起睡觉的要求,但从来没人答应他。他也没指望于显文会答应。好像别人的床是某种不可侵犯的圣域,不容他这样的小孩玷污。

  “好。”

  “挨着睡?”

  于显文沉默一会儿,说:“好。”

  陈宪忽然激动起来,“走走走,别缝了,洗澡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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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显文的床只有一米二。他以前和林芳菲睡一屋,屋里两张床各占一个角落,都是这种一米二的小床,是以前林芳菲到县里淘来的,只铺了破木板,上面一层棉絮,有点硬。其实刚才陈宪提到要来睡,一人睡一张床挺合适的,但于显文有点抗拒别人睡妈妈的床铺,所以就答应了。

  陈宪前几天都睡的于婡屋,相对温暖且柔软一点。

  其实以前于显文和于婡一个屋,但于婡发育后于显文的东西就被林芳菲搬过来。而林芳菲的屋子在风口,农村的窗不严实,夜里透风,很冷。房间很空很大,虽然简陋,但有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林芳菲以前读过的报刊书籍。去年出事后,村委会上门把书架弄得一团乱,拉了一大箱笔记本走。于显文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书架勉强整理回原来的样子。他希望妈妈回来的时候一切如旧。但没想到林芳菲没能回家。

  前几个晚上,于显文发现陈宪总爱在门口往里偷瞄。他可能也很好奇,村里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书。种地不是很忙吗,怎么会有时间读书?

  今天陈宪抱着他的红书包进来,果然好奇地问:“这些是你爸爸妈妈的?”陈宪还在看冒险故事的阶段,想就知道不可能读那些奇怪名字的书籍。

  “我没见过我爸,他死了很久了。就埋在丁家坟那棵套红绳的柏树下。”

  陈宪对他没父亲这件事既没嘲讽也没同情,好像觉得很平常。“我爸是跟富婆跑了。”

  “你妈妈不是大领导吗?”

  陈宪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听祝阿姨说的。可能人家更有钱吧。”

  陈宪把书包倒出来,里头有一个恐龙玩偶、一个明黄色钱包、一个文具袋、两本英文书。

  于显文喜欢在床上看书,陈宪抱着恐龙玩偶钻进来时,被窝已经非常暖和。于显文发现陈宪的表情很有趣。明明床又小又硬,大少爷应该睡惯了又软又大的床,此刻钻进来却兴奋而满足。不仅如此,他还拉下自己的书不让看,“诶,你快睡。”

  等于显文睡下去,他又开始不停说话。和表面那张拽拽的臭脸不一样,陈宪睡觉前话很多,不停动来动去。

  于显文很安静,平躺在那,只偶尔答他一两句。在学校时,他这么对待同学,别人都会生气。当然,就算回答了,别人也不会善待他。毕竟他一开始是死了爹的野种,后来是杀人犯的儿子。

  陈宪不一样。他不回答他一点不影响他关注、或者说“盯着”自己。他不在乎自己没爹、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杀人犯的儿子,他非常努力地完成张义亭交给他的使命,保护好他。而如果他一回答,陈宪就会抬高声调,格外激动。

  这种感觉很特别,于显文凝视房梁上蔓延的木头纹路,那些纹路像抓紧了自己的心脏。

  “你转过来,对着我。”

  于显文听他的,转过去。

  陈宪高兴地捏了捏他的脸,“真软。你真的不是小姑娘假扮的吗?”

  于显文凝视他。

  “啧,小姑娘也没你这么可怜。你要是会笑一下,指不定还挺惹人喜欢的。”

  于显文愣了一下,生硬地扯开一个笑容。

  “呃……还行,你得练习一下。”

  于显文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又听陈宪的声音飘到脑海里:“两个人一起睡觉,果然比一个人要暖和。”他发现陈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恐龙扔地上,改而抱着自己了。

  他体温好高,很热。于显文想。